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5.
响河坐在朝南的露台上喝茶。
七月底去杨坞老家采的金银花还剩了些,响河便做了几个茶袋,整好今日要来御亭山庄吃饭,就顺道带了点。
金银花泡鲜薄荷叶可以清热解毒、疏风散热,碰上这闷热的“桂花蒸”天气,倒是最好。陈阿姨确是个可心的人儿,在茶里面放了蜂蜜和冰块,那清爽的口感正好解了桂花糖糕的腻,味道恰到好处。
“陈阿姨做的桂花糕可真好吃!”响河赞赏道,又放了一块到嘴里。
“才不是,是得月楼的师傅做的。”思益刚去了里屋,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四层高的红木盒子。只听“咚”地一声响,“得月楼”三个隶书体字端正地落入响河眼里。
“装逼我只服得月楼”,思益喘了口粗气,“都什么年代了,还装木盒,重得要死!”说着便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冰薄荷茶,“呶,爷爷说叫你晚上拿回去吃。”
响河一屉一屉地抽出来,简直叹为观止。
最上面一屉是豆沙馅的,第二屉是蛋黄莲蓉,是响河的最爱,第三屉是冰皮月饼,第四屉是得月楼做的各式点心,有枣泥山药糕、桂花绿豆糕、玫瑰紫薯糕、豌豆黄,五颜六色的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下面两层都是现做的,你得赶紧吃了,不然就坏了。”
“那怎么还放下面?”
“爷爷让这么摆的,我能咋办嘞。”
“连这事都要管,你们家还真是规矩多。”响河边说边将冰皮月饼放到最上面,随手拿出一枚雪白的月饼来,夸道:“这花纹很别致啊。”
思益凑过来一瞧,颇为得意道,“那是,我选的模具能和那些批量生产的一样嘛。”
响河微笑起来,心想这小丫头可是个傲娇的主儿,遂逐个拿出来又瞧上一瞧。其实刚才并未真心在意,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模具是真的特别。
“这是合欢花?”
“是啊,这些图案都是定做的。”思益用手到处指了指,“有好几种花呢,樱花,栀子、木兰……还有这个鸢尾,是我哥要的。”
“你们还专门定做了模具?”
“是啊,我有一次去逛街,看到一家木工店,这家店的老板自己就是个木匠,还懂雕刻。我们见他做的图案新颖又漂亮,就向他要了图册。大哥本来只是随便看看,见我要了好多图案,也就要了一个。“
响河撇过头去,看到那唯一一枚印着鸢尾花图案的月饼,脑海里忽然略过一则宣传海报,海报是暮春时去日本出差的虞飞寄过来的,上面印着画家尾形光琳的《燕子花图屏风》,那是东京根津美术馆的珍藏。
燕子花是鸢尾的一种,响河之所以对那画深有印象,是那日虞飞来爬烟山时给她看了根津美术馆庭园的燕子花,说起每年五月尾形光琳的这幅作品就会展出,而庭园里的燕子花也正好花期,实在是太美好,让人难以忘怀。
原来顾恒喜欢鸢尾花呀,响河心想。
”有空你领我去看看,我对这种手工艺品超没抵抗力的。“
”好啊,有空我带你去。哦,对了,你还要陪我去买生日礼物,都说了几个月了……“经思益这么一提醒,响河才想起来暑假刚开始时,答应过要陪思益挑礼物的事了。
再有一礼拜便是何峪风的生日。往年,不管是在教堂、许愿池还是在寺庙,响河都会向神灵许愿,保佑他健康快乐、心想事成。今年突然要送礼物了,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响河心里明白,很多时候,她的生日礼物是没法送出的。
冷藏过的鲜桂圆在抽屉里闷了一夜,也难怪要发霉。响河心想着一颗都没吃,扔了多可惜,就拿去洗。小宋看到后很诧异,说发霉的东西怎么还能吃啊,硬要她扔掉。
这袋桂圆是昨日小宋给的,响河放在办公桌抽屉里,本想等空了再吃,结果一下班就赶着去御亭山庄,一下就忘了。
响河笑着说没关系,态度却很坚决,并非与她客气。
牛奶过了保质期依然可以喝,烂苹果去掉烂的那一块,还是个好苹果。食物变坏是必然的,但它们刚刚变坏的样子,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美好。
不管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能有这样的缓冲让人追悔与挽留,总归还是值得庆幸的。
响河正在洗手池发愣,去而复返的小宋拉过她就走,“响河姐,快去看公司的公共邮箱!”
有人在公共邮箱里上传了一个录音文件。响河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座位,就被叫去了宋经理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行政助理高娟和前台小宋。来的还有顾家两兄弟。
宋经理对顾总监的不请自来并不感到奇怪。录音里没有顾恒的声音,但是他却是话题的中心。
对话内容是这样的:
男:“你们俩昨晚一直在一块?”
女:“……”(哈欠声夹着杂音)
男:“在哪?不会是酒店吧?”
女:“……是酒——店。”(“店”字很模糊)
男:“我哥常去的那家?”
女:“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哥常去的那家……”
(杂音)
女:“我一晚上没合眼,真的快累死了,我现在真的没力气和你聊天,你让我好好吃个早饭行不行?”
