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征文之变形
故事始于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和同事王建德都在加班,看手上的活,我们预估这次的加班时间只需半天。难得有一次只加半天班的机会,于是王建德邀请我下午去他的秘密基地。他已经在他的秘密基地里建好了一个土窑,准备烧陶。所谓秘密基地,就是王建德在郊区租的一个小院。烧陶当然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还没见识过土窑是什么样子,很感兴趣,而且这个周末妻子出差了,没人管我,我有充足的自由活动时间,于是欣然应约。结果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的活已经完毕,王建德还没干完。他临时又接到了集团总部的电话,还有几笔账要核对,让我等一会。
我坐在沙发上玩游戏,或者浏览手机新闻,一直等,快中午一点,我饿得慌,我去催,看见王建德在办公桌前,背靠玻璃幕墙,正襟危坐、心无旁骛,电脑桌面上全是打开的文档和表格,柱状图、折线图、饼状图、现金流、投资回报率、盈亏平衡分析,如此等等,都是关于项目启动的数据资料,密密麻麻,在屏幕上闪着蓝光。是的,公司又有新项目了,现在正处于前期准备阶段,集团定了死目标,城市公司总经理也立了军令状,我们都很忙。王建德一边核对数据,一边跟集团对接人通话,核对完一个又有另一个,顾不得招呼我。他的电脑旁边,有一本带记事簿的月历,方格的,像华夫饼,最上面的一页记满了要做的事,像是华夫饼上爬满蚂蚁;办公室外面,七株绿植无声息站着,三株龟背竹,四株发财树,皆枝叶低垂作无聊状。我也无聊,还有点不耐烦,照这个样子,我们的周末计划大概没法施行,肚子发出咕噜的声音,我饿得慌,我想我还是先走算了。
走之前我问王建德要不要帮他点个外卖,话没说完,王建德突然站起来,切断了通话视频,合上了电脑屏幕,他两只手伸到脑袋后面,抓着后脑勺上某处,使劲往前扯,很快,就从头到脚扯下来了一个壳子,壳子里走出一个新的王建德,上身着一件松垮垮的格纹衬衫,下身着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一张帅气的脸与壳子上的面目毫无二致,但体型比壳子瘦,皮肤比壳子白,头发乱蓬蓬的,发梢上似乎沾了油漆或者颜料之类的,看起来自由散漫,像个文艺青年。我受了点惊吓,看着眼前这幕目瞪口呆,我想起了角色扮演,但显然这不是角色扮演,这是真人秀。而那个西装革履的壳子仍然硬挺地立着,如同一个背面被切开的人偶,很快,撕裂的边缘处再次闭合,人偶又变成了原来那个。两个王建德站在一起,一比较,除了肤色、体形,以及穿着,最大的区别就是眼神了,原来的王建德没这个新的王建德眼神鲜亮,可能,加班时间过长,疲惫感遮不住。
走吧,我们去郊游,新的王建德说,他叼一根烟在嘴里,利索地收拾背包。而那个西装革履的王建德,则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坐回了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屏幕,重新进入工作状态,仍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精英男士。两人(姑且称之为两人吧)之间若无其事的气氛,似乎很久以来,他们已经熟稔于这种并存的状态了。
