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厂座落在一片稻田中间。夏天一个闷热的下午，四周稻田里翻滚的热浪包围着这个建筑。糖果厂的大门紧闭着，门外右侧的几株杉树在热风中晃动着发黄的叶片。杉树在水泥地面上投下锥形的树影，长长的树影里坐着一个男孩。
男孩坐在凉鞋上，双手抱着膝盖，他一会儿用手撕几块脚后跟的皮屑，一会儿抬起头看看大门那边。大门那边的院墙下站着一个女孩，她不时把手搭在额头上眺望远方。每当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男孩总是跟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可是他什么都发现不了。男孩对女孩的动作很好奇，同龄人里从来没有谁用这样的动作眺望过。男孩看到女孩尽量往院墙的阴影里躲，可是阳光还是照着她，她不时用手去擦鬓角和脖子的汗。男孩抿着嘴，望着女孩的方向若有所思的样子。刚好女孩的目光和他相遇，她的目光很落寞，让男孩想起了冬天的黄昏。男孩已经注意女孩很久了，她和自己一样，一连好几天都在糖果厂门口呆着，只在吃饭的时候离去。
男孩伸出右手食指勾了几下，女孩朝着他走了过来。女孩走到树下后，男孩把屁股往右挪了挪，女孩在他腾出的地方坐了下来。女孩坐下后，每隔几分钟都要把手搭在额头上远望，几次以后，男孩也学着她跟她一起望。女孩注意到了男孩左手大拇指上的纱布。
你的手指头怎么了？女孩开口了。
男孩伸出左手在女孩眼前晃了晃，他的表情像是在炫耀。男孩说，被我妈打断了。
他见女孩没有回应，又说，我跟我妈吵架，她用锤子一下就把我的手砸碎了。
那一定很疼吧。女孩终于对他的手做出了回应。
男孩调整了一下坐姿，更靠近女孩了。他又抬起左手说，你看。他咬着牙像是很疼的样子，腮帮子鼓鼓的。女孩看着他把指头上的纱布一圈圈拆掉，最后她看到了一根奇怪的指头。指头根部肿的很大，中间是扁的，还有些突出的东西。男孩说，那是碎了的骨头戳出来了。女孩又看着他把纱布一圈圈缠上，他的腮帮子更鼓了，憋得通红。
天色暗下来后，热腾腾的空气渐渐冷却了。他们听到了青蛙叫的声音，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叫的声音。蚊子在身边嗡嗡地飞，可是他们不管它，也不去挠身上被咬的包。男孩从身后的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两个梨，给了女孩一颗。女孩一直没有忘记远眺的动作。男孩累了，觉得麻烦没有再学她。
他在等他爸爸，他想女孩可能也在等自己的爸爸吧。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问一下。他说，你也在等你爸爸吗？
女孩嘴里正在嚼着梨，她用手指了指憋着的嘴。
男孩又说，我在等我爸爸，他是这里的厂长。警察在抓他。
女孩咽了一口梨，她说，我爸是这儿的工人，他死了。我妈说是被人打死的。
那你在这里等什么？
我妈让我等一个开蓝色大轿车的人。
那你等到了吗？男孩明白了她一直在眺望什么。
没有。
那你今晚回不回家？他问。
不回，我妈说，那个人可能会在晚上偷偷跑回来。
男孩没有再问了。他有些困了。天彻底黑了，夜色笼罩着。男孩靠在树上，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些星星。他还认识其中一颗。他指着最亮的星星告诉女孩，那颗星星叫紫薇。他回头看女孩时，她已经睡着了。
面前的路上偶尔会有车开过，可是没有出现女孩所说的蓝色大轿车。女孩靠在树上睡着了。男孩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嘴凑到她脸颊上亲了她一下。男孩满意地笑了。这时他们面前的路被一道光照亮，一辆蓝色的车停在了路边。男孩赶紧摇醒女孩，女孩看到面前的车后，赶紧跑到车旁边去，男孩跟在她身后。
