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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半途拿着照妖镜,半闭着一只眼睛说:“这往后啊,没有人咯。”
一
孙有财12岁就开床子杀猪,人还没有个猪腿壮实,照样和几个彪形大汉子一起抓猪。
猪圈门一开,孙有财第一个冲进去,一个箭步跃上猪背就想把猪撂倒。他哪是猪的对手,受惊的猪在猪圈里扑腾,没两下就把他摔进那稀烂的猪屎堆里。大人们咧着嘴笑,让孙有财回家再吃几年粑粑面子。
孙有财的师傅王麻子也笑,凑近了看满脸坑疤随着他身体抖动像筛子网一样一张一合,怪瘆人的,村里的小孩没有敢正眼看他的。晚上谁家有小孩哭闹,大人只要说一句,再哭就把你送给王麻子当猪宰了,任凭哭闹的再厉害,也能立刻止住了哭声。
村里老人常说,王麻子戾气太重,猪到了阴曹地府都不敢喊冤。
孙有财听到这话,狠狠地啐一口唾沫,这帮子佛口蛇心的人,吃的时候比谁都欢实。
确切地说王麻子是孙有财的师傅也不算是他师傅。孙有财这一身的杀猪本事是他自己跟着看来的,没有正式拜过师,只不过王麻子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孙有财的师傅,时间久了孙有财也不反驳,毕竟这身本事的确是从王麻子那里得来的。
孙有财8岁就站在猪床子旁边看王麻子杀猪,王麻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般的小娃子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只有孙有财不单敢看还敢靠近了仔细地看,孙有财高兴了就给他讲两句刀子进出的要点:“看见没有,刀子要顺着这个脉管子一下子直插到心脏,一刀毙命,可不能来第二下,否则它下了阴曹地府告你的状。”王麻子故意把阴曹地府这四个字说得重些,想吓唬吓唬这个毛小子。谁曾想孙有财压根没反应,依旧盯着王麻子手中的家伙式发呆,看的王麻子倒有些发慌了。
孙有财一辈子是个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就一样:胆子大,肠子直。
二
众人把猪按在两条长长的四脚板凳上,揪耳朵,按猪身,用绳子把猪腿绑起来。王麻子把刀递给孙有财:“你这驴崽子能行吗?”
“不行赶紧回家找你爹去。”众人大笑着起哄。
孙有财接过刀,这是一柄两边窄窄的长刃刀,木制的刀柄上磨出了一道光亮的拇指印记,孙有财看着它在王麻子的手上不知道屠了多少猪,虽没摸过,可对它熟悉得紧。
孙有财不说话,他直勾勾的盯着尖锐的刀刃,突然瞪大了眼睛“啊”的一声,举起刀子就捅进了猪的颈动脉,立刻带着热气的鲜血汩汩地涌出。孙有财的这一声“啊”和猪发出的凄惨刺耳的吼叫声交相重叠,那声音像是从地府里传出来的。这是孙有财杀猪生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这样的吼叫声。
猪只是用力蹬了几下便了无生息。
“这个驴子劲的,真是个大胆子的货”。王麻子狠狠骂了一句。
孙有财“一战成名”。
这往后家家户户的猪、解放以后村里生产队的猪,都是孙有财杀的,孙有财成了王麻子的接班人,大家都叫他杀猪财。
杀猪财的脾气和他杀猪时得狠劲儿一样,急躁暴烈。村里小孩都怕他仿佛他就是那个鬼面罗刹,能吃人,凶狠暴戾。
三
孙有财12岁便成了杀猪匠也是因生活所迫。
孙有财他当爷年是村里的富户,临终时把家产分给了三个儿子,孙有财他爹不务正业整在日外面游荡,没几年就把那点财产花的精光,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也从来没有个像样的收成,孙有财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一贫如洗。
他娘是个小脚女人,一辈子连院子门都没出过几次,嘴里总是不停地念叨,像一只蚊子终年在耳边嗡嗡嗡地响,孙有财也听不清楚她娘念叨些啥,偶尔能听见什么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那双嘴唇因长久得一张一合像一层猪肠衣包裹着的灌肠始终呈现出发白发亮的状态。
