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我从广州奔赴宜宾,为胡虹阿姨做了最后一次告别。那时我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学生,而李馨已经结婚了,嫁个了一个军人,并且在那个夏天生下了一个男孩。男孩的名字是她外婆给她取的,随父姓,叫高安怡,安逸的谐音。小安怡出生的那所医院也是她外婆去世的那所医院,时隔不过两个月。对此,胡虹阿姨常说这孩子是来为她送行的。她疼爱她的小外孙,那时她还只有四十五岁,就已经当上外婆了,她把她还未老去的形象留给了她的小外孙,她说她感到很满足,她要祝福他,所以给她取名安怡。
胡虹阿姨卧病在床的那些日子,我妈天天守候在她身边。这种守候,对我妈来说就是死亡的等待,所以每一刻都是煎熬,她害怕某天早上醒来,突然不见了她的身影,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她知道这种想法某天会变成现实,所以她对她的这种想法感到恐惧。夜里,她也常常做噩梦,所有的梦都是关于她的,她把她能记起来的梦全都告诉她,她哭着对她说,“抱歉抱歉,你还活着,我却当你死了,实在是因为我太爱你了啊!”
她们俩彼此心照不宣,她对她孩子般的任性表示理解,她笑着对她玩笑道,“本来已经做好一切打算准备撒手而去了,你这么胡闹倒让我有些舍不得了。”
胡虹阿姨的最后一个月是在家里度过的。当时李馨非要让她待在医院里好好接受治疗。她说,怎么能把最后的时间白白浪费在医院里呢!就这么着,她坐上轮椅,让我妈给她推回家了。为了陪伴她,我妈干脆搬过去和她一起住。我也时常去看望她,陪她一起吃饭聊天。
我在她身边,听她向我倾诉,有时她会感慨她已经老了,常常唉声叹气,她说她老得真快,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年轻就已经老了。我对她说,您还年轻,您将永远这样年轻,您看您,微笑的样子还是那么优雅,就像现在,阳光低下的微风一样。
她躺在床上,望向阳台,花盆里的花草在微风的摇曳下翩翩起舞,她回过头来对我微笑。
她病了,每次说不了几句话,便会沉沉睡去,面色安详,一点也不像是个病人。她睡去的时候,我妈便躺在旁边,等待她醒来。我喜欢看那样安静的画面,尤其是在骄阳似火的夏日,外面婵虫鸣叫,里面我妈低声呜咽。
傍晚的时候,吃过晚饭,她喜欢去长江边溜达,让李馨推她去,带上我妈和我。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喜欢带我们去长江边涉水。那时长江里的水很冰凉,小孩子们在里边游泳游戏,还有划船的开游艇的。在那些炎热的夏日里,长江两岸都聚集了很多人,男女老少,人声吵杂,人头攒动。天还未全黑时,城市的灯光在微风波动的江面上闪烁不定,人们带着倦意,赶在天黑之前从一座吊桥走过另一座吊桥。
送行书 第八章(上)她说她喜欢那样的景色,能看白天到黑夜的时空交错,来来往往的人们每天都带些不同的面孔,这让她感到很新鲜,她说每一张面孔都带着不同的情绪,这么多的情绪凑在一起不禁使她浮想联翩,感到浮生若梦。
在她生命最后的岁月里,她真的老了,她还不到四十五岁,在那个短短的夏天里却像是度过了几十个春秋,她说她老得太快了,还没好好感受过年轻,就已经老了。她说话的语气、她眼里的神色、她无所谓的笑容,都在说明她已经老了。她喜欢在黄昏日落之前驻足江边,看着自己被夕阳拉得悠长的影子,有时候她会跟她的影子对话,她说,抱歉,我的影子,你还年轻,而我已经老去了。天黑时,她跟她的影子告别,她说得得郑重其事,每一次都会流露出永别的伤感。
后来有一天,仅仅过去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变样了,白发如野草般在她的头上丛生,面容憔悴,目光空洞无神,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已经是那种半截入土的人了。她想她的小外孙,拼命地撕扯她的老化了的声带:安怡、安怡!
