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从小就表现出了过人的智力天赋，会写十四行诗和hello world,会辨认口红色号和王国历史上着名的三十六个阴谋，唯独不会舞剑。
每次他举起这冰寒的武器，便有一股邪火从心头某个角落蹿烧，心神乱了，竟连个像样的平A也放不出来。
身边陪练的男孩已经学会把道具假人一套带走，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王子却兀自抱着剑发呆。在第十八个剑术老师忍无可忍大发雷霆，然后负气而走的傍晚，王子终于拉住男孩，躲了起来。
“我想我需要一个武替。”
“武替是什么？”
“就是帮我练练剑，打打架的意思。或许……等我成年之后，你得帮忙屠个龙。”
王宫后花园熹微的光线下，两个金发的小脑袋重叠在一起，王子眉目俊逸之中带着些许柔和，侍卫的孩子竟也奇迹般地做到了神似。
更何况，这样一个替身在大部分场合只需穿上重铠，手握大剑，作为王国的武力值排面出现在公共场合赢得万千少女的倾慕喝彩，相貌的些微差别本就没有人会在乎。
“那你开个价吧。”侍卫的儿子挑了挑眉，一副非常社会的模样。
“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买定离手。”
“什么意思，不懂。”
“以后我吃的樱桃慕斯蛋糕，永远给你留一半的意思。”
侍卫的儿子并不理解王子为何如此畏惧舞剑，也不排斥做他的武替，尽其所长而已，反正他祖上三代本来就是赳赳武夫。王子日夜鞠躬尽瘁的史学着作和外交文书，在他眼里才是修罗地狱。
“一言为定，成交。”
两个孩子拉勾起誓。深宫之中多这一个秘密不多，少这一个秘密不少。只是第十九个奉旨进宫的剑术老师看着进步神速的王子，一时间强烈怀疑起了自己十八个同行的武学造诣。
就是这王子不知道是怕受伤，还是对自己的美貌没有自信，每次练习时穿的护具有点多。
时光流逝，王子在练兵场上打马呼啸而过，身影融化在王国所有适龄少女的梦里。箭矢破空而出，能将苍鹰射落，剑意凌云而至，飞鸿为之倾倒。
“王子文武双全，是因为他用别人玩游戏的时间学习，喝咖啡的时间练剑。”臣民看得兴起，不忘教育自家孩子好好学习。
“说反啦，是用别人练剑的时间喝咖啡。”军演结束，脱下甲胄的武替搅拌着杯中的咖啡，享受着难得的闲适时光。
王子点头不语，自己的天赋所在无需埋头苦练，自己的薄弱之处又有人大包大揽，真是人间头等乐事，春风得意马蹄疾，人生得意须尽欢。
只是苦练PUA会影响自己在史书上的一世英名，沉迷抽烟喝酒烫头又容易早早作凉身体。就只能做些不损人不害己的事情，和武替这个不可攻略对象刷刷好感度。
王子恐惧龙，拿不起剑。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屈指可数。
几个臣子偶然撞破，便打起行为认知学派的馊主意，要用脱敏疗法杀灭他的恐惧。
王子在自己的卧室醒来，抬头便是一幅龙型的挂画，武替扶住心生恐惧的他，一剑将其斩成两半。巨龙怒目狰狞，鳞片犹自烁烁闪光。
王子心虚地对设局的大臣露出假笑：“不必强求，我不能做的事，自然有人代替。”
懂得个中因果的大臣却笑不出来，国王年老多病，随时可能到来的龙袭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王国的安危悬于剑上，当事人却根本不care.
