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梨罐头

他终于醒了，在白天即将走进黑夜下的一个小小的屋子里醒来。

夏天的流火刚刚过去，可这座城市仿佛已经被冷风吹了很久，久到不知冷为何物。

日历在后知后觉中过了秋分，这意味着夜晚将一天天早早来到这座城市。早到的夜晚总是逼着人们走进孤独的屋子，关上门，锁上窗，打开灯，一个人、两个人、很多人蜷缩在角落里。在夜晚来临前的三分钟，他看准了墙上时钟里的夕阳的余光，他走出屋子，屋子只有二十多平，里面躺着一张床，床上凌乱地倒着生活里的杂物，屋子里是陌生的紧闭的味道，与屋子外的味道格格不入，不能进去，不愿出来，门站在那里好像九月份的准静止锋，锋面尽是绵绵不绝的雨。

这是个公寓，公寓门口的墙上写着“公寓”，没写单身，单身写在人的背上。他的背很宽，刚好写得下“单身”二字。

今天是他刚搬到公寓的第一天，确切地说是搬到公寓的第十二个钟头，时间是奢侈的，不能夸张，更不能缩小。十二个小时前，是早上的五点钟，他从城市的东边搬到了城市的西边，打了一个末班的出租车，花掉了他四十五元人民币，东西之间的距离是给出一张布达拉宫，找回一张泰山。

东边公寓的墙上也写着“公寓”，那个时候他的背被女人的手扶着，不够宽敞，写不下“单身”二字。

那个女人很喜欢吃凤梨罐头，喜欢是一种习惯，习惯是一种日常。他以为日常的习惯是不会变的，就如同天黑天亮一样不会变。天黑天亮确实不会变，可天什么时候黑、天什么时候亮是每天都在变……

他每天回到公寓前，都会在公寓楼下的便利店买一罐凤梨罐头，罐头的保质期不长，是日历上的一个月，一个月也是常变的，或30或31或28或29。

起初，他问过她，说现在生鲜水果市场那么多，为什么不吃新鲜的水果呢？问的时候，他们俩坐在楼下小路的长椅上，距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她说她要吃的只是罐头，水果不是罐头。

他每天都会在回到公寓前买一个罐头，这已经成为天黑前的一种习惯。

一天，他回到屋子，手上拿着习惯的凤梨罐头，打开门，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电影，是《重庆森林》。碰巧，电影里的阿May也喜欢吃凤梨罐头。她沉在电影里，没有发现开门进屋的他。他看着不远处的她，屏幕的光打在她脸上，脸上是光的阴影，在昏暗环境的映衬下，他看不清她的脸，却看到她正吃着新鲜的凤梨，那是从楼下生鲜水果超市买来的。在电影中凤梨罐头盖子被一一打开的声音里，他问她今天怎么突然吃凤梨了，不是只吃罐头吗？她抬头望向门口，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进屋的他，她说罐头吃久了总是想吃吃新鲜凤梨的味道，罐头的保质期太长，吃过新鲜的凤梨才知道罐头里不是原来的味道。

     他们没有看到《重庆森林》里王菲出镜的故事就关掉了电视，电影在金城武的0.01公分处结束。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他从东边的公寓搬到了西边的公寓，出门打上了一辆末班的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急着交班，一听是到西城区，脸上倦怠的脸色里涌现出不乐意，嘴上嘟囔着让他换个车。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刚刚出来的公寓那边，手上拿着昨天买的凤梨罐头。司机见他不理，无可奈何之下启动了发动机，直奔西城而去。黎明前的黑暗早已被城市的路灯驱散，可是心里的黑暗才刚刚开始。

他很快就搬到西边的公寓了，行李不多，公寓也是托熟人找的，好歹赶在了保质期之前住进了二十平的屋子。

他搬进西边的公寓里，接近天亮较晚，可是更能碰见天黑。这间屋子也是二十平，也有床，有沙发，有电视，还有那从东边带过来的凤梨罐头。他打开它，这是他第一次吃凤梨罐头，以前是他买她吃，如今她不吃了，他只能自己吃掉他自己买的凤梨罐头。他吃了一口，他不知道罐头与水果的区别在哪里？也不知道被做成罐头了是不是还能守住原来的味道，他心想不都是凤梨吗？他吃了之后，就倒头大睡，直到天黑前的三分钟放醒过来。睡久了醒来的人是不会享受到沉睡的乐趣的，不会轻松，口中生出的苦涩，眼皮粘在一起的朦胧，头脑里清晰回荡的往事，不听使唤的四只，在那一刻同时醒来，一起醒来是注定要手忙脚乱的，是注定不由自主的。

他走出屋子，屋子外已经天黑了，他的屋子在十八楼，只能坐电梯下去，电梯是一个更小的屋子，是很多陌生的人挤在一个熟悉的屋子里。出了电梯，楼外有一条长椅，长椅上没人，他缓缓走过去坐下，长椅后有一盏路灯，路灯下的他静静坐在那里，张望而低眉，低下的眉里有一些皱纹。顺着路灯延伸的方向望去，有一对男女走来，男的手里拎着的是日常的生活品，女人的手挽着拎着生活的男人的手，他们的一段对话是街头常能听见的普通的对话。

“晚上吃什么？”

“昨晚我们吃了什么？”

“昨晚？是面条吧，哈哈，是一碗没有汤的汤面……”

“那我们今晚就不吃面条了，那我们今晚吃……”

……

那一对男女从他的身边走过。不久，楼上亮了一盏灯。灯下，应该是他在洗菜，她在切菜，他与她在煮一碗不是面的晚饭吧，不久，他们还会一起洗碗，一起收拾厨房。

他想起了十几个小时以前，他一定会买凤梨罐头，不会去买一罐黄桃罐头……

他从长椅上起身，走到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里有一排货架上全是罐头，他想了想拿起一罐凤梨罐头，走到收银台钱准备结账，服务员说还需要点其他的吗，这是今天推出的夜晚套餐，可以尝尝。他犹豫了一下，想想晚饭还没吃，他就买了一份，他坐在便利店里靠窗的餐桌前，打开凤梨罐头，咬下一口，味中有些苦涩，还藏着一些酸，夜晚有些凉，他想想还是先吃些热食，打开服务员推荐的套餐，是一份杏鲍菇盖浇饭，热气很足，他吃了一口，呼出的气碰到玻璃窗户上，一下子结出了徇烂的花，花没有花瓣，也没有花枝，就是一团雾气，他用手指一戳，好像是一朵花。打开的凤梨罐头没有热气，没有花，寒冷的夜本不能吃它，他想着迟子建的《寒夜生花》，一口吞下了果肉，没有咀嚼就没有苦涩与酸，咽下后，他把罐头瓶扔进了便利店里的可回收物垃圾箱。

他想看不同的徇烂的花在玻璃窗上盛开，不光是杏鲍菇，还有黄焖鸡……也不光是便利店，更有满大街的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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