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头痛欲裂,似有感应,她猛得睁开了眼睛。
果然,黑暗里站着一个人影。手里的锐器,闪着寒光。
她哆嗦着想坐起来,身子一软,就从沙发上翻了下来,撞倒了茶几上的玻璃水杯。杯子砸在地板上,碎片四溅,声音又响又脆。
窗帘没拉,月光斜斜洒进一方,映着她涣散的瞳孔。
像条被搁浅的鱼,她直挺挺地面朝下栽倒在地板上,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嘴巴一张一合,气泡在喉咙破开,没有声音。
“嗡嗡”的手机振动声渐渐遥远,茶几上的光点闪烁着,像把幽幽的鬼火,映着散落的药片。
嘴里的酒气还没散。
她模模糊糊地想,头孢配酒,蠢死了。
恍惚间那个人影逼近,黑夜彻底罩了下来。
窗外狂风大作。
02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时,安凌脑子一片空白。他慌张抽走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门开的一瞬间,他闪身躲进置物架后。
置物架上堆得满满的,每个隔间都被塞得密不透风,如果在置物架前,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背后状况的。
但一旦穿过置物架,空荡荡的后面会让他像灰老鼠一样无所遁形。
客厅灯亮了,空调开了,电视响了,房子里鲜活了起来。
脚步声在客厅转来转去,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脏上。有几次脚步声停在置物架前,激得他举起了手中的尖刀。
所幸对方只是从置物架上取了什么东西。没一会,屋里酒气冲天。
“妈,我去相亲了……真不合适……嗯,对不起……明天又安排了一个,不是,妈……”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被挂断了。
“我发烧到39度。”她的声音浮在空中,轻飘飘的。
没有人应答,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空调“嘶嘶”的运转声。
静默了许久,她似乎是站起了身,窸窸窣窣的剥金箔纸的声响,吞咽水的声音,安陵猜想她应该正在服用感冒药。
他的心却再次猛烈地跳动起来。
如果,如果对方穿过置物架进卧室休息,只要一眼,自己就会被发现。
尖叫声,锐器刺入身体,猩红的血蜿蜒一地,可怕的幻觉折磨着他。
脚步声似乎靠近了。他再次举起了尖刀,浑身抖。
“啪”的一声,客厅暗了。脚步声又远了。
客厅里的人径直关了灯,似乎是在沙发上躺下了。
安凌收起刀,手心满是汗水。
夜很静,笼罩在黑暗里的哭声显得格外诡异。似乎是压着嗓子,那尖利的抽泣声被挤压得近乎凄厉,像只生生折断翅膀的鸟,从高空中直线坠落的叫声。
他不明白。明明对方拥有的一切,都让他嫉妒。
置物架后,安凌手脚蜷缩地蹲着,瞪着黑漆漆的虚无。他在等,等对方睡得足够熟。
他想起那个永远臭烘烘苍蝇嗡嗡绕的房子,想起那个跳脚着骂他“小兔崽子”的老头。
老头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的,背驼得像只虾,看着病怏怏的样子,其实奸诈得很,人前皱着脸老泪纵横哭诉自己命苦老无所依,骗了不少同情和眼泪,安凌身上不合身的衣服,碗里的菜,和后来的几年义务教育就是这么连哭带演得来的。
人后呢,他贼兮兮地在昏暗的灯下数毛票,来来回回地数,五毛的,一块的,有时候碰到个皱巴巴的大面额的他能乐呵半天,藏钱的时候,还让安凌背过身去,生怕被人看到他的小金库。
直到他死,安凌也没找到他的小金库。
他死时,安凌才十一岁,十一岁的年龄本是坐在教室里嬉笑打闹的年龄,安凌却已经退学三年了。
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为他换来的几年义务教育,成了他一生中最不愿回忆的几年。
起初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不一样,但又不清楚哪里不同。
后来当地的电视台带着一群人扛着摄像机,挤进他家,镜头怼到了老头脸上,挤出笑容声情并茂地问:“作为一名勉强维持生活的拾荒者,是什么让你愿意收养一名弃婴呢?”
遮羞布没了,安凌捕捉到了别人眼里的自己。
灰扑扑的脸蛋,不合身的衣服,还有像垃圾一样被遗弃的可怜身世,像张廉价的标签,贴在脑门上。
只有八岁,他一眼就看懂了同学眼中的鄙夷,“野孩子”三个字,让他野蛮得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小牛,攥着拳头就冲了上去,扭打成一团。
如此反复了几次,饶是老头差点在校长前表演就地下跪了,也没能把安凌拉回校园。
他梗着脖子跟在老头身后收拾垃圾,脸上满不在乎,真实得连老头都信了。
其实,他心里生了一根刺。
老头死后,他成了真正的野孩子。
为了一口饭,跟着一群野孩子学会了坑蒙拐骗,溜门撬锁,有时被人家抓现形,揍得鼻青脸肿,在局子里进进出出,都是常有的事。
他像垃圾一样被遗弃,被捡垃圾的收养,最终活成了别人口中的垃圾。
总有一天,他会像倒入下水道的剩菜残渣,无声无息地消失,没人认识他,没人记得他。
可是,为什么呢?