几个人暗自议论，一对词儿，收拾细软，赶紧跑吧。
王子人生的前十八年因为武替的存在，闲云野鹤，怡然自得。
然而万事皆有尽头，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暗中贴好了价签，一朝时局渐紧，山雨欲来，众人意料之中，龙族的存在浮出水面。
边境局势一触即发，冲突的火种随时将被点燃，王国大厅里响起阴谋的窃窃语声，一封封写有严正抗议和强烈谴责的外交照会箭雨般射向异族。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告诫王国的子民，庙堂上方不是无用之辈，朝廷当中没有惧战之人。邪龙看不懂这诡异的文字，能够说服他们退兵的，只有王子手中的剑。
武替待在练兵场的时间越来越长，王子愈发慌乱，只觉自己有文治而无武功，就连日常批阅奏章也是可耻的逃避行为。
“教我学剑。”王子心魔又一次发作，面对忙碌的武替，语气半是命令半是恳求。
他心里也明白，有限的时间不可能造就精湛的剑术，学剑只是为了对付心里野草般疯长的恐惧。
“为什么朝中的王子必须精于剑术？既然时无英雄，不如把成名的机会让给我这个竖子。”
为什么朝中的王子必须精于剑术？刻板印象，约定俗成。身为王子，不能文体两开花，就对不起高贵的身份，和成长过程中无数人付出的心血。
屠龙是王子的高考，哪怕这非他所愿，只是一个强加的任务。
哪怕王子的内心，也只是个稚气未脱的青年。
“占星师说，距离龙袭到来的时间不足一月，你既然已经不可能练成剑术，就安心吃饭睡觉作文章，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武替拾起王子失神滑落的铁剑，交还到他手中。
他伸臂带动王子的动作，没有挥刺劈砍，却以回风流雪般的姿态，翩然起舞。两剑相交，铮然如和鸣的琴瑟。
一曲舞毕，王子愧意更深，低头坦白，神情像在告解室对神父忏悔。
“其实，我不仅用别人练剑的时间喝咖啡。”
“还用别人学习的时间玩游戏？”
王子心事被人看穿，索性带着一脸懵逼的武替，到了自己施展“幻术”的阁楼。
这回书说到，王子在课本上涂涂画画，竟无意之中写出一句hello world,从此开启了新世界的闸门。
他自带谜之天赋，技术进步神速，逐渐乐此不疲。武替出场时王子躲藏的阁楼，渐渐成了他构建结界的平台。
在“幻术”造就的奇境之中，王国的一草一木，历代的英雄传说被刻画出来。幻境中剑与魔法的冒险，远比现实引人入胜，曲折离奇。
据说多年之后，有魔法师提取王子留下的只言片语，寻章摘句，创立一奇门之术，名曰编程。
王子天赋异禀，不知不觉之间竟用幻术实现了许多功能。阁楼成了生人无法进入的结界，每天夜晚，扮演另一个角色在平行时空的王城战斗，成了王子和武替在时局紧张之际释放压力的手段。
武替的角色是个法师，攻高血薄，每次都站在王子扮演的近战骑士身后吟唱施法。
“和现实中的你很不一样。”王子这样评价武替创造的角色。
“你不觉得……当一个近战骑士，特别吸怪吗？”
好像是的。
王子注意到，自己只有在幻术世界中不畏惧龙，也能施展漂亮的剑术。借由幻境的力量，他与武替互换了角色，似乎在虚假的战斗中稍稍弥补了自己逃避责任，对武替人生的亏欠。
“对了，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有一项能力，可以将现实的敌人带入我的幻境之中，我将化为骑士将其斩杀一空。但是这项能力在我一生当中，只能使用一次。发动后最好的结局，是与对方同归于尽。”
武替点点头，却也知道梦只是梦，是白日的思绪凝结成的飞絮游丝。王子做这个梦，反映的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杀敌报国的渴望。
他有这份心，已经能使武替感到安慰。尽管这改变不了天空上方氤氲的浓云，和空气中日渐迫近的炽热龙息。邪龙言出必行，要将王国化为灰烬。
“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武替第一次任由王子自言自语，没有接他的话茬。
王子不傻，还记得自己刚刚写下的征讨檄文。明天一早，按照计划，他将如约执剑而至，斩下魔龙将领的首级。
可是由于他的无能，武替会一如既往代他出战，尽管他们还有未竟的幻境冒险，和许多没有说完的话。命运不会等你披坚执锐，才亮出锋利的爪牙。
夜凉如水。
王子和武替坐在大殿的石阶前。
这一夜，注定无眠。
“不要多想，你会成功的。”事到如今，王子只能干巴巴的安慰武替，祝他武运昌隆。
“还是需要多想一些，比如万一屠龙不成功，该如何保护你。”
武替拿出一件银色的斗篷，披在王子肩上像无意间洒下的月光。他向王子解释家族留下的传说，据说这是身为魔法师的长辈留下的隐形斗篷，披上它，哪怕从魔龙身边经过，在它眼中也会消失不见。
“可是你会屠龙。”
王子心道，假使你战败，我必定无法穿着隐形斗篷，逃避巨龙肆虐阴影下的人民度过一生。我无能，却并不无耻。
“嗯，会的。”武替的微笑第一次有些底气不足：“但是一个良好的计划，一定要包含plan B.”
