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阿凤渐渐恢复生气，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看见形单影只的女儿，懂得了婆婆对孙儿的渴望。婆婆生育五个孩子，最终只有丈夫存活。她摸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希望孩子平安降生，远慧有个玩伴，遇事时有个商量的人。
周围与福寿同龄的男人差不多都是三四个孩子的爹，孩子们一个比一个大一点点，像一道自然阶梯一样顺序排列。家里大的闹小的叫，自己家太清净了一点。
福寿从小感觉就家里的规矩比家多。爸妈不像别人家会当着儿女说荤话，对自己也没有亲昵举动。在饭桌上不许把筷子伸到远离自己菜碗，吃饭不许说话。家里的水杯永远是杯口朝下放在一个洋瓷盘里，上面盖着一块干干净净的白色家织布。
福寿成家后不自觉受到这种家风影响，在家里他们表情都很严肃，家人之间交流很少。通常是有事说事没事各干其事。阿凤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本话不多，有事习惯闷在心里。
家里唯一打破这气氛的是远慧。远慧话很多，整天叽叽喳喳，还爬到奶奶身上闹腾。奶奶似乎也很享受小孙女打扰，远慧在她跟前时脸色和缓，少一些忧郁之色。但是奶奶仿佛还是放不下什么，与孙女之间隔着什么。倒是爷爷把长孙女宠成掌中宝。
暑假远慧和爷爷黏糊在一起。爷爷挑着一担东西回家过暑假，扁担压得咯吱咯吱响。远慧看见爷爷，从家里奔出去，拉着爷爷的担子不让进家。爷爷伸手摸摸她稀疏的头发，捏捏胖嘟嘟的脸。她扬起笑脸，伸手向爷爷。
爷爷会意，解开中山装左下口袋扣子，拿出一颗透明纸包裹的糖。她迅速剥开糖放进嘴里，把糖纸仔细折叠好放进兜里。
远慧在小朋友中最引以为傲的是积攒了一大叠各色糖果包装纸。有透明塑料纸的，有涂有蜡的糖纸，糖果更是对小孩有着致命诱惑。
爷爷每次回家，不忘给远慧带水果糖。抱远慧坐在自己大腿上用糖果逗她一遍一遍叫“爷爷”。她好奇爷爷长胡须，扯着给爷爷胡须梳小辫。假期她成了爷爷的小跟班，中午和爷爷一起午睡，爷爷给她赶蚊子。
假期结束爷爷回学校上班后，远慧模仿爷爷抑扬顿挫的声音念念有词。阿凤听不明白女儿口中的“‘葱’眠不觉晓”是什么意思，远慧发“春”的音含混成“葱”。
阿凤对福寿说：“远慧去哪里学些乱七八糟的话?“福寿说：”该教孩子读点书了。“
远慧这年六月满七岁，在村小学上学。九月刚上小学的远慧有了一个妹妹远红。
远红出生后一切很正常，一岁前没有生过病，只是身高比同龄孩子矮许多。奶奶对这个孙女没有好感，她不像大孙女哪样你不理她，她照样粘着你。远红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
远红出生这一年，政府开始号召大家少生优生孩子；还是这一年农村土地包产到户；这一年恢复了高考制度。这一年福寿听从父亲的安排，到远离家很远的村子当民办教师，家里两个孩子和几亩地的耕种全压在阿凤身上。
冬天里，太阳懒懒的早早下山。夕阳挂在远山，晚霞染红西山云彩。放学的孩子们在田间追逐打闹，远慧奔跑在孩子们前面。她跑向田间深处，远远看见妈妈背着妹妹在油菜地里锄草。她到了自家田头，书包丢在田坎上，捡起水壶咕噜噜喝了一通水。
阿凤看见女儿喝水的样子，“喝慢点，一下被水呛着。”话音未落，远慧弯腰咳起来。她就是个着急忙慌的性子，巴不得一下子把事全做完。
阿凤丢了锄头走过来。边走边解开背带绳，把孩子从背后慢慢移到胸前，坐在田坎上喂奶。
夕阳下，远慧背着妹妹，手里提着书包在田里边玩边走。阿凤抓紧天黑前的时间，手上加快挥锄频率，她每天最出活的时间就是远慧帮忙带妹妹的时候。背着孩子劳动很费力，但是孩子太小把她放在地上睡太冷了，只得背在身后。
远红出生，奶奶既没有表露出不高兴也不帮忙带，福寿也不在身边，只有远慧每天放学帮妈妈背几个小时。远红是在妈妈和姐姐的背上长大的。远红也很乖，很少哭闹。
远红一岁多学会走路，但两岁多还不会讲话。福寿担心孩子是哑巴，带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你家孩子的舍系有问题。你们现在才发现孩子的毛病，是不是平日里和孩子说话少？”他们给远慧的关爱太少，老二就像是夹心饼干一样。
远红身体发育迟缓，声带有问题，村里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没有硬性要求阿凤上节育环。