孙有财三岁起便整日在村子里乱窜,他爹不管,她娘的小脚又追不上,索性孙有财便成了有爹有娘的流浪儿,从东山的坟岗子到西山的土地庙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村里的老人总是说他是胆大泼天的孙猴子。
三四十年代村里贩猪崽子需要到别的镇上,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大卡车一辆一辆地运,那个时候全靠苦力。孙有财通常摸黑赶着猪子开始走山路,一走就是一宿。
那天半夜孙有财赶着猪子在黝黑寂静的山路上走着,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整个山林子间飘荡着风吹草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孙有财时不时发出的一声吆喝和猪的吭哧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正走着猪子突然停了下来,死活不往前挪动一步,任凭孙有财怎么吆喝就是纹丝不动,气急了孙有财就在猪后腚踢上一脚,猪疼得急了眼就用后边两个猪蹄子在地上狠狠地扒拉几下,但就是不往前走。折腾了好一会儿孙有财和猪都累了,孙有财叹了口气索性不走了,找了颗大树靠下来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
猪就趴在孙有财的脚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天刚蒙蒙亮,孙有财抽完了烟锅子里的最后一口烟,用手拍了拍趴在地上的猪:“你这小畜生,咱能走了不?”那猪似乎听懂了孙有财的话,也缓缓地站起身来。一人一猪就这样继续在林子间行走着。
走了约么一里路,孙有财看见地下斑斑点点的血迹,再往前定睛一看,孙有财登时吓傻了眼,任他平时胆子再大此时也觉着天旋地转血液倒流。只见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具尸体,有的已经血肉模糊。孙有财总算明白猪为什么死活不走了,它那是闻见血腥味了。“你这畜生比人强啊。”孙有财摸了摸猪的耳朵叹了口气。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人的命比你的又值几钱。”孙有财时常一个人的时候对着猪这样感叹。
四
佛家讲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孙有财的母亲就劝过孙有财别干屠户这活了,损耗阴德,命不长久。小脚老太太经常在家里对着墙上发了黄的佛祖像磕头,替儿子赎罪,那佛像由于年代久远,佛的模样已经模糊地辨不清楚了。孙有财看了默不作声,尽管这个小脚老太太天天念叨,他从来没为了自己磕过头。
逢年过节家里需要杀猪的请他去,他还是会去。
但是有一点儿,除了猪以外,其它牲畜孙有财绝对不下刀。
那年年关将近,天刚放亮,村里小豆子跑来站在孙有财家门口喊:“杀猪财,俺爷喊你去咧。”孙有财拿起家伙式出了家门,可到了小豆子家才知道,今儿不是杀猪是杀骡子,孙有财不干了。
“有财啊,你看杀猪杀骡子不是一样的么,你就当猪给杀了呗。”豆子爷爷央求着。
“叔啊,这骡子给您家干了一辈子活,留他条命吧。”孙有财看着那只脸上流淌着两条又深又脏泪沟子骨瘦如柴的骡子说道。
“杀猪财,自己杀了一辈子猪,这回装起圣人来了。”孙有财走后,豆子爸不屑地骂了一句。
晌午孙有财听说小豆子家的骡子死了,孙有财5岁的小女儿麦子手舞足蹈地从外边跑进来:“爹呀,俺听小豆子说他家的骡子被炸死了,他爷和他爹在骡子的脖子上绑着雷管,那骡子的脖子都被炸断了。”麦子一边说还比边比划着,仿佛那雷管是她放的。
孙有财听完将烟子锅在鞋邦子上敲了敲,叹了口气走进屋内。
傍晚麦子睡觉起来,发现她爹正在对着墙上的佛像磕头,那头磕得咚咚响。麦子揉揉惺忪的睡眼问道:“爹,你咋还磕头,平时俺姥让你磕你都不磕。”