很快我们下了楼,进马路对面的快餐店。王建德买单,点了三份木桶饭,一份土豆烧牛肉,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一份尖椒鸡杂。土豆烧牛肉是我的最爱,西红柿炒鸡蛋则是以前王建德常吃的,他饮食清淡,不食辛辣,那么剩下的那份饭呢?是这个王建德给自己点的吗?猜测显然是对的,王建德把尖椒鸡杂放在了自己面前,然后叮嘱服务员,将西红柿炒鸡蛋打包,送去对面的楼上。看来,除了性情与气质迥异,芯子王建德跟壳子王建德,口味也不同。吃饭时,我仍然浑浑噩噩,不停抬头,往对面写字楼上看,透过外墙玻璃,隐约能看到我们那一层的办公区域还有人,作为壳子的王建德还在工作中。我吃一口饭,看一眼身边这个男人,再看一眼对面楼上。王建德显然读懂了我,夹起一根尖椒漫不经心道,不要大惊小怪,若是等工作全部完成,估计得到下午六七点,这样分成两个人处理,最稳妥了。我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工作休闲两不误。有了这个认识,等吃到最后一口饭,我的心情已经从惊诧过渡到了平静,不,不能说平静,是有点兴奋了——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小说题材啊,工作之余,我在写一篇小说,正缺写作素材,这事我跟王建德聊过。
吃完饭,我们驱车前往郊区,森林公园附近,王建德租赁的院子,一座空置已久的民宅。民宅屋后是起伏的山林,前面是一个池塘,池塘中有鱼,有一条浅浅的溪流从山上流下来,流入池塘中,再从几块馒头石之间潺潺流下去,不知道流到哪里。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有山野闲人的味道。租金一年四千块,王建德说,随时可以来住、来玩、来创作,挺划算。搞数据的王建德说起话来,会不自觉用上工作中的评判标准,不说好不好,只看划算不划算。但这样一个财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从事的也是经济数字相关的工作,业余爱好却是松弛感极强的艺术创作,且神秘兮兮地搞了这样一个秘密基地,很鸡贼的样子,据说除了我之外,还没有跟别的人说过,你说有意思不?我就觉得这事儿特别有意思,这人也特别有意思。我写小说就是要记录有意思的人或事,或许这一篇能够写出点新意,或许还能够投给某个杂志,或许妻子就此能把我的不务正业当成正经事了,所以我越来越兴奋,就这样,一定要写进那篇小说里,我暗戳戳地想。
刚靠近那座民宅,一只傻乎乎的土狗就冲过来,汪汪叫唤,在王建德脚下转圈圈。王建德摸了摸狗头,叫了声“淘气”,丢给它一根火腿肠。院子里没有人,廊下堆了一堆奇怪器物,泥巴捏的,像是盆盆罐罐,又不是盆盆罐罐,王建德说那都是捏着练手的。还有一张木板,正面靠墙放置,翻开来看,是一幅油画,抽象的画面,类似华裔画家赵无极的画风。我以前帮一个朋友做艺术类公众号,对这人有过了解,林风眠的弟子,吴冠中的师兄弟,据说跟毕加索也是朋友,近些年很火,画作在拍卖界以“亿”估价。这是你画的?我问。王建德说是的。很专业嘛,我说。王建德说这只是模仿,不是创作,没有灵魂,不能算好作品。然后他跟我聊起深圳大芬村。大芬村你知道吧?他问。我说知道,世界油画第一村。他说应该是名画临摹第一村,所以只能出画工,不能出画家,然后他详细地跟我讲解,什么是艺术的灵魂,以及为什么这幅画没有灵魂。我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有一点是搞明白了,灵魂在于独立和独特的思想,有独立和独特思想的作品,才叫有灵魂的作品。听到这里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办公室里工作的王建德,与现在跟我说话的王建德,哪个才是承载灵魂的那个?