女孩给男孩说，你先等着，我去叫我妈。说完她就往路西头跑去。夜很黑，两边是空旷的稻田，在黑夜中像黑色的大海翻动着，路两侧除了青蛙和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外，只有海浪的声音。女孩跑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回头看去，身后什么也没有，田野里一片空旷。她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幽幽的小路在黑夜里显得很长。突然眼前出现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女孩吓得不敢再前进一步，她屏住呼吸猜想那个黑影是死人还是活人。她能分辨出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正在盯着自己看。站在田野中间，她不敢继续走下去也不敢回头。她想叫，叫那个小男孩，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时一片亮光从身后照来，她看到那是一辆车。那辆车正朝自己缓缓开来。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在车灯的照射下，她看到了那个黑影，那只不过是一颗被拦腰砍断的树。她还看到自己的影子由长变短。汽车经过身边后继续往前边走了，依旧开的很慢。很远之后，女孩才意识到那是之前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蓝色大轿车。一切又恢复平静后，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不过这次她一点也不怕，因为她还听到了一阵叫声，是那个男孩的声音。
喂。男孩的声音越来越近。
哎。我在这儿。女孩看到了他，他提着凉鞋朝着她跑来。女孩又问，你怎么来了？
男孩跑到她面前呼呼地喘着气，热气呼到了女孩的脸上。男孩喘了好一会儿，他说，那辆车不是蓝色的，是黑色的。
女孩说，我看到了，它开走了。
他们又一起回到糖果厂门口的树下等待。整个糖果厂里没有一点儿灯光，一片沉寂。他们坐在黑夜中。女孩问，你在等你爸爸吗，他会来吗？
恩。我妈让我在这里等。警察在抓他。男孩又问，你等的车一定会来吗？
不知道。我妈让我在这儿等，她说车主人打死了我爸爸。女孩又问，你妈为什么要敲碎你的手指头？
男孩支支吾吾地回答女孩，他好像很为难。他说，这不能说，反正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妈说如果再有下次，她就把我其他的手指头也敲碎。
那她是怎样把你的手指头敲碎的？
男孩说，就这样。说完他拉过女孩的左手，轻轻地摸了摸每根手指头。他突然脸色一沉说，先弄断你的大拇指，给你长个记性。他把女孩的手掌摊开按在自己膝盖上。他高高地举起手，就像手里拿着一把铁锤。他把手中虚无的铁锤狠狠地落下，落在女孩的大拇指上。女孩被吓得叫出了声来，她受惊的样子惹的男孩哈哈大笑。男孩说，就是这样敲碎的。
男孩伸手按了按女孩背上的书包，里边是什么？
女孩取下包打开拉链，是香蕉，我妈说傍晚吃一根，半夜吃一根。她把手伸进包里，又哎呀地叫了一声。男孩也把手伸了进去，哎呀，他也叫了一声。随即两个人都笑了。女孩说，压烂了。
男孩用舌头把手上的香蕉泥舔干净，又拉过女孩的手把她的手舔干净。惹得女孩咯咯地笑。他从包里拿出那根好香蕉递给女孩，又把还剩一半的烂香蕉拿出了，自己吃了起来。男孩吃香蕉的时候，两个嘴唇遇在一起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女孩说，吃东西时不准出声，这样不礼貌。男孩马上安静了。借着星光，女孩看到他闭着嘴小心翼翼地嚼着。这时他们听到了汽车声，声音在慢慢靠近，马上他们看到了车灯发出的光照在小路上。他们两人站起来走到路边。
开始他们以为那是一辆蓝色的车，仔细辨认后才发现，依旧是一辆黑色的车。那辆车慢慢停在了他们身边，前面车窗摇了下来。他们还没看清车里的人就听到一个女人骂，有病啊，大半夜站在路边。这时车内的灯打开了，他们看清了面前的女人，并且一眼就判定她不是本地人。他们还看到女人右侧坐着一个跟他们一样大的男孩，奇怪的是他带着墨镜。
女人又说话了，问你们，南山怎么走？
他们两根本就没听过那个地方，他们摇了摇头。
女人又骂人了，跟死人一样。
女人把汽车开走时，男孩把手里的香蕉皮从车窗扔进了车内。可是车子毫无反应，继续开走了。
回到树下后，男孩说我们坐到院墙下吧，树上可能会有虫子。女孩同意了他的建议。院墙根长着几株杂草。
女孩说，地上的草扎屁股。
男孩摸着黑把她屁股下的草拔掉垫在自己屁股底下。男孩觉得已经到夜里三点了，女孩说，还不到十二点。男孩提议等下一辆车路过的时候，问一下别人现在的时间。于是，他们两等待的对象变成了能告诉他们时间的人。他们两坐在院墙下，望着面前漆黑的小路两头。他们静静地望着路的两端，偶尔挠几下胳膊和腿上被蚊子咬的包，等他们百无聊奈之后，才感觉到那些包痒得厉害。好在夜已经不热了，而且有两个人，任何一个不会感到害怕。