“那骡子在那茅草厦子里没日没夜地拉了一辈子磨,爹呀送送它。”孙有财才叹了口气。
“爹为啥还要送一头骡子,它是不是都死了嘛。”5岁的麦子不明白。
五
20岁的时候孙有财由爹妈指婚和姨家的堂妹结了亲。
俗话说:屠户后代子孙少,寡妇门前是非多。
可孙有财一辈子有6个孩子,3男3女。尽管孙有财干着屠户,在那个食不裹腹的年代算是不错的营生,可架不住家里孩子多,日子穷得厉害。
过年家里吃萝卜丝子炖猪肠子,没有一点油星。才几岁的麦子闻不得那个腥膻味,站在伙房地上可劲儿地哭,麦子娘舍不得,就把家里割的二斤猪肉给包了饺子。这可把八个孩子高兴坏了,一年到头总算能吃一顿肉饺子了。
孩子太多,饺子都不够分,孙有财却硬逼着麦子妈送几个饺子给邻居小虎。小虎年纪和麦子差不多,当年他爷爷被划为富农天天挨批斗,小虎爹被迫远走他乡,扔下小虎娘俩,那时小虎还不到2岁。
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村里小孩子没有愿意和小虎有接触也很少有人家愿意和他家有来往,祖孙三代日子过得十分贫寒。只有孙有财时不时经常照顾着这一家子。
孩子们都有些失落,盼望一年的饺子却没吃到几口。麦子和小弟弟开始在孙有财面前掉眼泪,孙有财二话不说把麦子姐弟俩扔到院子里并且大声训斥:“饿死拉倒。”
麦子记忆中的爹就是这样,脾气暴躁,在他眼前麦子娘一辈子都是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
那是七零年的一个初冬,天开始逐渐变冷,孙有财家收到了一封信,当天晚上孙有财推着独轮木车,车上坐着5岁的小虎,后边跟着小虎的娘,三个人从天刚摸黑就开始走,整整走了一宿没歇脚。天亮孙有财把小虎娘俩送到了港上坐船去往大连。
当天孙有财接到小虎爹的信,信上内容很简单:有财哥,咱村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万望把小虎娘俩送到港上坐船,我在大连等,兄弟千恩万谢!
当孙有财的大儿子磕磕巴巴地读出这封信的时候,孙有财从嘴里吐出来几个烟圈。麦子妈一脸愁容:“他爹,小虎一家子的确挺难的,可眼下这个形式咱能冒这个险吗?”
“怕啥,还能见死不救,阴曹地府老子都不怕。”孙有财狠狠地抽了一口烟。
海浪拍打着船底轻轻晃动着这艘即将起航的大船,站在甲板上的小虎和他娘给孙有财重重地磕了个头:“有财哥,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孙有财挥了挥手拿起烟袋锅子,太阳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
六
孙有财干了接近30年的屠夫,后来因为生产队取消了便也“金盆洗手”去了市里的招待所干起了厨师。
那年冬至,大雪下了一天一夜,雪下了足足有一尺厚,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天还未亮麦子她娘早早地起床准备烧水,打开街门拿柴火,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被风吹起地从房顶上飘飘然落下的雪花。麦子她娘一瞥眼好似发现南边的坡子上有一排影子在移动,定睛一看,手里抱着的柴火被吓得散落了一地,那是一排黄鼠狼正朝着自家这个方向走过来。吓得麦子娘赶紧关上门柴火也顾不得拿。
老话讲看见黄大仙预示着家里有人要得病生灾,果不其然,麦子的姐姐月子就生病了,就在第二天晚上开始发起了高烧。去了县里的医院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眼瞅着半个月过去月子已经不省人事,孙有财一家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村里有个黄老太出了个主意,黄老太是村里出了名的半仙。她让孙有财每天早晚对着西边方向各磕50个头并且要时常在家里烧香赎罪。按照黄老太的说法,孙有财的杀戮之罪太重所以冤孽会累及子孙后代。起初孙有财是不大相信的,可架不住麦子她娘一遍一遍地唠叨便也半信半疑的照着做了。