在院子里逡巡一番后,我迫不及待问起了土窑,那是我的小说第一要考虑的要素。哦,在那里,王建德手一指,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在小院侧边,山坡迎风面上,有一个圆圆的土堆。我近前看,土里开了一个洞,周边砖砌整齐了,里外都敷了黄泥,顶部也是砖砌,也用黄泥敷了,像一个袖珍的坟头,或者一顶巨大的头盔。这是个稀奇玩意儿,我的朋友圈没人展示过,作为一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以前也没机会接触,于是我拿出手机,怼着拍照,准备发朋友圈,当然,我最想做的,还是把它写到我的小说里(虽然我的小说鲜少有人看)。王建德则绕着土窑反复检查,用手去摸,去抠,泥土微粒附着在他手指上,告诉他它们的风干程度。原来烧陶都是借用别人的窑,觉得不趁手,今年才自己搞了一个,看这个样子,晚上可以烧起来看看效果了,检查完毕,王建德心情甚好地说,并给我讲他建窑的过程。又说,不用拍照,我录了视频,待会给你发视频。
再给你看看我的成功之作,王建德说,他拿来了两本厚厚的册子,是两本不同美展的画册。其中一本,翻到第五十九页,有王建德的一幅作品,漆画,抽象风格,荒诞主义,以多具人类躯体的割裂以及几何重构探索人的群体生存状态,作品名字为:人间;另一本,翻到第一百二十八页,是他另一个作品,土器,无法确切描述形状,底部是切割复杂的几何体,扭曲,虬结往上,在顶部则分裂,为两部分,一正一反,一明一暗,向不同的方向延展。作品名字为:裂变。
兄弟,搞得不错啊,都参加美展了,我由衷赞叹。王建德呵呵一笑,有点小得意。
我们在这个秘密基地待了一下午,先在池塘边钓了会鱼,后来王建德又提来了半桶泥,我们开始捏陶。不知道他从哪里挖来的泥土,在粉碎机里碎过之后,又经过淘洗,虽然不是高岭土,捏在手里的质感挺像高岭土。这半桶泥消耗了我半个下午,用尽了我在三维空间里最大的想象力。等到太阳落山,我们开始烧窑,把盆盆罐罐搬进去,层层垒好,再把柴火塞进去,很快,窑顶就冒出一股浓烟,笔直地向着山坡倾斜。烧够八个小时,就可以出窑了,王建德说。之后准备晚饭,钓上来的鱼去了内脏,清洗了,然后在院子里也烧上一堆柴火,架起一口大锅,煮了一锅酸菜鱼。溪水鱼在酸菜汤里游动,摇头摆尾,我们就着鱼汤,吃方便面。鱼虽然个头不大,肉却鲜嫩无比,酸菜是房主送的坛子菜,又辣又香。敞着怀喝着热热的鱼汤,真舒服啊,王建德这厮,果然太会享受。
我们喝了点酒,都有了些醉意。王建德开始讲故事。我自己的故事,王建德说。你看我有艺术天分吧?我说是的,不光有天分,而且潜力无穷。王建德笑纳了我的夸赞。他说,小时候我就显露出了这种天分,但我爸思想比较传统,他不觉得这种天分有什么用,反而认为,大部分搞艺术的人都很艰难,做不到生活与理想兼得,最终能成功的只是少数派,于是让我放弃,但真的喜欢就没办法割舍,王建德说,十六岁的时候,我跟我爸发生了一次争吵,我爸打了我一巴掌,撕掉了我所有的速写簿,扔掉了我的颜料和画笔,于是,我离家出走了,他说。他左手握着酒瓶子,右手搁在胸口上,火光在他的指尖上烧,他的手和他现在这张脸一样,有点苍白,大概是因为长久隐藏在壳里的缘故。
我跑我妈坟前哭了一场,哭累了,就靠着墓碑睡着了,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醒了,爬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开始了流浪。我去了很多地方,身上的钱很快花光,最后在一个叫双子桥的地方落脚,白天当日结工,晚上睡桥洞。双子桥附近有很多工厂,有大量的招工需求,干一天活能发50块钱,或者更多。我个子大力气大,十六岁的时候,身形已经像是成年人了,别人问我年龄,我就说我十八岁。没人把我当个孩子。
