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摇晃的车厢里,我眼神呆滞的看着前方。两边的树木像固守长城的士兵一样威武挺拔,随着车的前进,它们都接二连三的在静默中消失在我的视野。农历十月底的岭南地区下了几天雨,早上有些冷了,我穿着厚厚的外套拉紧了拉链,正面蜷缩在面包车的最后一排。虽然路上有些颠簸,但是我的思绪却飞到了我小时候,大概三岁时分家的事情上。
我竭力的想着那一晚的情景,片片断断,也许那一晚,上房里的光线比较暗。这很有可能,因为那时候的农村经常停电,就算不停电我也见过很多人家都在用煤油灯,一个不大的深褐色玻璃药瓶,表面油污污的粘满灰尘,盖子中间钻了一个孔,插着一块铁皮,铁皮里面卷了长长的棉花,瓶口从铁皮里面突兀出来的棉花是焦黑色的,瓶子里蜷缩着一段被煤油浸的黄黄的棉花,如同一条死去的蛇。也有可能开了灯泡,只是因为灯泡的瓦数太低,因此宽敞的房子里是发黄的昏暗。
家族的长辈一个接一个踏着傍晚的月色都到了,进屋后可能是正襟危坐在上房的高椅子上,或是点了根烟,眯着眼睛,心里谋划着该怎么分家。在一些小说里,我看到过分家时还要请上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或是村委会的书记等等,但是我的记忆里都是我家族的人,没有村委会书记,可能我家族的人就德高望重,可以合理的安排分家的事情。我想他们每个人的神情都会看似严肃或者悲情,绝不可能显示出喜悦。
在以前的农村,都是要分家的,家里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是要分出去过,小儿子是陪着父母在老院过。当然也有不分家的,家里的经济情况好、家里上上下下五六口人关系处的来的话,就不分家了,但这是极少数。分家就是分财产,各过各的,互不耽搁、没有牵扯、没有累赘。穷人家没有财产,只有用过的锅碗瓢盆、欠别人的账等等。
已经到了晚上,我趴在高架床上思谋着故事的开头,若要将家里的事悉数倒尽是不可能的,分家大多伴随了口头上的争吵和心理的不平衡,家丑不可外扬,人性不可细刨,不然就要惹出是非。
暂且将配角定为“丁钩儿”,他本是莫言笔下《酒国》的省检察院侦查员,今日屈身前来和我分个家。我是丁卯儿,丁钩儿是我哥,但是我从来都不叫他哥,我是个感情淡漠的人,更没有家族观念。
我爹这一辈有八个兄弟姐妹,随着他们慢慢的长大成人,后来都分家了,两个姑姑也都嫁出去了,除了老院留给了老七,其他五个兄弟我爷都给了钱,各自都建了院,过着各自的日子。我爷去世的时候,我刚五岁,已经有了记忆,因为家里有些资产,灵堂布置的非常讲究,也是因为有些资产,所以别人献给我爷的花圈摆满了一条街,在那个年代能办这样葬礼的人家非富即贵。我爷的老院在城中心,乡里人到城里来赶集都被这阵势给吓到了,吃不起饭的年代还有人家这样办葬礼。
我跟我爷没什么感情,甚至我也想不起他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样子,我爷死了,穿戴着华丽的寿衣躺在大上房的一块木板上,旁边布置着各种东西。可能我那时对死亡也是没有概念的,死了就死了吧,好像不关我的事,与我有关的事也只有我能连着好几天都吃白面饭,还有豆腐粉条的炒菜,这可是过年吃的东西,那时候过年吃这东西的人家也是很少的。我以为他们忙的团团转是在给我爷一个人过年。我哥也很忙,他穿上了新的白白的孝服,像穿上了唱戏的蟒袍,走着八字步,跟我卖弄。他跪在上房里看着我爷,有时候还要哭出声音来。
过了好几天,我爹晚上回来了,我哥跟在他后面,我发现我哥的眼神很奇怪,那时我不能理解他的眼神。他瞅着我爹进了上房,然后向我勾了勾手指,我以为他给我带了好吃的,乐呵呵的去了,我问我哥,你的新衣服呢?哪去了!我哥说放到老院了,他们不让我穿了。我便很失望,又问吃的呢?我哥说都抢光了,还打架了。我问谁打架,为了抢吃的要打架啊!他说,爹和大爹、三爹、四爹、七爹都打架了,我问他谁打过谁了,我哥说,都没打过,打了一会都睡在地上哭了。
很快,过后的几天这个事情我已经忘了,但是我听到了别人都在说我们老院,都在说我爷,都在说我爹,还有大爹、三爹、四爹和七爹,他们在街头巷尾说着笑着,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的说着我几个爹的坏话,我不理他们,这事跟我没有关系,骂我爹可以,别骂我。
但是我已经听懂了,那天我爷要裝棺入殓,我爹问我七爹,我爷爷的银元都在哪里,我七爹说不知道,我爷爷跟他没说过。然后我五个爹穿着白白的孝服都站在了灵堂里我爷的棺材旁,然后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追寻银元的下落,然后他们滚在地上打架,头上的白带子都撕扯了下来,孝服都撕烂了。我爷等待着埋葬,院子里的人急得团团转,但也没有办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乡里的人也知道了我家族打架抢银元的事情。那个上次赶集被我家隆重葬礼吓到的乡里人在人前激动的说,那家人我知道,他们家老爷死的第二天我就见过了,果然是有钱人!
