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不归宿
在绵延不断的崇山之间，有一条江蜿蜒穿过。据《水经注疏》称，这条湘江，源出广西海洋山，穿越奇峰绝壑，经永州、衡阳等地，流入岳阳市的洞庭湖。沿江两岸土地肥沃，树木茂密，稻浪翻滚。人们在江岸建立了无数市镇，铁牛县就是其中之一。
铁牛县城四周群山环绕，人口不过三、四十万，却颇有些历史。江岸的王爷殿，早在明代就供奉道教护法神将王灵宫，香火鼎盛。据这里的老人说，每年农历六月十六日，是王灵官神答案诞的日子，信徒们排成了几条长龙。后来，因为发生了一次超大洪闹灾害，王爷殿的石头材料被迫拆除修建了江堤。从此，人们只能从散落在草丛里的两头石头狮子和一小处断垣残壁可以看出它往昔的辉煌。
铁牛县最有名的传说，是关于“铁牛”的。传说清朝湘军的高级将领郭松林带兵攻入天京之后，将掠夺的财富源源不断运回老家。途经这个码头的时候，一头肚里藏着大量黄金的铁牛怎么也抬不上岸，最终沉入了江底。多少淘金者来到这个码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惜一直未曾如愿。而是否真有铁牛，也是众说纷纭。
不管怎样，铁牛码头因此得名。作为县城唯一水路，它承载着货运与客运的双重任务。码头上一年四季人头攒动，连接铁牛码头和铁牛县城的铁牛巷，成为了最热闹的老街：巷子里的铁匠铺、肉铺、酒馆生意红火，挑夫们吆喝着“借过——借过——”声，不绝于耳，布衫长袍的商贾大摇大摆走过——这情形，可惜留在上个世纪的尘埃里了。
现如今的铁牛巷，繁华不再。老街上家家户户是老旧的木门木窗木柱子，土筑的斑斑驳驳的墙壁。门前闪着幽光的青石板路，显出苍苍古意。
铁牛巷的居民，多是国营老船厂、瓷器厂和酱油厂的退休老职工。这三家曾红极一时的老厂，如今半死不活苟延残喘。退休的工人比在岗的职工还多，这个月的工资拖到下个月，下下个月，是习以为常的事。
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受不了这儿的老气横秋，大多打着谋生的幌子去了外省。巷子里，低矮的灰扑扑的楼房前坐着三五成群的老人，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曾经的繁华，抱怨着柴米油盐贵，间或扯上几句东家长西家短……她们站在生命的末端，最缺的是时光，最不缺的也是时光。幸好，铁牛巷的时间，比外面的世界慢了半截。
铁牛巷的巷尾，住着姓牛的一家。老大爷当年是扛过真枪，见过大世面的，如今老了，对外界的喧嚣不甚在意。他们老两口，带着孙子，安静地过日子，脸上现出真心实意的满足感。光阴在房梁上晾晒的旧冬被上爬过；在江边古老的汽笛声里散去；在老人手里的蒲扇上摇着摇着摇没了……
这年六月一日，巷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可铁牛巷巷尾的牛家，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牛爷爷牛奶奶深夜打了好几个电话，早上起来捂没声张。牛大爷大清早起来，拄着拐杖去冷清的码头转悠了好几圈，也没有看到牛涛涛的影子。直等早上上学的时候，他满怀希望，拄着拐杖来到孙子牛涛涛的学校。
牛涛涛是二年级转到巷北口的铁牛小学的。铁牛小学曾经是铁牛县城最好的小学。学校历史悠久，教学楼青的瓦与周围茂密的树木融为一体。操场上高高飘扬的旗帜在风里招展，成为了江上过往船只的参照物。
这天，铁牛小学正举行庆祝会。红绿相间的塑胶操场北面的主席台上铺着大红地毯，几个黑色大音响立在主席台右侧，几个着节日盛装的节目小主持人将话筒拿在手里，有模有样地做着最后的练习。一个低年级的主持人因为紧张，普通话又不标准，将“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上午好……”念成了“各位领套，老西们，上午早”。
喇叭将声音扩散开去。正在教室里化妆的三年级“育红”班的同学们，听得笑作一团。正画着眉毛的孩子因为头部颤动，眉毛变成了一只弯弯曲曲爬行的蚯蚓；擦底粉的同学，白白的粉擦到了脖子上，成了一条白项圈；涂口红的同学，嘴巴看起来活像是红通通的猴子屁股……这声音，几乎将楼顶掀翻。
不一会儿，妆化完了，帮忙的几个年轻家长退出教室，孩子们陆续回到了座位上。班主任郑晓珺拎着道具，信心满怀走上讲台。孩子们兴奋得四脚爬地——得意忘形。她们一会儿就要上台表演的《三只小猪》这个童话剧，是邀请了音乐老师丁嫚嫚做了特别指导的。大伙儿苦练大半个月，一会儿准备拿一等奖呢。
二十七八岁的郑老师，是前几年从一个村级小学调入的。育红班是她来铁牛小学接手的第一个班。她穿着高跟鞋，披着一头卷发，脸上的表情一向比较严肃。她手里举起一棵绿绿的泡沫树，等人上台领。
“牛涛涛！”郑老师纳闷地大声喊。牛涛涛这个孩子是二年级转入的插班生。郑老师当时就觉得他与其他孩子有些不同，可自知自己在铁牛小学也属于“新人”，不敢拒收。这次节目，原本她是安排牛涛涛当观众，可帮忙排练节目的丁嫚嫚老师坚持说可以给牛涛涛一个机会。
整个节目里，牛涛涛只负责在舞台后方手举着这棵树。这个活没什么技术难度，但临到上台了，他倒好，玩起了失踪！
“牛涛涛同学？”郑老师重复了一遍，还是无人应道。“这孩子，连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她暗自嘀咕着，“早知道，就不听丁老师的了，她到底太年轻，看学生不如我看得准。”