那时候我遇到一个人,一个住在塑料袋里的男人,每天扛着一个大塑料袋行走,塑料袋不仅装载他的全部家当,也是他移动的房子,所以别人都叫他袋子叔,我也叫他袋子叔。我第一天到双子桥的时候,还不知道可以打工赚钱,我口袋空空,又渴又饿,很不争气地在桥底下哭了。那个时候,我甚至幻想,要是有一个好心的人贩子把我带走就好了,为了卖个好价钱,人贩子肯定会给我饭吃。桥洞安静且封闭,我哭的时候,除了静静流淌的河水,旁边只有一个大塑料袋,鼓鼓囊囊,像是装了不少垃圾,不知道哪个把垃圾扔那儿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这也是我敢放肆在那里哭的原因。我哭得正起劲,眼角余光里,看到那个塑料袋动了一下,然后,袋子上部被揭开了一角,露出了一个裁得方方正正的洞口,像个瞭望窗,一双惺忪的睡眼从瞭望窗里看过来,盯着我。我不好意思再哭了,判断错误,这里并不是没人,这人不过是正在睡觉没吭声而已,而且我已经打扰到了他的睡眠。这人就是袋子叔。
王建德把空酒瓶扔了,叼起一支烟,继续讲下去。袋子叔是位流浪者,灰头发,吊梢眉,身形瘦削但骨架粗大,看起来很有气势,对于袋子叔的来历,双子桥的人说法不一,有人说他以前是国家公务员,也有人说他是大学教授,或者一个学者,还有人说他是个儒商,曾经腰缠万贯,却视金钱如粪土。因为脑子有问题,袋子叔偶尔会发神经,一发神经,就变成了疯子,变成疯子的袋子叔会忘掉很多事情,六亲不认,原来的事业继续不下去,在家里也过不下去,于是放弃了正常生活,满世界流浪,做了苦行僧。跟了袋子叔之后,我发现袋子叔其实情趣高雅,谈吐不俗,是读过很多书、走过很多路的人,他脑袋里有王阳明,也有存在主义,各种想法高深莫测。我甚至觉得,袋子叔并不是一个疯子,他是个哲学家,是个天才,疯狂是天才的通病,比如说尼采,他们想常人之不能想,难免言行怪异,他的流浪也不是流浪,是逃脱世俗,是自我释放,是行为艺术。
我不好意思再哭的时候,袋子叔从袋子里坐了起来,上身拉直了,两只肩膀就显得又宽又大,就像在山崖之顶睥睨众生的一只老秃鹫,他扫了我一眼,那个表情表示“我很烦”,但眼神是又温和又深邃的,在此之前我没见过那种眼神,我忽然觉得亲切。他只说了一句话,“少年人,必定是跟家里吵架了”,我说我十八岁了,成年了,袋子叔呵呵一笑,看穿一切,却闭嘴不语,但此后他就罩着我了。双子桥下蹲守了许多日结工,明码标价的体力劳动者,经常为争抢一份工作而大打出手,但在双子桥流浪的那段日子,因为有袋子叔罩着,没人找过我麻烦。
有一天,袋子叔扛着他的袋子,带我去了他的秘密基地——我为什么会有一个秘密基地,就是受了袋子叔的影响,王建德说——袋子叔的秘密基地在一处废弃工厂里。双子桥附近有很多正在运作的工厂,也有很多废弃的工厂。其中一处,地处偏僻,堆满了水泥管子,那些管子巨大,曲折,像时空通道,人可以在管子里自由奔跑。看到那些管子,我这才发现,袋子叔不仅是个哲学家,还是一个艺术家。他独辟蹊径,仅凭工厂某处堆叠的一批废弃油漆罐,他把巨大的水泥管子变成了艺术品。当我第一眼见到那些管子,我觉得那不是管子,那是虹,是降落人间的虹。既然是虹,一定就有一根能通往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也许是地狱,也许是天堂。为此我在管子间寻找,只因时光短暂,来不及找到。
我烧陶也是从袋子叔那里学的。在那个废弃的工厂里,在管子与管子之间,他用砖块砌窑,手把手教我烧陶,烧出来的东西,他把它们叫作土器,说这是一个特殊的名字,承载着人类远古蛮荒的记忆。王建德说,你看,我现在越来越喜欢烧陶了,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刻意地安排?又自己回答道,我觉得就是,人与人相遇就像相似粒子的撞击,一切的相遇都不是偶然。
而在管子的内部,袋子叔的思维也在生根、发芽,长出奇异的果。袋子叔在管壁作画,颜料自制,采于山野,塘泥的黑,茜草的红,苏木的紫,矿石里头的黄、橙、棕、蓝,或者白,王建德说,袋子叔擅长超写实的风格,所以管子里的画也以精细和生动见长,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其中一根管子,画的是蝉,或者说,一整个金蝉脱壳的过程,从背部蝉壳开裂,细小的前肢探出,到六足全部探出,再到尾部也钻出来,最后变出一只新蝉。这是袋子叔最满意的作品。据他说,有一天他流浪至一处密林,遇见一只大蝉,正在脱壳,他观摩了全过程,犹如观摩了易筋经达摩十八式,忽有所悟,回来就画了蝉蜕图,他对着图日夜思想,着迷了一般。一切的相遇都并非偶然,袋子叔说,从蝉的脱壳,他探视到了生命的奥秘和玄机。王建德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烟在他嘴边上,猛吸了一下,顶头一点红光,忽明忽灭。