我不回忆了,我站在大门口等着七爹和大爹,他们一来就可以分家了,三爹和四爹前五年就先后走了,现在他们兄弟就剩三个了,家族里的事都是由大爹主持。
巷子里弥漫着炊烟和谁家炒鸡蛋的香味,四周变得越来越静,却也时不时从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眼看天越来越黑了,我站在门口急着跺脚,心里咒骂着大爹和七爹,给别人家办事时跑的比兔子都快,给自己家办事就这样拖拖拉拉,说好的六点半,我现在都听到上房里时钟报时到七点了。
不一会儿,大爹和七爹风尘仆仆的到了,说连饭都没吃就跑过来了,他们两个相差十八岁,都学了木匠,现在在给一座庙里盖房子。我走在前面,三步并两步跨进上房,大声的说,来了,来了,爹,人齐了。上房里现在总共有八个人,四个小孩不算,他们都被关在东面的房子里了,能听到他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上房屋里虽说大,但现在四周都坐满了人,感觉也小了。炕上坐着我生病的娘,我大爹和我爹坐在正堂的两把椅子上,我七爹坐在地上的一把小椅子上,我哥蹲在门槛上,我嫂子站在他后面,我和我媳妇都坐在地上的凳子上。两盏煤油灯各放在炕桌上和立着我爷照片的正堂大桌子上。整个屋子发着昏暗的光,随着火苗的跳动,屋子里的光在变化,每个人脸上的颜色也在变化,幸亏在这样的昏暗灯光下看不清其他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样对分家有好处。
先是没有人说话,我看我哥低垂着头,我爹一个劲的在抽烟,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爹吧嗒吧嗒的抽烟声音。先是我媳妇捣了一下我的腰,我看了她一眼,移动了一下板凳,低下头喊了一句大爹,然后好一会,我大爹轻轻的咳了一下,说都过不下去了,一定要分家了,那咋们分吧!他把烟头扔在地上,屋子里的人随着我大爹的手势,都看着那个烟头落到地上弹起一路的火花,然后等待着我大爹。
我大爹扭过头看我爹,说都列出来了,我爹没有说话,把桌子上的一张小学生方格本子纸推给他。我大爹看了一遍,又咳嗽了一声,开始念:①烂账共八千,勾子家背三千,卯儿家背五千。②田地共五亩六分,北山坡地两亩三分给勾子家,南川三亩平地给卯儿家,还有个三分园子给勾子家。③老院是卯儿家的,勾子家用两个月在村委会圈的院里先盖两间房。其他都是些零碎的,我就不说了,要么就是三个碗一个碟子,要么是两个碟子两个碗,你们自己拿。大件我看分的很合理,谁也不多啥,谁也不少啥!
屋子里还是没有声音,我哥还是低着头,嫂子也是低着头手里摆弄着门帘,我娘坐在炕上,腰靠在被子上,昏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静静地看着木格子窗户上彩色的糊纸。院子里传来旁边鸡圈里咕咕咕咕的鸡叫声,好像在下蛋。东房里四个小孩的打闹声音还是此起彼伏。天上已经有很多星星了,像是无数个目光灼灼的眼睛盯着我们,晚上的微风透过窗帘吹进来凉嗖嗖的,我看到我爹和我大爹裹紧了衣服。
我媳妇这时又捣了一下我的腰,她的眼光是犀利的,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都带着光。我瞬间就知道了她的意思。我清咳了一下,放大了声音,我娘生着病呢,看病就要花钱,这个怎么办?这时我爹转过头盯着我看,我大爹唏嘘了一声,说大屋老院留给了你,你要照顾家里的人,你要尽孝。我媳妇这时尖牙利嘴的说,那我们还比勾子家多背了两千元的烂账呢!然后我听到了我爹重重的咳嗽,可能是被烟给呛的,他的烟我一根都没吸过,是他不给我。
然后又是一阵静默,这时我哥丁钩儿说话了,他抬起头,从门槛上站起来,走了下来,走到了堂桌旁边,拿起那张纸看了看,又看了看我,说要不咋们换了,给我老院,我给娘看病。我尖牙利齿的媳妇又说话了。她似乎是跳了起来。张牙舞爪的站在地上,说那不行,老院要留给老二,谁家都这样。
我听到这话也急了,附和着我媳妇,那不行,我是老二,谁让你生的比我早。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我听到了我娘的呻吟,她在受病痛的折磨,我还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看到了我娘眼睛里饱满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走到炕边,跟我娘指手画脚的说,行了,别哭了,我给你看病。这时我媳妇蹬着皮鞋气冲冲的走出了上房门,吓得我嫂子赶紧给让开了。
我大爹干笑了几声,这不就对了嘛,好好的分家,好好的过日子。
我转脸盯着我大爹的脸,他又静默了,顺势拿了一根我爹的烟。我说大爹,我娘的病我给看,但是要公平,我又示意性的看了看我爹。我大爹还没有明白,我爹迟疑了一下,大声的说,卯儿,我死了不用你管。
我说,爹呀,不是这个意思,也好,也好。
我又转脸跟我哥说,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七爹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听到了他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他和大爹应该真的没有吃饭。
后面呢,人大概陆陆续续的都走出了上房门,我娘好像也不哭了,我爹好像长长的出了一声气。
走出上房,月光如泄下的水银铺满了院子,冷冷清清,凄凄切切,这个大院子很快就是我的了。
多年后,我娘至死也没有去医院,只是吃药,一天三顿药,头痛的药,一块钱六片,也花了很多钱。我爹死了,我没有管他的葬礼,我哥叫我分账的时候,我大声的说,分家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爹死了我不管,你问七爹去,七爹点了点头。
后来啊,我丁卯儿就从来没有活起来人,小城的人似乎都知道我娘病了我没有带她去医院,我爹死了,我没有去管。社会变的那么好了,我却是最悲哀的,老大都发起来了,我却还是穷人一个!
除了穷不可治愈,还有人性吧,扭曲的价值观吧!
2018年11月27日
惠州 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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