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山城行路,断无平川之地的闲适舒坦。
即便相向而行,必定看不着正脸,先看大头。某正俯首塌腰爬坡呢,抑或,你恰巧低眉顺眼,寻一稳妥下脚的位置。曲折起伏的界面,勾连结节的所在,最容易错过些什么。譬如阴郁的山峦,错过浩荡的江流。
地儿还是那地儿,城还是那座城,俯仰之间,时光早已切换。惦念一段往昔,于事无补的隐念,复跳的疼痛,旧疾复发一般,与乍暖还寒的时日无关。
但凡物是人非的觉悟,多半源于熟视无睹的错愕吧?
暖在掌心呢,像晶莹剔透的杯子;撒开手,便是尖叫着,四散逃逸的碎片。
2. 忆一座城,忆起链式结构的梯坎,衔接朴素的人间烟火。
嘎巴踢踏,跫音上下。或脆或黏,或急或缓,仿如时光的指尖,掠过岁月黑白的琴键,渐弱一组滑音,像流星划过暗夜的尾巴。
那时候,“谷”在北碚的“西师”,“璞”在沙坪坝的“西政”,我们相约去解放碑参观白脸长身的“粉子”。黄桷坪的“斌”是不屑参与的,他在美院用2B的铅笔,如饥似渴素描人体。
“璞”鼻尖上顶着醋酸镜架的眼镜。“谷”穿着卷了领子的涤纶衬衫。我趿拉着塑胶拖鞋,摇一夜的绿皮火车从成都赶来。
我们在纪念解放的碑座下集体“打望”,毫无羞怯之感。在物质与精神双重贫困的窘迫时刻,毅然决然地选择,先喂饱饥饿的眼睛。
然后,去路边摊吃热辣的小面如风卷残云。浮油辣子的汤顺时针旋转,焦香的花生碎,一准扒拉得颗粒不剩。鉴看碗底青花。
末了,在朝天门码头的梯坎上,坐成孪生的雕塑,听江轮长长地呜喑。
无处安放的青春,对峙默然浩荡的江流。各自的心底,隐着黝黑的礁。
“谷”总是苦涩地笑,艾草叶子的模样,有中药的味道。总是写很长很深情的文字,却弄丢了无法治愈的爱情。研一的时候,收到绝交信的当天,一根血管炸裂在脑干。“莉”哭得梨花带雨,一白到底。如今,她就要做婆婆娘了,长着幸福的虚胖。
许多年前,我和“璞”凑在15W的灯泡下喝酒,聊起过“谷”苦艾的表情。“璞”说他在天寒地冻的德累斯顿学习采矿的时候,总是梦见漫长漆黑的深井。矿道远处走来闪着头灯的人。他知道那人是“谷”,却不曾相认。
“璞”因此一直失眠。二O一八年年底,他在出差的招待所里陷入深度睡眠。睡过去便拒绝醒来。指甲缝里嵌着皮屑,手心里攥着几绺头发。
法医将“璞”布置在亮得刺眼的无影灯下,拆卸得七零八落。然后面无表情地宣布,突发的梗死与一根狭窄的血管有关。
“璞”,是玉里的伤口。从梦魇里逃逸,用最后的力气做最危险地挣扎,悲怆地摔碎了自己。“娟”如此悲伤,捧着神采奕奕的大幅照片,我看清了她泪如雨下的真切模样。“璞”啊,怎么的也该留下一男半女陪她。
这个冬天没去看他,不想把哗众取宠的瓜叶菊,留在路肩上招摇。“璞”说过,说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以前,是我和“璞”呷着小酒,一起想起“谷”。现在,是我自个儿,抽着烟卷,就着寡淡的茶水,将他们一并怀念。
也许吧,这世间所有的幸与不幸,美丽与哀恸都是如此,它有它本来的样子。相遇时你只管相遇,然后,泰然自若地接受,并承担由此带来的所有后果。
3. 山城炎热,似火锅燥辣,人便在铸铁的锅儿里起伏翻卷。红口白牙,欲望无拘,荤素混搭,一锅端。
我在名头很靓的公司做片区经理,其实就一游击的光杆司令。对半开的中分,头顶的路子摆得周正。皮包夹在腋下,看上去就是老板;提在手里,便是催收水电费的楼长。领口扎着死鱼的领带,刀条子裤管,切着皮鞋贼亮的面儿。扮相滑稽,像叛徒甫志高的近亲。
夜半惊起,咸鱼样翻身,搬一张独凳,赤条条踡在阳台的角落里接电话。女儿在那头尖叫着哭泣:“爸爸呀,下暴雨啦!停电了!好黑啊!我和妈妈都不敢去关窗户……”我在暗夜里倾听惊雷滚震,想象凄风苦雨里飘摇的家。胸喉的位置,似呛满一口鲜红。
哪有如画的江山,任凭你妙手丹青,点染恣意的姹紫嫣红;哪有四季烟波的繁花烂漫,专候你一骑绝尘,闻香下马。
“娃儿吔,驷马高车,你走得天远都是我半个儿子。要记得,我还挂牵你……”
“娃儿吔,出门在外,暖带衣衫晴带伞,没人搭得上手,只有自己帮自己……”
“娃儿吔,赚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勤俭持家。天晴挣来下雨吃,下雨挣来生病吃……”
无人再攥着手腕子,反反复复,轻声慢语地碎碎念。自诩纵横万水千山,人情练达的江湖浪子,低下头应声连连。挂不住面儿了,泪珠子憋进嘴里,满口的苦咸。
岳母大人啊!娃儿一直做得不好,但娃儿一直记着您的话,时时处处,不敢忘记。
素笺走笔,夜灯煌煌,时日无恙我亦安然。回望岁月冗长,哪一次触痛心扉地撞击,足以凭过往的经验有惊无险地成功脱逃,未卜先知地从容应对,云淡风轻地侥幸过关。
人啊,为无法抵达的痴妄,终归将自己远放。然后,虚构一条时时都能回去的路,首鼠两端地自慰而已。
像不可逆的臆症顽疾,回忆是缓释的安慰剂,慢慢地拖你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今夜元宵,旺火滚水。汤圆不生病,好了就自己从锅底爬起来。兀自盈盈圆满。
使君玉人,惟所愿即所得。
辛丑元宵夜于千秋池
作者简介:原名谢波,68年生人。苦瓜脸,尿泡眼,喜独处,读杂书,穿人字拖,抽软包天下秀,与下里巴人同流合污,痛恨一切骚柔的虚伪和忸怩作态。爱文码字多年,作品散见报刊杂志文集,大多数流于肤浅,如同屎壳郎推一大粪球,臭味相投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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