后来呢?我问。这个故事很好,比土窑还要好,不仅有趣,而且有神秘感,我同样要把它写在我的小说里。
后来,在一个雷雨的夜晚,袋子叔突然发疯了,我第一次看见袋子叔发疯,我明白,关于他的那些传闻都是真实的。我害怕极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只会抱紧自己,躲藏到管子的最深处。雷声干涩,敲打管子发出沉闷的轰响,我看到袋子叔从塑料袋里跳出来,站在又圆又大的管子口,高举起双臂,头颅倔强,粗大骨架撑起风,像一只鬼魅或者一匹孤狼,长嚎,闪电劈在他的脑袋上,他消失在雨中。第二天雨停,袋子叔并没有回来,之后的三天,也没有回来,之后的七天,仍没有回来。双子桥边的日结工们都说,袋子叔一旦发病,就会遗忘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所以,他很可能已经忘记了在双子桥的日子,忘记了那个秘密基地,忘记了我,去了另一个地方,只是不知道他新的生活里有没有另一个秘密基地,有没有另一个我。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在那堆管子里守了七天,也盯着蝉蜕图看了七天,我想找出图画中的奥秘,我以为找到那个秘密就能找回袋子叔,到第七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蝉,正在蜕壳中,我和我的壳相互挣扎,汗水和汗水流于一处,直到我爸来了,把我从梦中唤醒,把我带回了家。之后,我按照我爸的想法,考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再未回过双子桥。至此,王建德停止了讲述。
这样就完了?我问。
完了,王建德说。
不对,我觉得不对,这故事没完,这故事怎么可能就这样讲完,这样完了我的小说就不精彩了,事实上,在王建德讲到袋子叔消失的那一刻,之前的各种小说思路都已经被我抛得远远的了,我脑子里瞬间转过的好几个念头,都只是关于袋子叔的,我迅速给那位神奇的老汉子安排了好几个不错的结局,包括但不仅限于把他安置在一座海外的孤岛,或者王者归去成为某家跨国公司总裁,但我的安排毕竟属于一瞬间的想象,不够完美,可能还落了俗套,若能找到若干证据和细节来充实想象,或者修改想象,或许能想出更好的结局,故事也必然更丰满更吸引人了。而且那幅蝉蜕图,如此神秘,我也想了解一下,所以我不太满意王建德戛然而止的讲述,开始诱导他。兄弟,那段经历太有意思了,那位袋子叔,怎么说呢,那样的奇人不多见,你一定很怀念他,怎么不找个机会再去看看呢?我问。
不知道,大概是我在刻意回避,王建德说,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段经历也可能只是一个梦境,梦中的一切太清晰,所以我当了真。
闻言我拿出手机,打开地图,输入“双子桥”两个字,开始搜索,很快便找到了多个双子桥。我把手机举到他的面前,我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知道双子桥在哪里,你知道双子桥不是一个梦境,你有心结,你确实在回避,但是回避有什么用,无济于事。你应该再去那里看一眼,说不定能再度遇上袋子叔呢,我说。
言之有理。王建德接受了我的建议,在某些事情上,他是个被动的人,需要的只是一个鼓励。我就是那个能时时鼓励他的好兄弟。等下周末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王建德说。