李馨听到她母亲对小外孙的呼唤,赶忙把还在摇篮里沉睡的小安怡把起来。小安怡被母亲突然的举动惊醒,在那个清凉安静的早晨发出摇铃般的哭声。胡虹阿姨听着这清脆的哭声,露出满足地微笑,溘然长逝了。
现在,我也已经老了,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的。有关于她的记忆就像一块被摔碎了的玻璃,即使拼凑得再完美,都会出现裂缝。
但我爱她,对于这个爱我的女人,我想怎么着也得为她写点什么。
1986年,胡虹,这个乡下来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一场所谓义无反顾的爱情,赶赴宜宾城,此后,直到2010年因病去世,期间从未离开过宜宾。她爱的人离开以后,她就从未离开。她以为她在等待,但其实她是在消耗,她不知道她要等待谁,等待多久,却依旧固执地等待着。她觉得她的人生就是一个等待的过程,等待一个人的出现,等待她的两个女儿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等待死亡。关于死亡,她早有认知,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在她改嫁给一个老男人之后,她就说她已经死了。表面上她还活着,对你哭,对你笑,对你言语,可实际上已经死了。那个老男人是个混蛋,地痞无赖,对她拳打脚踢,还虐待她的大女儿。但实际上,她已经无所谓了,对她来说,一切都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她忍受那个老男人的打骂,不抱怨、不反抗,因为反抗也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她说她死了,死了就是她活着的形式。死亡这个字眼常常在她的脑海浮现,存在于她的生命当中,就如一日三餐稀松平常。
小女儿出生以后,她把她的大女儿送给了她的一个亲戚。她的老男人长年在外面吃喝玩乐,所以实际上小女儿是她一个人抚养长大的,她们实际上等于是孤儿寡母。她在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微薄的工资只够维持她们俩的基本工资,如果那老男人在外面闯祸了,她们就得遭殃。那种事也是常有的,老男人在好吃懒做常常欠一屁股债,回来就找她发泄,他打她,骂她,叫她去死。而她,无论遭受怎样的虐待,始终一言不发,她报复他她唯一的方式就是沉默,她明白,有时候沉默更能令人发狂。老男人在的时候,他们家没有一天是安宁的。许多个夜里,老男人都是使她无法入眠的噩梦,她在夜里诅咒她,恨不得让他去死。
那时我妈也在学校当老师,她们俩同病相怜,相见恨晚,很快成为了好姐妹。我妈跟她说了我的存在,一边说一边哭,每隔一段时间就拿我的照片给她看,那些照片是通过我们以前的邻居得到的。胡虹阿姨一见过我的照片便哭泣不止,从那时候起她就把我认定为他的孩子,我成了她的远方的思念。在我还是一个幼儿的时候,她已经对我了如指掌了。她说那种思念无法言喻,不同于梦境,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隔着几千公里,隔着几十个季节,我就在那儿存在着,她能听得到我的呼吸、看得见我的笑容,我的举动。她说她都知道。这些都是在她的日记发发现的,某天她在她的日记里写道,她对我说,请你听我说,我爱你!将永远爱你。她也爱她的两个女儿,但后来她的大女儿也跟一个男人私奔了,也许是重蹈覆辙,大女儿走后,就再没有回来过。某天她接到了她的一个电话,她听得泪流满面。此后她把她的小女儿看管得紧紧地,不许她有离开她的机会,单独行动也是不被允许的,必须要有大人的陪同。有一次她发现她的小女儿跟同班的一个男同学恋爱了,她把她的小女儿打得鼻青脸肿,骂她婊子,去她去死。打骂完以后,她又把她紧紧抱着的,抱着她受伤的身体,对她又哭又叫。她觉得她疯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和她的小女儿,她对她的小女儿又爱又恨,对自己更是如此。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打她骂她,叫她反抗,她不反抗,她就拼了命地折磨她和她自己。
和她不一样,我妈是个无法掩饰情绪的人,她忧伤了就哭,高兴了就笑,她常常满面忧愁,却不见她像胡虹阿姨那般疯狂过。她在日记里写过,你妈啊!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只知道哭闹,叫人怜悯,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她。相比之下,胡虹阿姨过得太压抑,正是这压抑早早地夺去了她的生命。
送行书 第八章(上)胡虹阿姨死去的那个夏天,天气异常炎热,窗外的空气都被烤得变形了。婵虫嘶鸣,像是在为她的离去唱一首挽歌。屋内,我坐在她的客厅里,看着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向阳的窗户、厚重的彩电、彩电上的那种大白猫、摇曳的风铃……他们停放在那里,像是一副已经放置了好几百年的中世纪时的油画,栩栩如生。那一刻,我感到心情无比的复杂,我觉得我眼前的景物永远都是活在那里的,而我的胡虹阿姨已经死了。
死了,不知道是一种解脱还是另一种束缚
。
夜里,来了很多为胡虹阿姨送行的人们,里面大多都是学校的老师,还有许多曾是她教过的学生。我站在客厅的窗前,眺望楼下来往的人们。那时白日已尽,楼下的孩子们玩得正欢,他们大约有五六个人,还是五六岁的样子,正在追逐一只发光的萤火虫,其中有一个小孩摔了好几次,但都倔强不屈的站起来了。萤火虫飞过我眼前的时候,他们让我把它抓住,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无奈地讪笑。最后,萤火虫在夜空中消失了,小孩们也从我的视线里渐行渐远了。后来来了一对老夫妻,两个人都做在轮椅上,打情骂俏着走过了一条很长的街道。
等到人群散去了,最后屋里只剩下我妈,李馨一家人和我。我在温柔的月光下拆开了胡虹阿姨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孩子:
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我现在命不久矣了,也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写得完,写完了能不能交到你手上。唉!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没用的遭老婆子了,很多以前发生过的往事都给忘了,现在时常感到疲乏,动不动就陷入沉睡,意识也常常感到模糊不清。但有时候夜里醒来,常能想起你们,一想到你们,夜色就会变得特别美好,有时候还能听到一阵轻柔的琴声,那是你在弹唱吗?我的孩子,肯定是你为我而弹的,我曾听过你的琴声,也是那般轻柔的旋律,跟月色一般撩人心弦。你抚琴时那双温柔的眼睛我也记得,真美好!
