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警察局,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这间位于朝阳北路的警察局,就坐落在地铁站的后方;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地铁站,让这里显得极为冷清:是啊,没有人会愿意闲来无事来这里坐坐。我和另外几个人面朝着前台对面的椅子挨着,手里拎着刚从饮水机里面打出来的矿泉水,我下意识地紧捏着塑料杯的外壁,身子却不敢轻易地往靠背上面躺。这里的气氛让我十分不适,除了周围灰青色的色调以外,八月份的夏天好像一夜间变得凉飕起来,穿堂风从正门吹进来,不留情面地拍在我的后背边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男警员过来,招呼我们几个进去;穿过几扇长得差不多的门,我们进入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一个照面过来,是远处的女警员不怀好意地脸,她坐在窗边,正敲打着键盘——看到我们进来,机械式地转过头来。
男警坐下,他先是熟练地打开了几个文件夹,鼠标啪嗒几声,一个文档成放射状铺满屏幕,我瞄了一眼标题,似乎是专门用来做笔录的档案。
男警招呼我,让我们几个报上自己的基本资料,大概了解了一下案情——一夜里连着发生几桩入室盗窃案,在冥冥之中可不多见。而且离奇的是,这位神秘的江洋大盗除了能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高达18层楼的公寓以外,还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准确地识别出赃物的价值——只选择单位价格较高的几样东西下手。我的水果手机和平板电脑放在一个蓝色的钓鱼凳上面充电,旁边躺着同学的摩托罗拉和索尼手机,但只有我没有幸免于难;这位拥有这神乎其技般手法的大盗,就在一群熟睡男青年身边来去无踪,综上所述,让这件案子听起来颇有奇幻色彩。
“会不会是内鬼所为啊……”男警员随口说了一句。
我开始回忆一切用得上的线索:
一早被叫醒,宿舍管理员第一个发现可疑人的踪影,一旁原本正在充电手机如今只剩下两条充电线;门是开着的,却没有撬开或者强行破门的痕迹;地上很干净,没有来历不明的脚印。
干的太干净了,物证基本为零。
我梳理了一下几种可能性:
A:某江洋大盗,来历不明的神秘怪盗,在凌晨两点到四点这段期间乘坐滑翔翼从窗户进入18层的公寓,偷走手机3台,平板电脑一台,坐电梯逃走,扬长而去。
B:根据同学之间的证言,我们宿舍的一个男生昨天凌晨2点偷偷出去吃宵夜,没有锁门,让住在附近的无业游民有机可趁,毫不费力地从正门进入,完成犯罪。
C:宿舍管理员拥有每一间宿舍的钥匙,也是最早和唯一目击到人影的人,极有可能撒谎
D:我的这位——从凌晨两点到四点一直失踪——这位同学,肯定是逃脱不掉怀疑的
E:除了几个失窃的受害人,因为门禁管理的疏漏,不排除集体犯罪的可能
想到这里,我为自己的思虑而恐慌起来,案子自然不会轻易了结,而警方也不会花什么力气去查。乐观的是这几件东西并不是太大的损失,起码我的命还在;悲观的是我必须在这个地方再呆上半年之久,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身边的这一群人。
2
冒险家贝尔·格里尔斯迷失在北美的落基山脉已经过去了半天的时间。更早一些时候,他把一棵倒塌的树干残骸架在另一棵树上,在上面铺满苔藓和松针,做成了一个三棱柱形的临时庇护所。午夜,外面早已熄灭的篝火下面,还残存着响尾蛇内脏的废渣。贝尔打开自拍摄像机:
