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江
从前有家地主老财，良田论顷，骡马论群，日子肥富，吃喝不愁，还雇了一帮子长工给他家卖碗。这掌柜的每天临出门先嘱咐家里的，送钱的来了收下，要钱的来了就说我不在，然后就东跑西逛不住的打听，谁家有大姑娘小媳妇，是一定要去撩撩的，完了捎带着再收几家租子，催几家账。家里的内掌柜的，吆猪喝狗，打丫鬟骂长工，料理自家光景。
从来都是掌柜家肥的流油，长工们饿的气短。
这家也是。
就说这卖碗。长工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卖碗，工钱肯定挣不了几个，吃得就更差。
王长工就经常趷蹴在后楼里，一边屙一边骂，狗日的，早晌稀饭照人影儿，晌午的河捞硬的用膝盖握，黑夜的辣麻山药蛋皮还不让剥，顿顿又离不了黑豆渣，叫你些孙子们，好往进吃不好往出拉……
卖碗这个营生不好干！有置房子置地置家业的，谁家天天置那么些碗玩！
但掌柜的说，货卖堆山卖不了吹干，再卖不了给爷再担回来！快点担上卖去！
本来就挣不下几个钱，要是不小心打烂几个碗，一年就瞎受白干了。
人家掌柜的打烂瓮，是底子安后楼，筒子裱烟洞；你长工的打烂瓮，挨比兜赔钱又败兴！
【注：趷蹴，蹲着的意思；后楼：北方方言，指茅厕；比兜：方言指耳光；烟洞：方言指烟囱】
掌柜的定下的规矩，打烂一个碗，赔偿100个大子儿。
就从这100个大钱赔碗说起吧。
张王李赵长工们是每天小心加小心，但碗盘这种瓷活器，搬出搬进的，短不了磕磕碰碰就烂，烂了就赔，赔了就白干一年。
这家内当家的很有圪蛋脑子，就把长工们叫来，说，你们一年共挣不了几个大钱，烂了碗赔了钱，闹不好当家的就不雇你狗日的们干了。这样哇，每人交给我一个大钱我给攒的，这么多人数目也不少。一年下来不烂碗，大家都没事；烂了碗就从攒的这些钱里赔，你也不用怕再打碗，也不用再挨骂。
张王李赵长工们想，一个大钱，也没多少，不过是买个心安，说了不骂也不用赔烂碗，就交上一个钱吧，众人帮伙哇。
大半年了，谁也没再打烂碗，王长工又圪蹴在后楼里一边屙一边盘算，我最是个小心做事的人，没打过一个碗，白白花了一个钱，不上算，问狗日的要回来……！
一个大钱你不想交就不用交，反正打烂碗你赔！
要是不交这一个大钱，万一又打烂了几个碗……王长工盘算着。
你们都是死脑子，那钱放在那里不用就是死钱。要不这样，你们再多花几个大钱，我给咱想办法拿上去多挣两个钱，挣了钱一并都还给你。
要能挣钱，再交给你多少？
挣钱的话，按理说现在这年景，怎么也得挣一成。这么着，你每年先交给我10个大钱，先交上他10年，共就是100个大钱。
10个大钱？10年？
嫌多啊？打烂碗得赔多少你不知道？来来回回的我得给你们跑，鞋底子也得磨烂两三双！你这10年没烂碗，到时候我还你100个大钱还有挣的，要是中间你烂了碗，我保证赔给你们……
王长工接着盘算，打烂了碗一回就要赔100，现在分成10回交，我只要小心点不打烂碗，也不损失些甚；她要不鬼嚼咱还能挣点……那好，那就10个钱，交上他10年先……！
【注：鬼嚼：方言，指乱说，撒谎，忽悠人】
咱说好，要按10年交，就10 年按时都交了，中间不能往回要——男人说话！
嗯～！
王长工没打烂碗，看见别的长工也没打烂碗，可是白花了一个钱，于是嚼着辣麻山药皮子，把10年交100个大钱的消息告诉了相好的张长工。