蜷缩在置物架后的安凌腿脚发麻。
他扶墙站了起来,又贴墙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听得清楚。
他踮脚猫着腰从置物架后出来。窗帘没拉,客厅铺了一层月色,沙发上的人一半在月色里,一半陷在黑暗里,似乎睡得很熟。
安凌刚抬腿,身后有了动静。
他转身举起了刀。
03
星河医院住院部2305房。
两个小护士举着托盘走了进来,一个利索地为病床上的人拔针,另一个举着托盘站在身后,继续没说完的话题:“听说有个老太太在五楼步梯里扯着嗓子哭,呼天抢地的,闹得整个楼层的病人都出来看,也没人敢上去劝,估计是家里有人没了……”
“于蔓蔓是吧。”拔针头的护士又确认了下病床上的人名,转身和身后的护士一起出了病房。
走了一段距离,才压低声音说:“看到刚才那个躺在床上的姑娘没,听说是被逼婚太过,想不开自杀,可怜哪……”
“啧啧啧……不至于吧……”
两个护士越走越远,没看到她们口中的那个被逼婚到自杀的可怜人,汲着拖鞋走出了2305病房。
于蔓蔓避开了电梯,她顺着楼梯,扶着护栏慢慢朝楼下走。刚到六楼拐角处就听到了凄厉的哭声。
她循着哭声下楼。
空荡荡的楼道里,那个人悬坐在窄小的台阶上,弓着背。
越靠近,像哨子一样尖利的哭声便越真切,刺得她鼻头发酸。
于蔓蔓呆了几秒钟,走上前,挨着坐了下来。两个人,在楼梯间坐了许久。
“蔓蔓,妈妈先给你道个歉,是妈妈错了,不该老逼着你去相亲,也不该老让你凑合。我总想着我年龄大了,以后你得找个人陪你啊,一个人单着怎么办哪,时间一长,你的事啊就成了我心里的刺,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难受,妈妈从没问过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能把你逼成了这个样子。妈妈想通了,你是个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遇上合适的你愿意就行,没合适的咱也得过得开心。可是于蔓蔓,你不能这样子知道吗,妈妈要是做错了,你得给我改正的机会啊,不能伤害自己……”
于蔓蔓的“不是”到了嘴边,到最后也只有“对不起”三个字。两个拧巴的人,在医院的楼梯间抱头痛哭。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根刺,奇异地消融了。
出院那天,于蔓蔓被老妈的一句话惊出一身汗。
“蔓蔓,你那个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同事,咱得好好感谢感谢人家,大半夜得多不容易啊。”
“谁?”
04
“您好,是于蔓蔓吗?您的外卖到了。”
早饿得头晕眼花的于蔓蔓放下手头的工作,冲下楼取外卖。送外卖的小哥是个瘦高的男孩,神色惊惶地指着手里的外卖盒:“对不起,汤洒出来了一点,您看一下。”
于蔓蔓接过外卖看了一眼:“没关系。谢谢咯,辛苦辛苦。”
等她捧着外卖盒回房里时,外卖小哥的脸一闪而过,这个人,感觉有点眼熟啊?
正值正午,烈日灼灼,安全头盔下的安凌早已是满头大汗,送外卖的日子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却比之前偷偷摸摸的日子踏实了许多。
他有时会梦到那个惊心的夜晚,梦里无一例总是他踮着脚尖准备逃,背后传来异响。
他心惊胆战地举起了尖刀,却眼看着沙发上的人影刚起身,就像块木头,直挺挺栽倒地板上,再无动静。
茶几上的手机也突然振动,惊得他肝胆俱裂。强压着自己想要逃的欲望,他壮着胆子走过去。
手机屏幕不断闪烁,显示的来电人是“老妈””。他小心向前走了两步,未靠近浓浓的酒味便直冲鼻腔,茶几边上装药的塑料壳在月色里闪着银光,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机。
深夜,一通救命电话拨了出去。
等救护车呼啸而来,医护人员急匆匆把人抬上了救护车时,他悄悄地隐匿在围观的人群中。
那一刻,他的心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充斥着,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那个名为“垃圾”的标签松动了一角,也许是终于融入了这个闹哄哄的世界。
头戴安全帽,安凌骑着外卖电动车灵活地穿梭于车流中,想着那个举着外卖笑着说“辛苦辛苦”的姑娘, 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心里的刺,也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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