“谢谢你。”
令人感伤的沉默持续片刻，武替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般缓缓开口：“你可知道那些知道我们秘密的朝臣为什么不信任我？不仅因为我只是你的替身，更因为他们觉得王国无法把屠龙的重任，交给一个女人。”
王子不敢说话。作为和武替距离最近的人，他早就知道。
聪明的掩饰可以隐去少女的外观和声线，让她的形象和五官有几分阴柔的王子更加接近，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种种细节终将露出端倪。
王子恨自己，是他的懦弱无能，连累一个和他一起习练剑术的儿时伙伴早早牺牲了自己本可能流光溢彩的人生，扮成他的样子。甚至还要披甲屠龙，为维护他的荣誉赌上自己的生命。
待你凯旋而归，我将把亏欠你的一一交还，错位的全部归正。哪怕你要这王位，我也会如你所愿。
王子嘴唇翕动，悄然发下重誓，如同魔法师吟唱咒文。
晨光熹微，英雄披甲上阵，王子身穿侍从的长袍，躲进阁楼，窥望她踏上征程。
一切一如王子用代码咒文创造的幻境，魔龙无比凶狠，勇者越战越强。
武替踏上巨龙的背脊，挥剑在黑色的膜翼上斩出道道伤痕。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秒她将直视魔龙的眼睛，完成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次斩首。
那一刻，王子甚至期待武替摘下头盔，喊出她自己的名字。
可是魔龙口中喷出的烈焰粉碎了众人的期待。
武替黯然折翼，魔龙将她被灼伤的身体轻易挑落，它借机俯冲，双翼挥出绝命的重斩。
王国的骑士停止了动作，哀伤像空气中弥散的鸩毒，夺去他们反抗的能力，消弭他们挣扎的孤勇。
龙族却鸣金收兵，在王城之外扎营。
城外腾起可怖的黑雾，城内哀悼意外的国殇。
远方传来龙语的吼声，低沉的声音昭告全城：“即刻交出真正的王子，什么后果都不会有。”
王子诧异于自己为何能够听懂，却看到阁楼里多了一本厚厚的典籍。
他翻开发黄变脆的书页，发现了武替的字迹写着自己的名字。他轻易看到被翻得最破的一页，上面用铅笔和羽毛笔画满了错杂的横线。
屠龙之术高深莫测，多年来垄断它的唯有枕戈待旦的王族。
魔龙的首将巨大而疯狂，会呼出毁灭一切的烈焰。传说只有王族直视它的眼睛，瞳孔迸出不容置疑的力量，才能制止魔龙吐息，趁机一击毙命。
传说本来只是传说，武替心存侥幸，直到以身试法后折戟沉沙。
王子暗自许诺要给她一切，现在却甚至无法还她以生命。
更糟的是，龙族已经发觉了出战的不是真正的王子，要包围全城，将他找出。
然后，等待他的或许是一场大庭广众下的行刑。
王子抬起随身的佩剑，想着带走一个不亏带走两个血赚。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力量却与儿时一般无异，阻止他用这冰寒的武器反抗更加冷酷的敌人。
与生俱来的邪火缠绕着他，令他几近发狂。王子未能注意到一个中年男子已经潜入房间，悄然立于他的背后。
男子黑发绿衣，肌肉虬结。看上去像邻国知名的大英雄，职阶是弓兵，宝具是流星一条。
原来龙族通晓人语，善于变化人形。
之所以对先前雪片般的檄文置之不理，并非没有听懂，只因龙族此来不为茬架，只为找人。
随着中年男子走近，异常的威压传来，后知后觉的王子终于回头，惊恐地注视来人，意欲反抗。
男人打了个响指，长剑再次脱离他的控制，落于地上。
他开口又是难解的龙语，王子却意识到这是久违的乡音。
“我是龙族的将军，特来迎接我们的太子回乡。”
武替没有说谎，她塞给王子的隐形衣的确可以在魔龙面前掩盖一个凡人的气息。
可是王子的身份，却是如假包换的龙中贵族。
原来王子多年身世，不过一场误会。
他是龙王和人类巫女的私生子，三岁那年，龙卫奉旨带他回宫，一行人却全部遇到意外身亡，只有他莫名其妙地幸存下来。
他流落到王国的边界，遇到正在打猎的君王。他面目温和，眉宇间却有贵族气象。君王驻足，想起一年前病逝的幼子。
偌大的宫宇恰好需要孩子的欢声，哪怕只是来自一个替身。
君王将他抱上马车，起驾回宫，他安享锦衣玉食，又恰好无兄无弟，便封存儿时模糊的记忆，成了现在的王子。
听着将军的讲述，他突然悟出自己无法练武的原因。
一旦挥剑，一旦腾空，便会难以抑制血液中振翅而飞的冲动，便无法直面对同族挥剑相向的抉择。
倒不如万事皆空，木然遗忘，压制自己身负的力量，回避与生俱来的难题。
直到龙族的将军率大军压境，劫他回宫的一日。
