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旧事

作者: 不听涛改观海了 | 来源:发表于2022-12-18 17:59 被阅读0次

    之一

    九十年初,我在县化工总厂维修班当学徒工,跟了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师傅,姓杨,四十多岁,每天骑辆破金鹿脚踏车上班,家住在距县城二十公里外的乡下。

    杨师傅有句名言,挂嘴边儿上,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那在当时,几个同辈分的老师傅,深以为然,赞不绝口应和,老杨说得对!

    维修班长姓张,人长得精瘦,个子不高,三角眼,八字眉,米黄色的板齿牙,差参不齐,主要是脸上没肉。

    这人见了领导身板是弯的,一脸的媚笑,递上一根红大鸡,带过滤嘴的。领导拍拍他的肩膀,抽完一支烟,背着手走了。班长张师傅马上换上一副黑脸,谁都不搭理,兀自掏出烟荷包,卷上一支喇叭筒儿,边抽边寻思事儿,一副心事重重的吊样子。

    每回车间干部调整,张师傅这班长总是雷打不动,当班长的福利,每个月比别人多拿几十块钱职务补贴,而且不用加夜班。

    张师隔三差五会请厂里领导来家里喝几杯,他老婆在食堂旁边开了家烟酒店,也摆些熟食卖,张师傅弄只烧鸡,拆两只酱猪蹄,再到食堂弄两个小炒,自家店里有兰陵特酿,平时卖五块五一瓶,从柜台上拿一瓶,顺手再摸一包红大鸡。

    维修班的几个大师傅,谁都看不上张师傅,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狍子!张师傅恨得咬牙,我从哪儿看长得像狍子?

    维修班的师傅,没哪个不被张师傅整蛊过。王师傅中午把老虎钳带回家,更换自家的水龙头,下午忘记带回来,张师傅通报车间领导,突击检查。王师傅被罚了五十块钱,还背上了警告处分。

    江师傅去仓库领料,和管仓库的老娘们多聊了会儿,张师傅汇报给车间,说老江脱岗,当月奖金扣了。

    杨师傅晚上通宵修设备,缺了个零配件儿,要等仓库管理员早八点上班才能领,张师傅汇报车间领导,说,老杨身大力不亏,吃嘛嘛不剩,干啥啥不行,一晚上一台设备没修好,害得杨师傅年终评先进泡了汤。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是说给张师傅的。

    之二

    九十年代初,我们化工厂来了个临时工,姓郭,中等个头,皮肤黝黑,但小伙儿人显得精神,经常来我们宿舍。酒量不错,三瓶啤酒下去,天南海北的事儿娓娓道来,讲得有头有尾,有声有色!

    才知道,这哥们在石家庄读过两年大学,不知啥原因,被学校给退回了原籍,问他好好的大学不读,咋就回老家了呢?小郭吱吱唔唔,好像说了一句身体生病,病退啥的!

    同屋的小赵嘴角一撇,冷啍了一声,壮得像牛,还病退?说给风她娘听呢?连风婆子都不信。

    刚来的时候,小郭还时不时去维修班长张师傅家的烟酒店买半斤猪头肉,或者半包盐囱花生过来,后来则是坐下就吃。那时候厂里效益不好,除了煎饼馒头,翻不出花样儿,好在小郭不挑食。

    厂里好几个月不发工资,小郭就不怎么来了,小赵骂了一句,忒么白眼狼一个,有吃有喝的时候,腿都跑细了,咱这儿断粮了,人都不见了,还不如养条狗呢,狗吃了你的,老远见了还摇摇尾巴呢。

    魏三狠狠吸了一口烟,吐掉烟屁股,说,早晚见着他,看我哪天不吐他一脸囗水,等着吧!

    领导安排魏三和小赵清理车间,这俩人儿倒腾出几车垃圾,运到工厂外的废渣堆场,收工的时候,魏三拿铁钩子扒拉,从里面翻出来一些碎铜滥铁,刚巧厂北边儿张家庄子收废品的老张头开拖拉机来,眼挤巴挤巴,围着那堆废料转了一圈儿,咬咬牙给了俩人三十块钱,装拖拉机收走了。

    小青年,有钱的时候就有酒喝,魏三安排小赵去张师傅家的小店买了酒菜,我们的宿舍又一次恢复了久违的生趣!