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实施得很强硬，三个孩子的夫妻必有一方做绝育手术，两个孩子的上节育环。很多没有儿子的人家，到处躲避悄悄生孩子，直到生出儿子才作罢。
包产到户后田地里所有的农活都由阿凤一个人完成，她体会到老人重男轻女在一定程度上是劳动力问题。女人再能干在某些方面还是远远不及一个孱弱男人。她很害怕犁田打耙和打谷的活路。牛是女人的力量无法驾驭的。打谷的谷桶空桶就有百来斤，背着涉水过河更是彷佛有千斤重。
每到春季对阿凤来说就是噩梦的开始，特别害怕犁田打耙的活路。拐西是粮食产区，水田多于旱地。阿凤靠给别人家换工做活路来解决问题。
阿凤从心底萌生出想生个儿子的愿望，希望有个男劳力来缓解耕田的压力。福寿是指望不上了，他只有在寒暑假里可以帮忙做一点农活。民办小学老师十几块的月工资除去生活费也所剩无几，也余不下钱请短工帮忙。
包产到户后劳动力多人家，早早做完自己家的活路，有偿帮别人家干活换取一点额外收入。工钱双方商量好，一天一结。管吃饭的一个价，不管吃饭的一个价。
福寿当了两年的民办小学老师以后，父亲退休，他顶替了父亲成为一名正式教师。之后到县教育局进修两年。这两年里他的工资还不够自己花销，还需要父亲接济。
阿凤的肩上的压力更大了。远红四岁了还不能说话，自己整天在田地刨，没有时间教她说话。远慧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她只能照顾妹妹的安全，喂她吃饱饭。
远慧读到四年级了，她在家没有学习时间。放学就开始照顾妹妹，妈妈晚上赶一些手上活路，晚上还要背着妹妹等妈妈忙完才能睡觉。学习只能是在学校学到一点是一点，阿凤也觉得对不起她。
阿凤在远慧十岁那年将两个女儿交给公婆，回到自己娘家。她从怀上远慧离开家后，没有回来常住过。
娘家还是原来的那几间房，不过比以前宽敞了。哥哥嫂子自己建了房子单独住，老屋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居住。阿凤回到娘家，母亲很开心。母女俩有十年没有在一起生活了。
母亲让阿凤坐着别动。院子晒着稻草，母亲在屋里清扫很久没有人住过的屋子。安排她睡结婚前的那间房。
母亲把谷草梳理干净，一点一点装进一个布套里，长针长线的缝上口袋，然后铺在床上。
新铺的床很蓬松，散发出晒干的新谷草的太阳气息。窗台上摆放着一个一尘不染的玻璃瓶子。阿凤认出那是自己插花用的瓶子，母亲一直保留着。母亲一直保留她用过的东西，这里才是自己的家。阿凤有些动情，湿了眼眶。
阿凤出门转转。她记得屋后的土坎上有一丛黄色的鸡蛋花，眼下正是花期。屋后，院子里瓜豆才开始牵藤，清理得不见一棵杂草的土坎上兀自盛开着黄色花朵，一枝枝被花朵压弯了腰，黄色的花朵在满目翠绿中很耀眼。
阿凤折了几枝刚开的花枝，回屋插在瓶中，屋子顿时明媚起来。从离开家，在婆家严肃的环境里，生怕说错话做错了事，婆婆家没有种有花，她不敢擅自在家里插花。回到娘家，特别是现在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家，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纵使没有花绿树也可插几枝。
放下辛劳十年的担子，有母亲照顾一日三餐，阿凤迅速长胖许多。她每天只管吃睡，睡够了就做点针线活，有时帮做母亲编篾器。母亲什么都不要帮忙，只要她好好的呆在屋里，不要让外人发现她。阿凤开始显怀了，得小心避着生人。
阿凤不在家，缺少一个主要劳力，福寿决定放弃出产不丰的坡地，在农忙时请假回家突击把秧插了，保证一家人一年的粮食。福寿终于体会到阿凤一个人劳作的辛苦。公婆多年不参加干农活，一两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好在还有懂事的远慧在家煮饭给他们吃。
远慧不知道妈妈到哪里去了，问奶奶也不说妈妈去哪里。她很想妈妈，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这样长的时间。远红跟着姐姐口齿不清的叫“妈妈”。
阿凤很担心两个女儿，但想到有她们的爷爷奶奶带着，福寿也答应她经常回家照顾孩子，也就安心在娘家躲起来了。在接近预产期的时候，她回到自己的家，远慧激动的抱着妈妈大哭不已。
阿凤的突然消失，村干部明白是为什么，事已至此，只有把孩子生下来了再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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