现在是午夜,房子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我已经习惯了这空荡的房间,习惯了在午夜里醒来,就那么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这画面你能想象吗?整个城市已经睡了,只有我还在那里发怵,脑袋里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着什么!你说你讨厌失眠的夜,其实那样的情景也不是那么使人憎恨的,睡不着的时候就要想想那些美好的场景就好了,夏日的阳光啦!午后的猫啦!童年往事啦!只要这样想想,夜色也会变得很可爱呢!就像现在,月光如水,微风拂面,家里的那只大胖白猫也满足地沉睡了。这只猫,简直就是只大懒虫呢!不分昼夜地睡,比猪还懒!但要是算下来的话,在猫的世界里面它也算是一个老头了吧!它跟了我好多年了,也许再过不久它就要跟我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了。你说,另外一个世界会是怎样的呢!到时候我还能是我吗?也许会有一种类似孟婆汤的东西,喝了以后就什么也记不住了,到时候我就不再是我了。
啊!瞧我这么啰嗦地跟你说着什么呢!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临危的老太婆该说的话。现在来说说你吧!你这个孩子,长大了不喜欢说话了,总是一脸忧愁沉默寡言的样子,这种年轻的姿态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的,但那时光过得太短暂,如白驹过隙,我还没来得及感受,突然就变老了。所以现在看到你这般年轻的音容,这般年轻富有朝气,我心里都有些嫉妒了。你说你喜欢的女孩子心里喜欢着别人让你很悲伤,哈!谁年轻的时候没错爱过一些人呢!都是因为年轻有资本,才能发出那样的感慨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你以为以为你当年败一塌糊涂,但那才是最美好的年华啊!
今年的夏天很美好,没有倾盆大雨,没有骄阳烈日,不喧嚣,不沉默。我很久以前就想过要死在这样的季节里,也是在这样的季节你妈那些你的照片让我第一次见到了你,那种感觉真奇妙,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孩子了,我就已经决定要好好爱你了,根本不能不爱你,爱你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是你给了我这份爱,是这爱让我死而复活,谢谢你,孩子。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但你请你听我说,我仍是爱你的,这爱将一直延续下去,没有尽头,我死后仍将爱你。
钢琴是我的一个叫叶子的学姐教我的,有一段时间,我定期去找她教我学习弹钢琴。其实学得并不好,她说,这样一双手,怎么也不适合弹琴啊!不过,我愿意教你,只要有机会,不遗余力地教你。后来刚学得上手了,她却毕业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了。我大一还没念完就因为买假烟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回到了广东,又念了一年高三,考上了广州一所大学。期间又勉强学了两年钢琴。在跟叶子通信时,我说,真的,一点都不适合弹弹琴,可是喜欢那琴声啊!既然学不会,那我就弹一首曲子好了,这辈子我就学一首曲子,学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这样总不至于学不好吧!到时候我弹给你,弹给我爸妈听。
后来我把那首曲子教给了小安怡,当时他才七岁,一双小手才刚好够得着琴键,就已经能够弹得炉火纯青了。我又给他找来了许多琴谱,他学得很快,比起我这个二流钢琴师,他很快就超越我了。后来他去参加了很多比赛,获得了很多奖。长大以后,他成为了一名很优秀的钢琴家。
而关于胡虹阿姨,她则永远地活在了我的心里。
送行书 第八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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