男:“行行行,这里人多眼杂的说话不方便,我等会再来找你。”
这分明就是响河与顾铭的声音。当响河一想到这段录音现在正在被全公司的人听着,顿时觉得有盆冷水自头顶直泼下来,寒意遍布全身。
放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字眼,眼下却完全变了味道。变得那么暧昧而可笑。
顾铭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边摆着手声称这是个误会,一边却直嚷嚷这幕后黑手为什么不先把他的声音处理一下再发到邮箱。
顾恒随即冷了脸,叱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原本有些发懵的响河被他这么一喝,渐渐回过神来。
“是酒吧,不是酒店。”响河说话时面无表情的样子很是镇定,可即便是这样子,也依然无法掩盖那种从心底溢出来的绝望。
“什么?”
“是酒吧,不是酒店。有人在我那句话上做了手脚。”响河重复道。
酒吧还是酒店,这重要吗,只要想行风月之事,哪里不可以?不管响河如何辩驳,都无法否认她与上司孤男寡女共处一夜的事实。
宋经理是个老古板,刚才听顾恒呵斥顾铭,她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因为有人揭了自己的老底而气急败坏。
“那这么说,你承认这是你和设计部顾组长的声音?”
响河无言以对。
“那你也承认了,你和顾总监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响河闻言笑道,神情冷冽,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是什么态度?”
宋经理并不敢得罪顾恒,但她毕竟是怀真旅研的老人,教训人的资格还是有的。况且今日之事全公司都知道了,就算她有心想瞒也瞒不住。
她干咳了一声,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来,说:“你们年轻人,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没什么,但是不能破坏怀真的规矩,公司制度里明确说了,禁止办公室恋情……”宋经理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避开响河的眼睛,转头对着顾恒,微愠道:“她不懂规矩,顾总你也不懂?你这不仅是让我们为难,你还给你爷爷丢脸了你知道吗?”
这话指明了是要顾恒接的,能否力挽狂澜,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就看他怎么说了。
有了这份企盼于人的心思,响河心里燃起了希望,但也就那么一瞬,一瞬之后她又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自从知道了叶怀顺的身份,她便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与顾铭称兄道弟、成为顾思益的知心姐姐,假意迎合顾恒与他交易,获得叶董的赏识与喜爱……她要做的本就是与虎谋皮之事,好不容易走到了与虎同行这一步,临了还是成了丢卒保车的那枚弃子。
浪子回头金不换,臭婊子还想立牌坊?
经过上次她与何峪风的绯闻,即便这一次的误会真的能够澄清,也于事无补。
因为对很多人来说,真相并不重要。
风波平息之后,他还是他,是怀真的大少爷,集团的继承人;而她,已无法在人前继续做岳响河了。
顾恒捕捉到了响河眼里闪过的热切的期盼,可转瞬间那双明眸便黯淡下去,再也无法从里面找到一点光亮。
她不相信自己?原来,她还是不相信自己。
“呵呵”,顾恒浅笑,将视线锁在响河脸上,声音却朝着宋经理的方向,“宋经理你不问当事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就急着做判断,是不是太武断了?”
“公司的确不允许办公室恋情,但没说不能在私人时间与朋友聚会。何况——”顾恒环视了一圈,视线被思路拖得迟缓了些,但一下子又变得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其他同事对我们有误会我可以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与响河早就认识,响河做事向来低调,自然不会明说,但宋姐你主管人力资源部,看过每个人的简历,明知道响河她是我的学妹,那我们通宵喝喝酒又怎么了?”
“不是我想误会你们,也不是我对你们有偏见”,宋经理见顾恒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连忙推脱道,“岳响河的简历根本不在我这里,她的面试我也没有参加。她是被调剂到你们客户部的,你——”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宋经理的话,不等她喊“进来”,门外人便自己走了进来,正是总经理王建斌。
“吵什么吵?!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这点破事?”王总明明是在斥责录音这件事,但看情形更像是在冲宋经理发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宋经理有苦说不出,胸口憋着一口气,脸色也不好看。见王总递给她一个优盘,接过就往电脑上插,也没问是什么。
谁知王总带来了更确凿的“证据”。
就在刚才,王总收到一份快递,快递里面装着一只U盘,而U盘里却放着一段视频。与其说是视频,倒不如说是监控录像。
一段顾恒从身后紧紧抱住响河的录像。
一段两人推搡着走进VIP包厢的录像。
一段他们两个早晨从酒吧出去的录像。
究竟是谁,是谁无事生非,费尽心思陷害她?是谁那么迫切地渴望她离开怀真?对响河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找出藏在背后的那个人。
“既然事实都摆在眼前,我也不想隐瞒什么”,不等响河开口,顾恒直接抢过她的话头,“对。我喜欢岳响河,我们正在交往。昨天我带她去见爷爷,爷爷也很喜欢她,我们谈恋爱是爷爷默认的,至于公司的规章制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顾忌我的身份。”
“那响河怎么办?”顾铭问。
“她出什么事我都担着,如果她因为我离开公司,我养她。但如果有人因为这件事诋毁她,我第一个不放过!”
声音在这个房间里骤然消失,顾铭站直了身体,小宋双手合在嘴上,他们一个个睁大了双眼,对他们而言,这段只会出现在言情剧中的表白实在是太MAN了。
而此时此刻,立在门外的身影终于恢复了气息,可是他刚从虚妄中回来,又立即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去了。
他含悲而笑,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推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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