“我刚打开这台摄像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不过肯定有什么东西……什么动物正在外面乱窜,很可能,很可能是只鹿……不过你听,又听见了,能听到吗?外面肯定有什么东西……我刚刚听到外面有很重的脚步声……我不知道,我得试试,试着用摄像机看看有什么东西,可是……有什么东西走过了,走过了那堆篝火的余烬,很难分辨那是什么,不过听起来真是……我不喜欢这样,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现在已经好几分钟没有听到动静了,它可能已经走开了,不过,它绝对知道我就在这儿,知道我在这儿吃过东西……我对于熊并不是很了解,我只知道,如果它们来到你的营地,看见你在这儿,你就得马上卷铺盖走人……这真是,现在是深更半夜;深更半夜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幕降临时,在一条小河旁,贝尔花了大力气考好了几条鳟鱼,在此之前,他刚刚和熊追逐了好几公里。隔天,他攀登在一个地形极为陡峭的山岩,看着前方几乎没完没了的路,贝尔决定稍作喘息,他打开自拍摄像机:
“此时此刻我发现最难过的状况之一,那就是,缺少同伴,你知道作为登山者,我总是习惯有个同伴跟我在一起,我觉得光是有人能陪在你身边,就能够给你带来力量……不过,说老实话,此时此刻,我完全是一个人在奋斗……我真的是很想念那种鼓励,真的……在野外迷路时,你会变得很奇怪,你不会注意到落基山脉的壮美景致,大多数游客都是因为这些才来到这里……雪山上常年积雪,如果我能让自己停下看上一眼,那真是叹为观止……而此刻我只想到一件事,尽可能快速往前走,这样才能找到公路,重获安全……”
为了加快行进速度,周围又找不到能够制作木筏的材料时,贝尔选择了把自己的帆布背包充满空气,借助那么一点点浮力,在时速32公里的急水中漂流……几个小时以后,贝尔终于感到饥寒交迫,在一片滩涂中上了岸,依偎依着暖和的火堆,贝尔打开了自拍摄像机:
“我想呢,有的时候,你的生活可能是太过宽松了,感觉不到那种拼死求生的必要,但是这种本能,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某些需要会驱使你……对我来说,现在,我只想见到我的家人,见到我的妻子莎拉和小儿子杰西,几天前他刚满两岁……啊,还有,我真的很希望是他粘在我的脖子上,而不是这只陪我东奔西走的背包……”
我想,对于拼死求生的贝尔来说,孤独,成了最廉价的东西,它和庇护所、篝火、食物和水不一样,它垂手可得,却又带给人绝望。
在空旷的荒野,这种感觉尤为深刻。
3
断背山下。
人至中年的杰克和埃尼斯再次来到山脚下,扎着帐篷,面朝湖泊,过着几天与世隔绝的安生日子。但时间过得飞快,离别的日子还是来到了。
他和他提着行李,从载着马匹的货车前走过,身后湖光山色,白云苍狗,风景绮丽。
杰克找到自己的褐红色的小货车,埃尼斯为他整理好货物,杰克打开车门,突然间停下来看了看远方,埃尼斯看向了门这边。
“我要回老家闪电平原一趟……去看父母一两天。”杰克低着头,一只手挨在敞开的车窗沿,抬头看了看埃尼斯的白色帽子,视线重新回到地上的岩块上。
埃尼斯假装毫不在意,一手搭在后门的把手上,使劲地用力摩擦,锃亮的金属把手暴露了他的腼腆。
“有些话我想要和你坦白”埃尼斯开口,“我想,我想要等到11月,我们才能再碰面了。”在温暖的阳光下,他的眼睛竟然有点睁不开来。
杰克转过身子,脸色冲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等装完了货物,在冬季的饲养工作开始之前……”埃尼斯不敢看他,一边低着头,一边咬手指甲。
“11月。”杰克说。
埃尼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能在8月?”杰克质问,因为内心的激动,嘴角不免地有些抽搐。
“那是因为……”
“该死的,埃尼斯!”杰克猛地把车门关上,背对着他,“知道吗,你有整周的时间来把这件事和盘托出……为什么我们总在这冰冷刺骨的破地方碰面,我们该到暖和点的地方,你知道吗!”
“我们该去墨西哥的!”杰克怒不可遏地看向一望无际的湖泊,双手叉着腰,向山的那边走过去。
“墨西哥?”埃尼斯兜着手,跟了上来,“去他的,杰克,你知道我得……我所有的旅行都像是在咖啡壶边找把手。”
“别这样,杰克,看开一点。11月我们可以打猎——打只麋鹿……”埃尼斯用鞋靴子刮了刮脚边的石子,“那年我们过得也很开心,不是吗?”
