毕业十年

一个闷热的雨夜，王二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昏天黑地间，忽然收到一条微信，是大学老班长发的，邀请大家下个月参加毕业十周年聚会。王二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毕业十年了。他叹了口气，手速飞快地打了三个字，“你去吗？”，发给一个叫做“聪仔”的人，然后颓然把手机扔在桌面上。

王二是个不擅交际的人，也没啥野心。毕业十年了，还在现在这家公司做着一份最普通的基层工作。每天按部就班地写写材料，朝九晚五地也就过了。跟公司同事们没什么交集，也不怎么追求“进步”。慢慢大家就习惯了，好像王二天生就应该是个边缘人。

这也不是不可接受。但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王二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鼓捣些文艺高冷的东西。但这是个讲究真金白银的年代，谁还有心思欣赏这些阳春白雪？刚开始大家还叫他文艺青年，可现在也三十好几了，总不能改口叫文艺中年吧？没有这样的先例。渐渐大家也不提了。

阳春白雪自然曲高和寡，一来二去，最后只剩下聪仔这个大学同学还愿意和王二聊几句。不过聪仔和王二不一样，他是人生赢家，自己经营着一个食品企业，妻子贤惠，还有一双漂亮儿女。文艺只是他的业余爱好罢了。王二有时候很悲哀，自己怎么就只剩下一个朋友了呢？不过转念一想，有总比没有好。于是他又能打起精神和聪仔聊些早被这个时代遗忘了的东西。

聪仔的回复一向很快。“当然去啊。这么多年没见了，应该去了解下大家的近况。怎么，你不去？”

王二苦笑一下，聪仔总是比自己放得开。都是喜欢王小波、新浪潮的人，怎么人家就这么大方自然。“毕业十年了，大家也都变了吧。相见不如怀念。”王二回复聪仔。才过了十秒钟，电话就响了，是聪仔打来的。电话里，聪仔苦口婆心地劝王二，不要这样恶意地揣测别人，还是去看看。聪仔说话一向雄辩，有情有理，还很真诚，不由王二不听。不过，最后打动王二的是这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别人没有同样的担心？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王二搭着聪仔的顺风车一起去参加同学会。

十年不见，同学们样子变化很大，不过大多还能依稀看出当年记忆中的样子。这几年来，王二都没怎么跟同学们有联系，所以不免有些拘谨。他跟在聪仔身后，和大家彬彬有礼地打着招呼。聪仔很善解人意，一边和见到的同学们聊天，一边有意无意地提起王二当年的一些事迹。王二在学校里时，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他写影评，写文章，搞读书会，还办过诗社，算是小有文名。再加上那时候人也清秀，勉强在梦中情人的名单上敬陪末座。现在被聪仔添油加醋说几句，同学们也不吝送上几句“秀才”“博学”之类的夸赞。

尽管聚在一起，大家还是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小圈子：或是一个宿舍的，或是之间玩得比较好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为了应景，回忆自然是大家的首选。谁曾经暗恋过谁啦，谁作弊曾经被抓过啦，谁当年是系花系草啦。不过，光阴不饶人。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岁月早已模糊了回忆。仅有的一些回忆很快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被倒得一干二净。不到半个小时，过往的青葱岁月就被消费得差不多了。一时间，空气充斥着尴尬的气氛，大家都成了没故事的老同学。

不过王二知道，人类是坐不住的动物。过去不够现在来凑，总有人忍受不了尬聊的氛围，会尽心尽力地出来救场。几个男同学独辟蹊径，聊起了经济，从去杠杆聊到供给侧改革。最后自然而然地就聊到了大家现在的职业生涯。身为一个毫无建树的小职员，王二识相地闭了嘴，不自觉地往角落缩了缩，生怕这几个谈兴正浓的男生把焦点引到自己身上。

老黄是那几个男同学中嗓门最大的，他是过去系里的体育委员，一米八五的个头，匀称的身材，打得一手好篮球，也是大家公认的系草。现在他身材依然保持得不错，只是小肚子微微有些凸起。和以前一样，老黄仍然热衷于展示他的男性魅力。他毕业后去了华为做海外销售，前两年带着公司的关系自己出来销售通讯器材，很是赚了一笔。他绘声绘色地跟大家讲着非洲的光怪陆离，和商场上的人心鬼蜮。十几个同学都成了他的忠实听众。几杯酒上头，老黄情绪上来了。大喊着同学情深，这次同学会的单他买定了。接着一个个问大家的去向，听完还要品评几句。