星期天晚上,妻子回来了。妻子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电脑前思索。你在干什么?妻子问我。我在构思一篇小说,我说。什么小说?妻子问。关于一位少年奇幻出游或者一位老人疯癫避世的小说,我说。能赚钱吗?妻子问,语气充满好奇,不是在质疑,而是对提高家庭收入充满了热情,妻子就是这样一个实际的人。但我不能把真相和盘托出,于是我说,哦,写得好就能。那你的小说写的很好吗?妻子问,这话听得有点伤人,但同样,妻子并非在质疑我,妻子就是这样一个直率的人。我语塞了。这是一条漫长的路,答案写在遥远的天际,一路上都是云山雾罩,一眼望不到头,充满猜测,不可预知,能成功的都是少数派,所以我没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我也不可能跟妻子去聊理想层面或者精神需求,那样显得我矫情。
我昨天看了手机新闻,妻子说,现在有一个叫什么“扑街文学奖”的大型写作竞赛,正在搞评选,投稿的人多得很,据说被选中的作品会编辑成书,发行海内外,第一名还能拿到十万块,十万块呢!我看你应该写了不少文章,也投一篇去参加一下吧,写个吸引人的故事,刺激点的,妻子强调了一下“刺激点”三个字,用一个外行人的善意提醒我,现在的读者们是有阅读偏好的。参加一下也是个锻炼,说不定瞎猫能撞着死耗子,妻子又说。我不说话了,感觉自己一瞬间情绪低落。妻子并无察觉,她转身去清理屋子。吸尘器发出轰轰的响声。
这不是个适于思索的环境,于是我戴上了耳机,打开音乐,选择了一首舒缓的乐曲,我告诉自己,莫气馁,莫焦虑,把思路放在冥想的海洋中浸泡一下,冲一冲,洗一洗,不相干的人说的不相干的话都冲洗掉,说不定就能动笔了。果然,我的决定是对的,思路就像海绵,一沾水就膨胀,鼠标变成豚,而键盘变成了布满礁石的岛,无名海兽显露真容,鹦鹉鱼开始跳舞,抖动的音符,好像有微弱的灵感要从某个细小空洞里蹦出来,快出来了,就要出来了,我激动而忐忑,搁在键盘上的手指颤抖,第一个字母键即将被按下去。这时妻子在另一个屋子里发出一声尖叫,高分贝的喊叫声穿透耳机塞子——水开了!去倒水!我浑身一激灵,我一激灵的瞬间,那点微弱的灵感像只滑头虾米蹦走了,不知道蹦去了哪个角落,我伸手想要抓住,但是海潮随之退去,屋内灯光所照之处,俱是阴影,找也找不见。我只好起身去厨房倒水。此时夜色已阑珊,城市像个巨大的黑色水晶球,正在催发让人昏昏欲睡的能量,我倒完开水就接着打哈欠,只好偃旗息鼓,关了电脑准备之后有时间再思考。
不幸的是,我一直没有时间,新项目启动在即,前期的事情多得做不完,各种方案、报告、策略、计划、合同,以及没完没了的会议,写小说的时间被挤压到为零,连续加班五十天后,才匀出来两天假。放假头天晚上,我惦记着我那篇还没来得及动笔的小说,心里像伸进了一只猫爪,痒得慌,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王建德,我们的约定还作数吗?我问。作数,王建德答道。于是第二天我们天没亮出发,前往双子桥。并不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十六岁的王建德没有车,也没有手机导航,凭一双脚走路,走得其实不远。快中午的时候,经王建德确认,我们抵达目的地了,距我们所在的城市大约两三百公里,是个小地方。
奇怪的是,越接近目的地,人烟就越稀少,倒是见到了很多工厂,但是那些工厂也都大门紧闭,没有人影,也没有机器运转的声音,不时能见到一座座巨大的白色烟囱,直入云霄,烟囱口也是静悄悄的,没有烟柱飘出。根据导航指示,我们从一条大路拐入一条小路,一直走,路上依然不见行人或车辆,三十分钟后,倒真是见到了一座桥,王建德喊了出来,就是这座桥!这就是双子桥!我们靠边停车,走近那个桥,仍然没有人,没有传说中的招工地,没有熙熙攘攘的争抢,街道也是空荡荡,商铺都关着门,如此冷清,一座空城,显得诡异。是这个地方吗?没搞错吧?我问。是的,是这里,王建德说。他下了车,走来走去,先在桥洞里逡巡,然后又站在河岸边眺望,他脸上是茫然的神色,好像在询问自己,怎么这么荒凉,难道真是一个梦?
