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 刚
我出生的那一天,天气晴朗,母亲晒了一禾场的稻草。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需要准备过年的柴火。
我们老家是湖区,稻草就是柴火,用来烧饭煮潲,人和猪是家庭的主要成员,都靠这些稻草熟食以餐。母亲怀我十月,要临盆了也不休息,是因为赶上这么一个大晴天,等天将见黑太阳要下山,稻草也晒干了,母亲就要开始扭成把子收拾成捆,以便好好过年。
在我们老家,扭成把子,就是用“嘎把筒”旋转着将稻草扭成麻花的形状,像绕个8字一样,一个一个大小差不多,再用“嘎把筒”旋转成一根粗长的草绳捆成捆,用以不时之需。
我长大后,经常和母亲扭这样的把子,我握着“嘎把筒”旋转,母亲蹲着用两只手将稻草喂进我旋转的草绳内,一扭就是好多捆。
在我的印象里,“嘎把筒”是用一节粗壮的竹子将两头凿孔,用一根去皮的有韧性的树枝穿孔而过,弯成一个半月形的弯弓,再系一根麻绳固住,像一把射箭的弓多了一个灵活旋转的把手,可惜这种民俗的乡土器物现在已是十分少见。
可怜母亲这天就要带我来到这个充满苦难的人间,腆着个巨大的肚子,坚挺着硬是将一禾场的稻草和我父亲两个人一点一点收拾干净。据母亲说,从天刚见黑开始,我父亲握着“嘎把筒”旋转,我母亲蹲着将稻草喂进一个又一个的把子,硬是扭了八大捆,总算禾场也打扫干净了,但母亲的肚子也开始疼痛了起来。
父亲将母亲扶到床上去休息后,马上就一路小跑,要到六里开外的地方去请一个有名气有经验的接生婆。我是在当晚十一点多钟呱呱落地的,那段子时交接的时光,我父母晚饭都未来得及吃,忙碌而痛苦地迎接了我这个新生儿,我的哭声一响,父母亲的脸上就挂上了幸福的笑容。尤其是母亲,我至今仍无法想象,母亲当时略带苍白的脸上那种疲倦而幸福的笑,以及之前所表现出的超人忍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母亲如此坚毅和顽强?!
在当地,我家是属于最穷的住户,母亲经常说:做人,富要富得有贵气,穷要穷得有志气。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我外公是有名的乡贤,黄埔军校毕业,由于诸多说不清的历史原因,家道中落,但母亲人虽然穷,志却并不短。
人越穷,也许所表现出的天生的完美性就越强,母亲虽穷,但经常是一脸的笑,穷得是志气满满,加之母亲初为人母,十月怀胎血脉相连所迸发的至亲大爱,无疑汇聚成了一种超越常人的伟大能量,而我的来临又给这份能量增添了一份可见的希望,这也许就是母亲力量的源泉。古书上说,从怀孕到孩子断奶,一个人要吸取母亲身上1407斤的血,像我们这种穷苦人家的孩子,好几个孩子拉扯到大,其间母亲所受的辛苦可想而知。
母亲后来告诉我,生下我后,第二天早上醒来,满天大雪,比出太阳还光亮,到处看去亮堂堂的,心里面高兴得很。父亲说,那次的雪下得特别大,有大腿把子那么深,是多年来少见的一场雪。也多亏了母亲在我降生前的几小时完成了一次坚忍的劳作,那一年的过年柴火才十分充足,而我也就在那么多的柴火中开始长大。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对田间的稻草和纷飞的雪花怀有感激之情,每次即使是驱车见到黄灿灿的稻田,都忍不住要停下车来伫足凝望,而见到一年中难得一见的雪花,更是会滚动出一股莫名的欣喜和感动。
明人小品里赞雪有四种好处:落地无声喜其静;沾衣不染喜其洁;高下平铺喜其匀;洞窗辉映喜其明。难怪母亲刚生下我一觉醒来,见到亮堂堂的天地光明,会有高兴的感觉,因为母亲知道,那是天地自然的欢喜,用母亲的话说,就叫“欢天喜地”。
我出生那一年的那一天,正好是元旦,按照阳历算法,我的生日是在元旦这一天,然而,在我们老家,从来就没有人过阳历生日的习惯,小时候我曾见过我们家那个惟一双开门的衣柜,柜门内门板的上方贴着一张用毛笔写的白纸黑字,我清楚地记得,上面记下的都是家人农历的年庚生日。
在过去我出生那样的年代,元旦并不是农户人家的节日,我父母称之为过阳历年,虽然也叫年,但和平日差不多。我的生日也不过阳历,而是按农历来过,这在我们老家早已是相因成习。
在我的情感里,生日是母亲苦难的日子,也是我应该用来感恩的日子,因此,直到今天,我在过生日的那天不仅不会抖擞风光,还会比平常自觉不自觉地多了一些谦卑。所以,过生日这天,我有时偶尔也会一个人,满怀慈悲地到寺庙里去吃一顿斋饭。
过生日据说是蛮有讲究的,道家认为,人生下来后到十六岁,这段时间是神还不是人,生日可以随便过,过了十六岁,就由神变成人了,生日就不要随便过了,等一直过到八十岁,就又由人变成神了,生日又可以随便过了。但各人喜好信念不同,过不过生日全凭心念。
今年我的生日,按照农历计算,离元旦还有好几天。每年生日来临,母亲总是要问长问短,在我的感觉里,从我出生以来,母亲就是一道倔强的光明,而我,每次听到母亲对我一如既往的牵挂,从生下我直到今天的这几十年,我总是会想起我出生母亲当时的情形,并不由自主地翻涌起一些柔软而又坚强的泪水,任其在眼眶内打转,就是不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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