谁知,月子第三天人便清醒了过来,十天以后完全恢复如初。这也让孙有财在心里开始觉着自己的罪孽实在太重了,从那以后的很多年孙有财的家里一直是香火不断,家里也新请了一尊佛像,麦子发现他爹每天都对着佛像磕头并且嘴里念念有词,他爹似乎慢慢变成了那个整天满嘴仙佛的小脚老太太。
七
麦子23岁那年,家里来了贵客。
那是麦子第一次看到小汽车,看热闹的村民把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议论:杀猪财这次怕是要走大运咯。
来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被迫远走他乡的小虎爹。
如今的小虎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蓬头垢面半夜逃跑的小伙子而是油光满面意气风发的大老板,而孙有财却愈发得老态龙钟,满脸的褶皱都印证着一个时代的沧桑。
麦子娘有点不知所措,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大老板和当年那个落魄逃跑的青年联系到一起。孙有才还是抽着他那斗旱烟,笑着不说话,确切地说不知道该说些啥,满脸地褶子堆到一起。
麦子娘把家里最好鱼拿出来准备煎一煎,小虎爹赶忙阻止:“老嫂子,别忙活了,这些呀我都吃够了,咱就跟当年一样热水兑着凉水就行。”弄的麦子娘不知所措,在锅台边转来转去。
小虎爹先是说了一些感激的话,接着问孙有财:“有财哥你有啥困难尽管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孙有财吐了个烟圈:“没啥困难,啥都不用。”
孙有财说这话的时候,麦子她娘急地直翻白眼。
“要不这样有财哥,我把你两个最小的孩子带走,我负责在城里给他们安排工作”。说着小虎爹看了看这个和当年一样破败的房子。
“不用,他们有手有脚的自己能挣饭吃。”孙有财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这事在孙有财一再拒绝之下不了了之,气的麦子他娘眼泪都要掉出来。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村里人都私下里讨论孙有财是个傻子,放着眼前的利益不要,到嘴的鸭子飞走了。
麦子因为这件事也是一直埋怨他爹,他爹是一直就傻还是这些年烧香拜佛变傻了呢?麦子也弄不明白。
孙有财一直活到了七十七岁。
走的时候麦子他娘把他的手全部用红布裹起来,麦子不理解。
“你爹说他杀了半辈子猪,他有罪啊,下去了以后这双手啊是要下油锅的,让阎王爷轻着点罚他吧。”麦子娘抹着眼泪叹息。麦子想他爹虽说杀了半辈子猪,可一辈子为人正直光明也从不贪财好利,难道仅仅是因为干了屠夫这个营生就罪孽深重了吗?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做着比屠夫还狠的事儿的人,他们会不会受到阎王爷的惩罚呢?
麦子看着他爹手上的红布突然想起了那个永远戴一顶红帽子的推半途。
推半途是个游方的“半仙儿”,说是游方也就是在乡里晃荡,十里八乡家里有啥前程问卜的事都喜欢找他问问,因此得了这个外号。
那是那是麦子小的时候,推半途拿着他的照妖镜,麦子长大才知道其实那就是放大镜,站在那棵老梧桐树底下自言自语道:“这往后啊,没有人咯。”麦子好奇地问道:“没有人,那有什么?”推半途故意咪起眼睛鼻孔朝着麦子,鼻孔里的热气喷在麦子脸上,吓的麦子后退了一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闺女,天机不可泄露啊。”推半途闭着左眼,把放大镜贴到右眼上,顿时那只眼睛变得硕大无比,像麦子姥姥故事里讲的专门吃人心的怪物。吓得麦子撒腿就跑。
心存善念,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心存恶念,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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