这时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在其中一幢房子前,是一张搬迁告示。我急忙喊王建德。看毕,他呆住了。原来双子桥这个地方早已经被划为库区,这里的原住民以及工厂在几年前就陆续搬迁了。看告示上的时间,不用二十天,这个地方就会沉入水底,变成一片汪洋。
走,去秘密基地,去看一眼,王建德急急忙忙地说。我们上了车,在一条崎岖的路上七拐八拐,中途走错了两次路,后来不得不拐回来重新找路,在天黑下来之前,最终我们还是抵达了一片树林,那里林深草密,中间似有一个庞然大物,但是树影重重,看不清楚。是这里吗?我又一次狐疑地问。是这里,王建德笃定地说。就好像他有一双透视眼,能够穿过这片林子看到里面。于是我俩下车,艰难地穿过丛林,穿过那些因无人管理而肆意生长出来的荒草,我们走到了一个废弃工厂的外围。显然,这个厂子比之前我们看到的那些工厂废弃得更早,更残破,更荒芜,是一个真正的废墟。大门是敞开的,两扇铁门锈得不像样子,歪斜着,一碰就掉渣。王建德领着我,像走迷宫一般,在废墟里拐来拐去。他的脸上没有了迷茫,只有笃定。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很多事情花了大力气去记,总是无法记住,但也有些东西你根本不用刻意,就已经深深刻在脑海,或者梦境里,来来去去,挥之不去。我估计王建德此时就是如此,他的笃定如大光圈成像,模糊了废墟的边缘,整个世界亦退缩,成为一个虚影,唯有记忆轮廓鲜明,铮铮立于前。他踩在布满荒草、瓦砾、石头的地面,似乎每一脚都踩在十六岁的光阴上,每一脚都没踩错。没多久,我看到了一大片或散布或堆积的水泥管子,巨大的水泥管子,虹一样的水泥管子。王建德突然奔跑起来,很快在管子间消失不见。建德!王建德!我喊起来,我的声音在管子间荡来荡去,像一条飞鱼,没人应答我。于是我走进了其中一根管子,看到了王建德描述过的那些壁画,浮云,海浪,巨大的兽,飞翔的鸟,繁花,落日,草帽,睡眠中的裸女,沧桑的脸,老人,孩童,叶的脉络,狼牙狰狞,一只剥开的橙子,奔跑,麦田翻滚,星河滚烫……我走进一根又一根的管子,像行走在一个连续的时空通道,也许因为时隔经年,未经呵护,部分颜料褪色,脱落,散作空气中的浮尘,消失不见,所有的图画都显得晦暗了,有年岁感,却更让人觉得时光肃杀、灵魂厚重。终于,在其中一根管子里,我看到了一只金色的蝉,如此真切,仿佛置身密林之中,一位先知曾留下箴言于此,蝉鸣如梵音四起,皮肤褶皱间清风穿行。
我拿出手机,按照平日习惯(也是大多数人的习惯),准备拍照。但我忽然又觉得,在这里拍照可能是一种亵渎,于是我停了下来。为了让我的小说更引人入胜,我准备细细参一参这幅画,看它有什么秘密。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个好奇的想法,就把我送进了一片旷寥的混沌,混沌之中的无名之物长出牙齿,咬住我的脑子,令我无法自拔。等王建德找到我的时候,我正两眼发直地盘坐于蝉蜕图前,毛孔翕张,浑身大汗淋漓。王建德花了好大劲儿,才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苦笑着跟我说,唉,简直跟我当年一模一样。
第二日,我们不得不离开,走出废墟之前,我和王建德最后看了一眼静卧一地的巨大水泥管,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一切终将沉于水底。