“开心的日子总是太短,太短,太短了……”杰克转过头,低声说,“你知道吗老兄,现在这个状态我真他妈的不爽。从前你来去潇洒,如今却想朝皇拜教。”
埃尼斯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杰克,我得工作啊,是啊,如果是从前,我早就辞职不干了……你,三餐饱暖,阖家幸福,早已经忘了穷苦是什么滋味了。”
杰克不想看向他。但还是勉力听着。
“……你听说过子女抚养费吗?”埃尼斯摇了摇头,“现在我和你声明,这工作我不能辞,我也不能再翘班了……这次已经很不容易了……交易在8月就开始了。”
杰克还是毫不理财。
“那你还有别的,更好的注意吗?”
杰克终于转过头来:“曾经,我有过一次……”他的眼神里满是哀怨。
“曾经,你有过一次……”埃尼斯慢慢向杰克靠近,“那么,你去过墨西哥吗,杰克·崔斯特?呵?因为我听说在那里,有专门的男妓为你这样的人服务……”
“该死,是的,我是去过墨西哥,你他妈的能有什么意见?”
两人面面相觑。
“这次我老实告诉你,天杀的杰克·崔斯特!我不是和你开玩笑,要是让我明白了,那些我不知道的事儿……”埃尼斯用双手狠狠地拍打在杰克的胸膛,怒目而视,“如果让我全知道了,你他妈就死定了我和你说!我不是在开玩笑。”说完,埃尼斯往地上吐了口痰,远远走开。
“那好,这样也好,那我就把事情说说清楚……”杰克喊住他。
“继续!”埃尼斯说。
“我告诉你,我们本可以过上好日子,真正的好日子,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可你不愿意这样做!埃尼斯!所以现在,我们之间徒留这半壁断背山崖!”杰克愤怒地指着山。
“就这么多,这就是我们仅存的一切了,他妈的一切了!要是其他的你不明白,希望我能让你意识到这一切!天杀的!你自己数一数整整20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有多少,再想想,你把我拴得有多痛苦!最后,你在质问我在墨西哥发生了什么,并威胁要砍了我,就因为我想要一些我得不到的东西……”杰克继续说。
“你根本无法理解这其中有多糟糕!”杰克大喊,“我不像你,可以一年只在这荒山中偷欢一次两次……我爱你爱到我心痛,埃尼斯,你这该死的杂种……多希望我知道该如何放弃你……”
埃尼斯低着头啜泣,一边忍着眼泪一边支支吾吾地说:“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离开我?都是你,杰克,我才落得这副田地——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杰克爱怜地走过来:“别这样……”杰克张开手要搂住埃尼斯。
“放开我!!!”埃尼斯推开杰克。杰克继续拥上去。埃尼斯放弃了抵抗,哭倒在杰克怀里。
“别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该死的,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杰克……”
时间似乎回到了20年前,埃尼斯从后面抱着杰克,在他耳边唱着摇篮曲。他们俩闭上眼睛,篝火烧着,马匹站着,树丛舞着,羊群叫着,风儿吹着,阳光照着,仿佛这样就可以一辈子……但是最后的最后,埃尼斯还是得开着车离去。
4
孤独,来源于两样东西。
一个是无法获取外界的信息,一个是无法对外界倾吐信息。一吸一收间,人这种不知廉耻的社会生物,获得了仅有的满足。
但是人类总也逃不掉孤独,每个人除了要当几回聋子,还要客串几把哑巴,总有怀才不遇,逆水行舟之时。一个人除了要在心灵和脑袋上敲锣打鼓,不厌其烦地招兵买马,还要把周身包裹成钢铁,避免被别人伤害,也要以防伤害别人。
规避孤独,这种行为终究是妙不可言的,但谁又能轻易做到呢?
罗素说:生活中的三大动力是对知识的渴求、对爱的渴望、对苦难的怜悯。除了爱情没有火花难以滋生,其他两样东西都能够自给自足的。如果孤独也能慢慢适应,还有其他什么能够阻止人们无边的想象力呢?