于是，好消息伴随着山药皮子豆腐渣子的咀嚼传播开来。于是，张胡赵贺刘长工们找到内掌柜的，也要求交10 个钱交10年。
内掌柜的一下子就收起了好多好多个大钱，先拿出一半准备赔碗的钱放好，又顺手到集上扯了二尺红肚兜子布，还捎带给自个儿又置了一双新鞋底子。剩下的钱，拿给做买卖的二姑舅到河西贩鞍子洗炭。二姑舅也是个人才，到了年底拿回来的长头可不止一成，足足一成半！就是有几个半大小子，不小心打了碗，得赔！
分钱！
王长工看见内掌柜的和她二姑舅鬼迷溜眼的钻在风箱旮旯里悄咪咪的鬼圪嚼，知道这肯定是长下钱啦，赶紧提溜上裤子从后楼跑出来，跺了跺趷蹴麻了的脚，紧住裤带子就吼。
分甚钱哩！顺眼的你！
拿上爷们的钱，挣了钱先就管自个儿好活呀？告掌柜的呀！
挣钱是全凭脑子挣得，凭吼？
要不这样，你再多交点，交上20个钱，还交10年，到时候我还你200个钱，再趁年景好赖给你每年多吃些河捞，咋么样？
你不鬼嚼哇，真的？
不怕！咱写上二指宽的个纸绺绺，就是字据，你保管好！
嗯！
王长工没忘了嚼山药皮子的时候，又把消息告诉给了相好的张长工，这样胡赵贺刘别的长工们也知道了。
接下来，人才二姑舅终于没有让大家失望！内掌柜的红布肚兜子又缝了一个，还有一个，布也扯回来了还没顾上动针线。长工们硬面河捞又多吃了好几碗，算下来可不是一个大钱能吃回来的。
鞍子又涨呀，二姑舅明年还要过河。你狗日们手头要是有点宽余，交给二姑舅，除了预备着赔打烂碗的钱，多出来的咱再去挣些钱，挣了钱河捞管够吃，肚大的孙子不饱再给你狗日的加上山药……！
内掌柜的靠在门扇板子上，朝天啐了一口生葵花皮子说。
钱都交给你了，万一哪天不小心屙在脚后跟上，连换鞋八子钱也没啦……
换个特拉怂鞋八子，随时来要来！
二姑舅要赔了咋说？
放心，说的河捞管饱，还加山药圪蛋！
七嘴八舌头议论过后一致的意见是，长工就管卖碗，钱交给二姑舅接茬儿过河洗炭贩鞍子！
人才二姑舅继续没让人们失望！长工们硬面河捞加辣麻山药吃得那叫一个饱，吃完还有富余，能往自己个儿家里带些。
内掌柜的又说了，现如今河捞山药多了吃不完不用往家里带，每天就存一些在我这里，万一你哪天老了卖不动碗了，没吃上的了，来我家要来，按顿给你，保证饿不住你们。
王长工明显从后楼出来时，腿趷蹴得更麻了。
卖碗依旧还是卖碗，河捞也还总是有的吃。但王长工们看见人家掌柜的两口子那日子过得才好：饿了点心渴了茶，黑白冰糖大把抓；大肚饺子家常饭，顿顿离肉不吃饭；油饼烙饼火烧子，白面疙瘩油条子，烧鸡烤鸭子，山珍海味一摆就是一桌子，那真心眼馋，嘴馋，嘴馋加眼馋！
掌柜的说，那是我家祖上的德行，本人的福分，眼馋球甚，不用眼馋，卖碗去！
二姑舅回来了没，能不能再多分几个山药蛋……？
能，你要不怕二姑舅走了不回来，多分山药当然是能多分山药，不过二姑舅也遭了罪了，河畔净打架的，担着风险呢……
还有就是，人家咱二姑舅不光贩鞍子洗炭，也搬船，也担担子，保过几家媒，还钉驴掌子，产业多的是。你们盘算盘算看，再做些甚买卖呀，给你们也算成股份。还是由你们自愿，反正长出钱来就多吃河捞，折了老本自个儿疼去不用怨别人！
掌柜的继续串门子放账收租子，内掌柜的经常还靠在门扇板子上嗑生葵花。长工们接着卖碗吃河捞，二小子还是一遭一遭的下河洗黑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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