    像小狗闻着骨头味儿,像小猫见着腥一样,小郭又一次出现了。那晚上,他穿了件黄呢子外套,像蒋委员长检阅部队,霸气侧漏。小郭站在我们的酒桌前,如同准备一场重要的军事会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准备搭理他,这时候小赵端起酒杯,扫了我和魏三一眼,说,跑一杯吧?魏三吞下一口猪头肉,叭叽着油脂麻花的大嘴,说,干!

    兄弟们这几天就没想我?小郭涎着脸皮笑笑说,恁就不想知道我这些日子干嘛了?

    你爱干啥干啥!小赵冷冷地怼了一句。

    小郭掏出一包哈德门,挨个分了一圈儿,掏打火机先给魏三点上,紧接着两手捂着火歪着脑袋把自个嘴角儿夹着的烟卷点燃!

    坐下来喝盅儿吧!我淡淡地对小郭说。

    不了,我吃过了。小郭说,明晌午空的话,我领哥几个找地方吃顿大餐!

    那天中午,我们每人骑辆自行车,小郭领大伙来了商业局家属院。在一处三居室带小院的宅子里,男主人小孙在葡萄架下,阳光底下烟茶瓜果伺候,真心实意、热情如火地接待了我们。

    女主人小姜在家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有鸡有鱼有肘子,还有南方大闸蟹。看得出这家人日子过得滋润。小郭领我们来她家吃饭,这两口非常好客,人也显得周到热情。席间,在县商业大厦当购销科长的小孙说,未来是市场经济,与人打交道不会跳舞怎么行?我去南方办业务,人家客户请咱去舞厅,咱不会跳,一边傻站。人家南方人超前,男女老少都会跳舞,而且跳得也好,跟电视上播的一模一样!

    酒足饭饱,小郭开始教小孙小姜两口跳交谊舞,也邀我们几个陪练,从三步四步开始。看不出小郭竟然还是跳舞小王子,什么探戈、拉丁、伦巴等等全在行。这家伙不知怎么和人家小两口混熟的,想想也不奇怪!小郭一向天南海北自来熟。

    晚上,回去的路上,小赵说,他们村有个小郭的同学,也在石家庄读书,假期回来谈起来,说小郭自大一开始参加了交谊舞社团,从此痴迷跳舞,经常翘课出去学习交流,把功课妥妥给荒废了,大二下学期,挂科挂到科科亮灯,最后被学校劝退,从此沦落江湖。

    之三

    九十年代初,我在老家县里的化工厂上班。那年春天,厂里传出一档子事儿,说,厂区北边儿张家庄子,有个在城里读中学的小姑娘,早晚走读,前些日子出事儿了。公安在厂里派驻专案组,正调查这个案子!

    小师弟,姓熊,读书时矮我两个年级,从前在校体育队训练,个儿不高,长得彪虎虎的。他爸战争年代立过功,建厂时当过书记,由于身体原因早早病休。熊师弟是他爸在革命胜利后组织上安排的媳妇儿生的,他妈比他爸小了近二十岁,平时照顾他爹的日常生活,居家妇女没工作。熊师弟上边还有个小姐姐,很俊!大他一两岁。

    熊师弟是经劳动局招工安排进厂的,他爸那年七十多岁,佝腰偻背一身毛病,拄根拐杖强撑着,否则骨头架子都会被风吹散。他爸是人民医院的常客,偶尔也会在生活区暖和的地方晒太阳。熊老爷子上气不接下气,自个都顾不上了,哪顾得上儿子。所以熊师弟的工作并未安置好,他的岗位是最脏最累的板框工段,好在岗位补贴高,挣钱不少。

    曾经,我和熊师弟仅是点头之交,认识但并不亲密。来化工厂大家混成了工友,原先脸熟容易拉近距离,所以经常空闲时一块儿喝喝酒。小青工兜里没多少钱,菜不菜不讲究,几根双汇火腿肠,两包涪陵榨菜,半碟子花生米也能对付!