男孩挠胳膊上的包的时候，感到指甲里湿湿的。男孩说，我把胳膊抓出血了。女孩听了男孩的话用手摸了摸他的胳膊。男孩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胳膊上流血的地方。
女孩说，恩。我摸到了，就是破了。
男孩问，你爸爸真的是被打死的吗？他是怎样被打死的？我还没见过死人是什么样子。
女孩说，那是你没见过，你要是见了就害怕了。
那你见过吗？男孩紧接着问。
我也没见过。我爸爸死了后，我就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那你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也不确定。我妈说是被人打死的，我听到别人说是被机器绞死的，还有人说他是走路时死了的，还有人说是吃饭时突然死了的，更奇怪的有人说我爸爸是睡觉时睡死的。真奇怪，还有人睡觉睡死。
男孩说，你害怕死吗？我知道你害怕。
女孩说，我不怕。
那你第一次回去叫你妈妈的时候，怎么站在路上不敢走了？
那是害怕黑不是害怕死。
害怕黑就是害怕死。
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夜已经很深了，连蚊子都没有了。女孩抬起头找那颗发着红光的星星，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让男孩帮他一起找，男孩也没找到。
男孩说，我知道糖果厂有个后门，你说我们要等的人会不会从后门进去？
女孩觉得男孩说的很对，他们商量着去后门口等。
糖果厂在一片稻田中，他们沿着糖果厂的院墙从前门往后门绕去。他们的左手边是院墙，右手边是稻田，稻田比小路低了两米多。稻谷在微风中摇晃着，相互碰撞发出簌簌地声音。脚下的小路很窄，男孩走在前面，女孩拽着他的衣角跟在后面。他们慢慢地走着，男孩把头深深地低下，探寻着脚下的路。这条路他以前走过几次，可是在这个漆黑的夜里，走起来却很陌生。走着走着他们遇到了几排管道拦在了路上，管道下边是一条深沟。男孩知道，那是糖果厂里排污水的沟，后来那条沟不用了，用管道。他们走过管道时，男孩说，小心，别把脚卡在两根管道间了。
啊！
话刚说完，身后女孩一把把自己拽到了沟里。摔到沟里的一刻，他感觉耳朵嗡嗡地响。他想坐起来却感觉不到四肢，甚至感觉自己在空气中漂浮着。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清醒了。他坐起来的同时，女孩也坐起来了。他们两人看到对方在黑夜中坐起的身影后，都哈哈大笑。男孩问，你脚滑了吗？
女孩说，恩，我脚滑了。结果把你也拉下来了。女孩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他们站起来，抓着草和石头爬上了小路。刚爬上小路时，男孩看到一只青蛙跳到了自己脚下。他伸手去捉它，青蛙很安静动也不动，在男孩的手里也没有出现想要跳出去的反应。拐过一个弯他们看到了糖果厂的后门。后门上亮着一盏灯，高高地挂在空中，像白白的月亮。他们坐在门口，靠在大门上。男孩说，你看这儿有灯，如果有人进厂的话，肯定会走后门进。女孩没有回答他，她一直看着那只青蛙发呆。在男孩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眼前的稻田时，他看到一辆车停在了院墙外的转角处。这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辆蓝色的车。女孩也看到了，她站起身说，就是这辆车，我该回去叫我妈妈了。她的声音滑入夜里，没有痕迹。
刚说完，女孩转身跑向刚走过来的小路。男孩看到她的脖子上有一片红色的东西，红色正在扩大。男孩看到她的背影像飘着一样远去。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中，他把目光转向那辆蓝色的车。车里的灯打开着，却一直没有人下车。他看不清车里人的脸。突然，他回想起一个画面，他和女孩从沟里爬上来站在后门的灯下后，女孩没有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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