教室里陆续安静下来了。
“牛涛涛呢？”郑老师的目光像扫描仪一般，朝讲台下扫视一遍，停在第五排第六张座位上，眉毛瞬即拧成了“川”字。
大家循着老师的目光看过去—— 没错，演大树的牛涛涛没来！刚才教室里太乱了，大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
“班级活动，他竟然敢不来，胆子忒大了吧！”班长郭星星说。教室里顿时像炸开了锅。有的说昨天下午还在铁牛码头上看到他在逗一只狗玩，有的说他经常撒谎，还有的说他是个爸爸妈妈都不要的孩子……
郑老师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拿着教鞭在绿铁皮的讲台上重重地敲了三下。全班五十多个孩子像是得到了无形的指挥似的，异口同声说：“一、二、三，快坐好。”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注视着郑老师的脸。
“不像话！我昨天已经发了《告家长书》，反复强调了今天上午要提前半个小时到校！”郑老师苍白的脸气成了酱紫色，一字一顿地说。透过窗户瞟一眼操场，大部分班级已端坐在指定区域。校领导带着嘉宾在腰鼓声里快要迈入操场了。她们的班级再按时入场，一会儿不但要挨批评，还会被扣分，流动红旗也得不到了。
“谁知道牛涛涛怎么回事？”郑晓珺问。
孩子们的头个个摇得像拨浪鼓。郑老师快步走出教室，拿着手机和节目“总监”丁嫚嫚老师汇报了一下新情况。
教室里又闹翻天了。“都是这个牛涛涛惹的祸，一会儿我们班节目怎么办？”“我最讨厌牛涛涛了。”“牛涛涛是个坏孩子，我妈妈不让我和他玩！”……
郑老师在窗外和丁老师通了话，重新回到教室安排了一个当观众的学生代替牛涛涛演大树。幸好大树是没有台词的，诸婷婷谢天谢地。
操场北边的主席台上，领导一一就坐，主持人开始说开场白了。郑晓珺领着“育红”班的孩子们迅速在操场上指定位置安顿下来。尽管郑老师悄悄做着禁声的手势，才上三年的孩子们还是发出了悉悉索索的不和谐的声音。
主席台上的王校长、学生处的黎主任板着脸，朝这边“扫射”过来。孟老师是年级组长，马上走到了队伍跟前，不满地瞪了一眼：“育红班怎么回事？你们再吵，班级的流动红旗就马上给摘掉。”
孩子们迅速静了下来。郑晓珺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一大早忙到现在还没歇下来，又看了领导的脸色，都是牛涛涛惹的事。她心里不由得窝了一肚子火没出发。
冗长的领导讲话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节目表演了。“育红”班的节目排在第三个，郑晓珺领着小演员们急急朝主席台赶去候场。正低头走着，突然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牛涛涛的爷爷。
“您老好，牛涛涛呢？”郑晓珺皱着眉头问。
七十多岁的牛爷爷，古铜色的脸上爬满了深深的褶皱，瘦瘦的身子佝偻得像只虾米。他挥了挥手里的拐杖，朝郑老师摇摇头，声音嘶哑着说：“牛涛涛，他……”
“牛涛涛就是一个麻烦不断的孩子。早知道，二年级的时候，我就不该同意接收他进我班。”郑晓珺老师肠子都悔青了。看着老爷爷憔悴的模样，心里又是可怜又是同情：您这高龄，身体又不好，怎么能管住牛涛涛？何苦要揽着他带在身边呢？
第一个热闹的歌舞节目演完了，全场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这声音，也传了出围墙，传到了铁牛巷尾牛涛涛家里。他奶奶正坐在里屋抹眼泪，等着她的小儿子来处理。
“牛涛涛到底怎么没来学校？”郑晓珺看着牛爷爷，心急如焚等着他的答案。
“牛涛涛，他……他一夜未归。我以为他已经来学校了……”牛爷爷听完，打着皱褶的脸抽搐了两下，结结巴巴说，“郑老师，您说牛涛涛会去哪里呢？”
“啊！一夜未归！他为啥不回家？”郑晓珺参加工作十多年，这是第一次遇到。她的眼珠子瞪得差点掉出了眼眶。
牛爷爷鼻翼通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这时候，年级组孟老师走了过来，郑晓珺紧张地对孟老师说：“我们班牛涛涛不见了，昨晚通宵没回家睡觉。”
孟老师打量了牛爷爷几眼，思量了片刻，说：“孩子不见了，这是一件关乎安全的大事。孩子不是从学校走丢的吧？”
牛爷爷拽着衣袖擦了擦眼睛，点头。
“郑老师，你先管好班级的节目，回头再处理牛涛涛的问题。”三十出头的孟老师，不愧是年级组长，有许多经验，她当机立断指挥道。
郑晓珺点头欲转身，牛爷爷拉着郑老师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不肯放。他的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些什么。可扩音器里已经在报节目，要求《三只小猪》马上进入候场区。
“爷爷，您别急了，请先去办公室等着我吧。”郑晓珺渐渐冷静下来，简单交代完，挣脱牛爷爷的手，领着小演员们朝主席台小跑过去。
牛爷爷的脸，成了苦瓜脸，他唉声叹气，拖着沉重的步子佝偻着腰朝郑老师办公室走去。
与此同时，孟老师推开了学生处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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