    熊师弟倒也大方,常偷他爹的酒给我们喝,偶尔也会揣半只烧鸡。但酒量不太友好,一两酒下去脸立马刷成大红布,三盅酒喝完开始拍桌子瞪眼,半壶酒未干现场显形,不是趴桌子上装死,就是跑外边法桐树下呕吐……

    熊师弟周末或者休班,也时不时邀我去他家坐坐,他家住在厂子生活区的西北角,院子很大,堂屋是四间平房,东面一间熊师弟住,当中两间,一间是他爸妈的卧室,另一间是他们家的客厅,有一排栗色仿皮沙发,旁边的茶几,面板是黑色大理石、木框镶嵌,木托架支撑着,那些年很流行的款式。西面那间,是熊师弟漂亮小姐姐的闺房,没进去过。听熊师弟讲,他姐姐是国棉厂的纺纱女工。

    熊师弟请我在他的房间,嗑瓜子听音乐,天南地北胡侃。桌子上摆了几本书和杂志,一本是《电工常用基础知识》,另一本是《演讲与口才》,其他几本杂志,不是《武林》就是《知音》。床铺的墙上贴满了叶玉卿、陈宝莲、玛丽莲•梦露等名星坦胸露背的香艳剧照,床头枕边是几本线装的《金瓶梅》。

    熊师弟时常在工余时间,骑她姐姐红色的小坤车,叮叮铃铃去城里的药房给他爹抓药,他喜欢穿一身米色的茄克衫,小平头戴幅墨镜,吹口哨儿,行走在厂区外磕磕绊绊的碎石路上。

    也常见到熊师弟的姐姐,穿一件红色的滑雪衫,头发用手帕扎成马尾辫,戴一副茶色眼镜,目不斜视,一阵芬芳从我们面前驶过,熊师弟的姐姐,是当年化工厂诸多青工遥不可及的梦中偶像。

    有天晚上,熊师弟怀里揣着一瓶酒,来我宿舍,我那天刚好从张师傅家的小店买了一包肴肉,熊师弟脱掉外衣,把那瓶酒放桌上。我顿时惊诧不已,是一瓶我从不敢奢望的好酒五粮液。

    我爸战友这几天带过来的,熊师弟说,还带来了他的儿子,我估计我姐差不多要嫁人了!

    这酒咱能不能不喝?我双手按住酒盒子,这酒是高度的,我这儿有瓶大曲,度数低。主要考虑兄弟你酒量不济!

    那也行,放你这儿咱下回喝!熊师弟说。不知为什么,那晚上的大曲呛嗓子,半瓶酒没喝完,我感觉上头了,朦胧中熊师弟说,我得走了,再喝下去真得醉了。

    第二天昏昏沉沉睡到了下午,杯残狼藉中那瓶五粮液还在,一百二十多块呢,差不多抵得上我个把月工资,熊师弟忒么太客气,拿这么贵的酒给我喝……

    不行,无功不受禄,这五粮液我得给熊师弟送回去,我强打精神起床,草草洗了把脸,披上那件平时相亲才舍得穿的平绒外套,揣了那瓶有温度的五粮液,向熊师弟家走去。

    我在长长的巷子里,老远就听到老熊师傅剧烈的咳嗽声。那天是工休,熊师弟应该在家。我敲响了熊师弟家的大铁门,许久,有个穿粉色外套的窈窕淑女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熊师弟的姐姐,她眼圈儿红肿,显然刚刚哭过。我慌慌张张把那瓶酒掏出来,嗫嚅着说道,熊师弟呢?我找熊师弟,这是……这是他落我那儿的酒,要不……您收着?

    不用了,你拿去喝吧!熊师弟的姐姐撩一下散乱的秀发,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的性子一向拧巴,喋喋不休坚持要小姐姐把酒收下。

    你能不能不给俺们家添乱?你谁啊?请你走开!小姐姐突然星目怒射,咣当一声把铁门关上了。

    那天晌午,熊师弟骑她姐姐的自行车,叮叮铃铃去城里给他爸抓药,回来的时候,被调查无果正准备撤退的公安专案组迎面遇上,不知谁说了一句,就是他!熊师弟当场被捕。有时候,人的第六感真是个好东西。

    受伤害地小姑娘提供线索说,犯罪嫌疑人留小平头,戴墨镜,骑小红车,穿一件米色茄克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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