王子忽然低头，面孔羞得通红。他的檄文写得丝毫不留情面，骂了父王祖宗十八代，还威胁要把他的头颅做成一个夜壶。
可是片刻之后他将头抬起，看向将军的眼神，纯然是满溢的愤怒。
“你杀了她。”
“是啊，我杀了她。她有点强，把我伤得不轻，但当她跳劈我的头颅，我通过瞳孔颜色的细微差别发现了她的秘密。龙族可以接受战败，却容忍不了欺骗。”
王子眼中怒意更盛，不仅来自于她的被害身亡，还来自于将军能够冷静地评价她的生死。
将军见过襁褓中的王子，他并不了解眼前这个少年，却仍然意识到，王子琥珀色的瞳孔出现了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你为何这样激动？从这王国叛逃的臣子告诉了我们她的身份，她只是一个下人，一个为你拔剑起舞的替身。”
将军拉住王子的手腕，意图带他回家，与同类会合。他认为就算王子有反抗的心思，也会在武力的鲜明对比下黯然屈服。
毕竟哪怕是王子身上的龙族之力，与他相比，也是十分孱弱，不足为虑。更何况王子还没有学会控制它的手段。
可是他被反手制住，王子的力道，完全不像一个文弱到无法挥剑的书生。
然后，眼前的阁楼，架上的藏书，甚至王子手上传来的力量，皆如山市之景，轰然坍塌。
再度醒来已是在王国的战场，他现出龙身，面前挥舞长剑的，是一名与武替的衣着别无二致的勇士。
“我会跟你走。”
“但在这之前，我和你有账要算。”
离别前夜，王子问武替，她是否后悔。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他用巨大的责任压垮了她的人生。这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真实的答案。
可是她却嫣然一笑，说自己不悔。
不是因为王子暗中给予她的高薪，尽管以她的收入可以做到一切，除了在这个内陆国家购置一套能看到海的庄园。
不是因为少女山呼海啸般的称赞，她是直的，这些于她本是无关紧要的浮名。
答案令人意想不到。武替说，感谢王子，让她找到了自我。不需要作为一个侍卫的长女一生劳作，再在接近成年之际被轻易许与他人。
她说，既然有男人热爱文学，也自然有女人热爱征战。让她成为替身是王子的意愿，但开始时剪短头发，身穿男装陪伴王子学剑，却是她自己的要求。
沦陷于柴米油盐，或为他人征战一生，在王子眼中是同样糟糕的命运。他尽力补偿武替，尽管知道自己无法补偿。
武替却把后者视为命运的恩赐，只因对她没有选择的生活来说，这已经是实现梦想的捷径。
“我听说过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
她打个响指，一脸非常社会的模样。然后披挂晨光，傲然出征。尽管知道，前面可能是穷途末路。
历来屠龙者皆拥江山万顷。
她唯有一己之身。
皆是天潢贵胄。
她只是一介凡人。
据说魔武双修，最利于克敌制胜。
她只有手中的剑。
王子默念：“士为知己者死。”
“那么我也一样。”
幻境之力悄然发动，待到龙族的将军醒来，已经身处无法脱离的结界之中。
而王子的生命也如火中之烛，毕剥燃烧。
此战之后，再无归路。
没有了武替的第一天，王子手执利剑，在自己建构的结界中亲自屠龙。
将军被武替打伤，又想将王子生擒，一时间被逼得左支右绌。
命悬一线之际，他心里的侥幸终于崩塌。王子不开玩笑，想要与他玩命。
尽管龙族的头脑无法理解，眼前的世界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王子又为何要为一个下人如此动怒。他还是像之前一样出于本能张口吐息，任何有生命的物体都将在毁灭一切的火焰中化为灰浆。
先前的结局即将重现，王子没有人类王族的血统，无法用注视给予魔龙不可挑战的威压。他将和武替一样，命陨当场，魔龙则会从幻境中脱身，劫后余生。
王子却没有屈服，令将军始料未及的是，他的右手，于千钧一发之际从背后掣出一把法杖。
灿若晨星的光焰迸发而出，与龙息相抗，光芒飞出结界，照亮晦暗无光的王国。
那日，龙族的首将被卷入结界，不知所踪。世人不知传说背后的真相，无人颂唱勇者的姓名。
王子并不知晓这一切，他已远离尘世，身入冥河。
士为知己者死，无关身后虚名。
王子在幻境中使用的最后一个角色名叫梅拉尼娅，一个女性的名字。
那是武替的真名，含义是“永恒的王国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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