所谓孤独,是一个人吃自助餐的时候被服务员收掉盘子;所谓孤独,是玩游戏捡到极品装备无处分享;所谓孤独,是麦当劳雪糕第二杯半价的时候没有人在身旁。而我以为,所谓孤独,除了具象化的行为以外,那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才更为致命。
贝尔格里尔斯,前英国特种部队,在非洲一次跳伞中发生意外,背部三处受伤,不得不停止服役,可就是这样,两年后他尝试去攀爬珠穆朗玛峰,并且成为英国最年轻的成功登顶并活下来的人。那年,他23岁。之后在《荒野求生》野外生存节目里多次虎口脱险,都让人想到他以往的经历,18个月间在医院进进出出,只为医治背伤……在适应孤独的日子里,看到特种部队的战友完成任务归来的情形,他曾想过自己能不能继续——登山和跳伞——这些他热爱的事,但是他成功了,他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演说家、冒险家。
杰克和埃尼斯,两个苦命的同性恋者,因为世态的凄凉和舆论的攻击,终身都不能明目张胆地在一起。他们的秘密只在断背山上,那群绵羊中,那丛山林里。杰克无法忍受孤独拿给他的副作用,无法忍受埃尼斯不能放弃一切和他在一起,在墨西哥的小镇上招妓寻欢。埃尼斯无法承受前妻的压力,无法承受高额的抚养费,而对杰克的完满生活心生隔阂。对于世界来说,他们是孤独的;对于埃尼斯来说,杰克是孤独的;同样的,对于杰克来说,埃尼斯是孤独的。如果异性恋的相爱是缘分,那么在孤独的映照下,同性恋的相爱是缘分的二次方,是宿命。
我在适应孤独的过程中,经历了不少的困难。其中之一的孤独,是我稀薄如烟的生活:孤僻独往下,我其实没有多少朋友——或者说我太懒惰,懒得去新建一些关系,再把他们经营下去。还有的时候,就是喜欢无拘无束,这种对自由的渴求,让我对社会的林林总总对不上眼。我没有出去打工、没有参加过社团活动、同学之间聚少离多、有什么比赛表演第一个做缩头乌龟,或许对于我来说,看待这样繁重的关系像是看见汪洋,而我更喜欢天空。
孤独的滋味当然不好受。更难以启齿的是,孤独其实拥有一种累加效应。第一分钟揣着沉重,和第十天举着沉重,感受当然不一样啊。所谓孤独,也就是这样——当你第一次自己看电影,从自己的座位起来,看着周围的人流散去,扫地阿姨直勾勾地盯着你,你也许会觉得别有一番滋味,但是第十次,第五十次的时候,连你自己看待自己的眼光也会变得不一样了。当度日如年,变成度年如日,当感受变得麻木以前,你就真正适应了孤独。
但是另一方面,人们都是为了孤独而存在的。不孤独,就不特别,多知己,就多平庸——人们一旦在某一个领域达到一定程度,就很难找到知音了。你觉得世界很大,其实它很小。我有时会大言不惭地觉得我不但孤独,还玩出了花样,这样的孤独在男人中显得女人,在文青中显得愤青,在老粗中显得博学……无意之间又助长了我的嚣张,在孤独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所谓孤独,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我想我还是幸运的。不仅仅因为上帝从没有好好地折磨过我,因为我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所得所想,还因为我的内心皮糙肉厚,经得起打磨。总被理想和现实打趴在地,但看到山川和河流,云海和大地时,我又会惊诧得重新站起来,兴奋得欢天喜地,重新原地复活。我想一个人有多谦卑,他就有多快乐。因为这样,我原谅人们不喜欢我,我原谅世界离我太遥远,我原谅上帝赐我以孤独。
落基山脉,贝尔·格里尔斯找到了通往文明世界的公路。
断背山,埃尼斯找到了守护杰克一生的方式。
朝阳路,我收拾好行李,我看了看空荡荡的宿舍: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包括我的好友新江和黑柴,也包括那一群,我还没来得及交好的朋友。
半年时间里,我被怀疑和悔恨蒙蔽了双眼,我几乎睡不着觉,不光因为失窃的那件事,还因为我对这一群身边的“饿狼”放心不下。但这就是我,本来有康庄大道我不走,总是因为小打小闹误了事——我终究还是不再计较这一件事,我不能因为一眼污泉,就放弃一片森林。
我自找的孤独,还得我自己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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