眼看着老黄的目光就要扫到自己脸上，王二赶紧抽身往厕所走去，使出百试不爽的尿遁大法。在洗脸台前，王二洗了把脸，掏出手机给聪仔发了一个微信，“我说什么来着？”聪仔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走出厕所，酒意渐渐上头，王二举着醒酒器往女生的桌边走去，挨个向女生敬酒。和其他人不一样，即使酒劲上来了，王二也不会多说话，只是一杯一杯给自己灌酒。他默默地向女生举起醒酒器，点点头，一饮而尽，然后向手足无措的对方示意喝饮料即可。女生们聚在一起，互相拿手机屏幕晒着自己的娃，交流着育儿和择校的经验。敬到丽华面前，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眼，接着很默契地一杯干掉。

丽华是王二大学时喜欢过的唯一女生，丽华不算漂亮，但很有知性的感觉。她很能干，当年是学校电台的一把手，毕业后进入一个很出众的财经纸媒，现在手下带着二十几个清北复交毕业的硕士记者团队。王二还记得大学时两人互相钦慕，又互相试探。印象最深的一次，两人在湖边，约定互相赠送对方一首诗，结果两人都选了食指的那首《相信未来》。不过他们的缘分止于那天在湖边拉了拉手，或许是自己太懦弱的缘故吧。王二把见底的杯子亮给丽华看了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不过王二注意到，丽华喝的也是酒，不是饮料。眼框顿时有种湿热的感觉。

不过王二自诩自己有古君子之风，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一摇一摆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发现老黄已经结束了对众人的“简历审问”，开始和当年一帮交好的男生搂在一起，高唱“朋友一生一起走”，油光满面的脸上依稀显出当年在篮球场上飞驰的少年模样。

酒是好东西。带来的酒都喝光了，现场的气氛也热闹了起来。过去和现在的界限模糊了，王二也嗨了起来，和每一个同学都有说不完的话。但也有冷静的人，聪仔和一帮男生坐在角落，交换名片，记录信息，讨论着跟生意有关的门路和关系。但繁忙的间隙，聪仔也不忘过来看看王二，怕他喝太高了。看着王二絮絮叨叨的样子，聪仔朝王二抛了一个“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

老班长摇摇晃晃走上台，用勺子敲敲杯子，建议大家每个人上去说几句话。

聪仔第一个响应了班长，他走到台上，清了清嗓子：

“来之前，有人跟我说，毕业十年了，时间太长，人心不古，大家没有共同的生活经历，可能早已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既然这样，相见不如怀念。”

有意无意地，聪仔向王二的方向看了一眼。

“对于这种说法，我想引用王小波特别欣赏的一个拉封丹寓言。哎，一时想不起来了，不如让我们的才子王二跟我们说说这个寓言。”

王二借着酒劲，大大方方站了上去，毫无怯意地简述了那个寓言：

“一天夜里，一个朋友去找另一个朋友。被吵醒的朋友非常惊慌，赶紧穿好衣服，一手抱着钱袋，一手提着战斧出来：‘半夜造访肯定有急事，要是你赌钱输了，这袋钱你拿去翻本；倘若清夜无聊，我家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消遣；如果有人侮辱了你,我这就跟你一起去报仇。’‘不’他的朋友回答，‘我只是梦见你有些悲伤,担心出事,所以连夜赶了过来看看你。’”

聪仔似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王二，接过话头：

“是啊，十年的时间，生活赋予了我们一层坚硬的外壳。所以我们见面时，要用故事，用酒消融这一层外壳。等外壳褪去，我们还是那一群共度了四年最美年华的人。这或许就是我们还要再见的意义。”

台下起初一片寂静，“好！”老黄暴喝一声！大家都鼓起掌来。

王二觉得好像懂了什么。或许是酒精的缘故罢。但就算是酒精的作用，他还是希望这一刻能够再长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