十月份,公司新项目顺利启动,第一期回款达到5.3亿,这个战绩远超集团总部定下的目标,在各大城市公司之间也是一骑绝尘。为了庆祝这一成功,所有在前期启动中作出了重大贡献的人都收到了邀请,去上海总部参加一个酒会。我和王建德均在受邀之列。我们也如愿拿到了一大笔奖金。因为这笔奖金,妻子这段时间天天都是眉开眼笑的,并且承诺,会将我近半年内的零花钱额度提高30%,至于其他事情,也是有求必应。总之,诸事顺利,唯一的烦恼是,此时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没人能理解我的这份烦恼,好几个月了,连个开头都没写完——唉,没办法,事太多。很快我们到了上海,集团预定的酒店在外滩,在酒会开始之前,同事们争相跑到顶楼的露台看风景,眺望黄浦江,眺望江那边的陆家嘴,对着那些直入云霄睥睨人间的超高层建筑,所有人都举着手机,咔咔拍照,合影留念。我也跟着上了露台,但我有点心不在焉,还在想着我的小说,怎么也得抽点时间好好写啊,我想。这时王建德从人群里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一看就知道,这厮的壳子和芯子都在。
王建德挤了过来,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又在想你的小说了吧,他问。我还没回答,同事A已经接上话了,他说,哎,大作家,现在这个时代,搞文学的人还能活吗?同事B则说,你知道啥,现在写网络小说挺赚钱的,好些人成了千万富翁,千万富翁呢,那可是飞上天了。这时一艘渡轮经过,破开的水面似有游鱼跃起,于是同事C开始调侃,那些鱼估计也想飞上天去,去天上看摩天大楼,但是它们飞起来了吗?没有,扑通一下,又掉水里了!众人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笑,慢慢从人群里抽身出来,向楼下走去,王建德随着我下了楼。
再过两个月,公司就要抽调一批人去M城开拓新的市场了,因为这次新项目启动表现突出,我俩都在抽调名单上,虽说是平调,但是那里的市场更大,薪酬更高,而且因为是组建新的城市公司,人员架构会更简单,上升空间也更大,你觉得怎么样?王建德随意地跟我聊起了职场发展问题。
当然是个好机会,我说,很有诱惑力,只是,唉,我嗫嚅了一下。
只是什么?王建德问。
我那点写小说的愿望,怕是继续不下去了,我苦笑着说。
王建德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停顿了三秒钟,然后长长地“哦”了一声,露出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这个啊,你可以的,他说。
我对那个古怪的眼神表示疑惑。
我们是一样的人,王建德说。
是的,我喜欢文学,他喜欢艺术,说起不务正业,我们确实是一样的。我也知道他在鼓励我,之前我时常鼓励他,反过来他想鼓励鼓励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们不仅是同事,我们还是密友和兄弟。只是他那个古怪的眼神让我有点心慌。趁他扭头跟另外一个同事打招呼的功夫,我独自去了洗手间,我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抽根烟透透气。这段时间确实有点累,不仅工作忙,应酬也多,就算是参加酒会,也是以应酬为主,没让我觉得轻松。抽完烟后我脱掉外套抖了抖,做了三个深呼吸,接着洗了个冷水脸,我不能带着一身烟味出现在酒会上,一把冷水泼到脸上后,我突然感觉后脑勺有点痒,还有一点点刺痛,拿手去挠,这时我听到了很轻微的一声响动,“啪”的一声,从我的后脑勺那里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正在开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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