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推开家门,迈进去,外套挂到衣架上,又从鞋架上取下拖鞋换了,伸手将钥匙丢进收纳盒,提着裹在廉价超市包装里的两袋蔬菜,机械性地朝里走去。
“爸爸,你把地板弄脏了!”何小壮的头从他的房间里探出来,冲着何延喊道。
何延低下头看了看,脚上穿着的仍然是淋过雨水的系带牛津皮鞋,再回头,一串泥水脚印,刚拿下来的拖鞋还在门口躺着。
他把皮鞋脱了,取下拖鞋后,又穿上了皮鞋。
何延想冲儿子笑一笑,可是脸上绷紧的肌肉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容,转身去换鞋。
看见爸爸不高兴,何小壮吐了个鬼脸,又返回房间去看火影忍者了。
事实上,何延岂止是不高兴,他反倒希望现在的自己,也仅仅是不高兴而已。
何延径直走进厨房,很暗,打开顶灯,发现有半扇窗子没有关好,尽管雨不大,地板上还是湿漉了一片。
他“啪”地推合窗子,声响极大,隔壁原本大吵大闹着的鸣人和佐助一下子安静下来。
何延没理会儿子,他把左手拎的蔬菜放进漏斗盆,这一下变得很轻,再拧开水龙头,也很轻,自来水浇到了菜叶上,哗哗作响。
何延的双手不听使唤,洗菜做饭这个每日重复千篇一律的动作他竟然不会了,他完全沉浸在半个小时之前的回忆里。
今天是周五,又赶上飘着小雨,何延特意向行管经理请了假,下午四点半中就离开了单位。
他沿着熟悉的道路,驱车来到妻子沈悦的公司,准备接她回家。
和看门师傅打声招呼,何延把车驻好,拉合手刹,关闭车灯,按开暖风,又在车载音乐中翻索了半天,找到了沈悦最爱的那首《莎莉花园》,他点开单曲循环,这才从侧兜里掏出手机,开始给妻子拨打电话。
一个号码凭借肌肉记忆在手机屏幕上调出来,何延却迟迟没有按下拨号键。
远远地,隔着雨水敲打的侧窗,他看到沈悦正从气派的大厅中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似乎等待多时了,迎上去接过沈悦的亮黑皮包,两人有说有笑。
何延有些迷惑,他大脑还在冷静地运转,想找个解释,否定他的眼睛。
沈悦和陌生男子坐进一辆白色轿车,驶远了。
何延没有一丝乘机追上去的想法,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反正没有打算追过去。眼前的一切发生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但是何延却感觉到像是持续地爆炸性地接受着几个小时的信息,这时他握在手中的手机震了一下,沈悦的微信:
“今天有事,可能晚点回家,照顾小壮。
—妻”
虑何延回了回神,发现现在的自己已经在家了,水龙头的水冲着他的手和青菜,哗啦哗啦。至于他是如何从妻子公司离开,青菜又是在哪家超市买到的,如何付账的,皮鞋在哪里踩到了泥水,车子是否停在自家车位上了,车灯关没关,他已经全然记不清了。
他试着捡起一棵青菜,用细细的手指剥去最外层泛黄的叶子,然后将手和菜一同伸到水流下冲刷,往日里他从未挑选过这样子品质低劣的蔬菜。
但是他很难继续洗菜,各种念头在短暂的沉默后又涌上来,各式各样,杂乱无章。
那是谁?
他和沈悦是什么关系?
他们如何相识的?
交往了多长时间?
他们去哪里?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瞒我的?
她为什么这样做?
……
何延突然又懊悔自己侮辱了妻子,万一那个男人只不过是沈悦的客户呢?或者领导?表弟?或者其他什么普通人?他们的确是去商贸会场,或者工厂调研,就如同以前她跟他说过的一样,可能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他不信,理智让他推翻了自己的乐观,假如事发在其他人身上,他也许会这样去劝当事人,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信!
“我为什么不追上去?”
何延懊恼地责问自己,他固执地把自己扔进这个思维漏洞里,左冲右突,来回挣扎,他当时的确没有一丁点追随上去的想法,或者说,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挽救这样的场景,他做好他的一半,她做好她的一半,而已,假如谁没有做好自己的一半,那就是谁的责任,而已。他怕吗?他认为不是害怕,甚至内心里有些变态地期待着,他看过电视、读过新闻,类似的报道大都以一场大闹剧甚至腥风血雨收场,所以他觉得熟悉,熟悉得不太真实。
假如再回到半个小时之前,白色轿车炫耀似地驶过,他会追过去吗?
他觉得他不会。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查明真相?该怎么查?
即使查清楚了,真的出事了,然后呢?
原谅?不原谅?离婚?分居?反目成仇?
万一她不义,我也不仁!到时候把那个男人的账一起算上!
何延越来越激动。
他顿感燥热起来,他的脸上,胸前,后背开始沁汗,一滴一滴汇成一片一片,他扭过头去抓了一把餐桌纸擦了擦,发现何小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怔怔地站在厨房外面,一贯嬉笑的脸上布满了疑惑和恐惧。
孩子怎么办……何延心中变得更加压抑,若是离了,小壮怎么办?谁来照管他?他才七岁半,他怎么跟同学交流,他的老师们怎么看他?
还有刚刚还了五年的房贷怎么办?一个人如何担负得起遥遥无期的百万贷款?银行扣了房子,他的前半生就全部归零了……
还有最近接连不断暴雷的P2P,他过去三年的全部绩效都融在一个国字背景的平台上,官宣逾期三年,可真正的事实呢?
还有四位老人呢?至少……两位!
何延被接连不断地自我盘问反复冲击着,汗液再次流下。等他抬起额头再望去厨房的门口,小壮已经离开了。
何延这次也没有追出去。
他比刚进门时更虚弱,顾虑让他虚弱。他发现自己无所适从,也无处藏身。他身上有很多标签,别人眼中的好职员,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模范中产,名校毕业,工作上进,收入稳定,家庭和睦。
然并卵,这些标签全部是虚伪的假面,又有什么用呢?
自来水的流动声音不大,但是足以盖过雨水敲打窗玻璃。
何延从虚虚实实中来回穿梭,一会儿在洗菜,一会儿深陷纠结,脸上一会儿冰冷,一会儿滚烫。
十分钟后,不过对何延来说仿佛经历了一场渡劫,他终于感觉一股燃烧感稍稍退去,冷静稍稍占了上风,他想把不断流水的水龙头关上,才发现自己手中竟紧紧地握着那把锋利有光的餐刀。
这时家门开了。
“壮壮,快来!看我给你买什么好东西了!”
那是妻子沈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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