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

余生无憾（16）饺子

苏文玉咀嚼了几遍家这个词的味道，此刻却愈发觉得苦涩。小时候，家这个词就是放学回家，饥肠辘辘时一口咬开的饺子，汁水淋漓，却不嫌烫，吃得五脏六腑都那么熨贴。大了一些，这饺子却吃得没有那么香了，包饺子的人用她的心不甘情不愿把饺子的味道变得支离破碎，往往夹起来没吃几个，从耳朵进来的争吵声就把胃就被塞满了。家，随之也不在了。可曾经一起和她吃得稀里呼噜，眉开眼笑的人，她不会忘记，她只想现在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去丰台。”她终于给了司机师傅一句话。

“好嘞！”司机有了方向就打开收音机，不再吭声。

从城北一路开到城南，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至晚霞满天。苏文玉从来没发现北京是一座如此治愈的城市，就好像彼时你在车上还想找个河跳下去，等一路堵到河边，时间已经让你满腔的冲动冷却，拉倒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敲开了父亲家的门，只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的瘦小老头儿正系着个花围裙粘着一手面粉迎了出来，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将苏文玉脑中仅存的那些悲春伤秋赶得一干二净。

“呦，闺女，你怎么回来了？”

“爸。”苏文玉有点不好意思自己什么时候没拿就跑到父亲家。

“我正要包饺子，赶紧进来，正好咱爷俩一起吃。”

“好，我帮你擀皮儿。”苏文玉忽然就被父亲感染了，干劲十足。果然治愈情伤的最好方法是忙碌。

苏文玉皮擀得很好，从小就跟着大人学，一手转皮一手压，每个皮都是中间厚四周薄，小时候速度慢些，供不上母亲包的速度，大了却少有机会了，这几年更是不曾有机会展露，山城人过年不用吃饺子。即便如此，几十个饺子皮擀下来，过去的感觉又找了回来，越擀越快，酣畅淋漓。皮已经摞了一大堆，苏文玉就坐下陪父亲包，她包起来起来倒不快，因为过分细致，每个饺子都要有八个褶儿，学自她母亲，最后只有两排饺子出自她手，撅着小屁股稳稳地坐在盖板上。

父亲下饺子的功夫，苏文玉就准备好碗筷，醋和蒜。热腾腾的饺子一上桌，父女两个食指大动，苏文玉为了不让眼镜起雾，就顺手摘下来放在桌上，这样一来，红肿的眼睛暴露无余。苏老头儿看在眼里，却没问什么，几个饺子下肚后，从冰箱里拎出一瓶啤酒，倒满了两杯。

“小玉，陪我喝两杯。”

“好。”苏文玉自然来着不拒，她名字取得斯文，从小却是不折不扣的假小子。

酒过三巡，苏文玉话就多了起来，第一句话就吓了苏老头儿一跳：“爸，我要离婚。”

但是转念一想，姑娘是个重感情的孩子，这种事不会随便说，肯定是有原因。“好，离，你爹支持你！”

苏文玉笑了，拿酒杯就着父亲手就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接着一句话又惊了苏老头儿：“前两天我被埋的时候，碰上了一个人，就是小时候咱们院儿的宋伟…”

“等等，什么叫你被埋？你不是打电话说没事吗？”

“嗯，打电话的时候是没事儿了，多亏了宋伟，我一点事儿没有，可是他有事儿，呃…”苏文玉打了个酒嗝继续说，“可是他有什么事儿又不跟我说，他有个又年轻又漂亮的未婚妻，那他干嘛去救我？他是不是有病？！把我招回来了又不要我…呃……他们都有别人，我谁都没有…”

苏文玉说得乱七八糟的，苏老头儿听得一头雾水，只得让她慢慢再说一遍。苏文玉的泪闸又打开了，呜啦呜啦一边哭一边说，间或再灌两口啤酒。好不容易让苏老头儿听明白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瓶啤酒也都进了她的肚子，她喊着还要，苏老头儿却双手一摊说没了，转头给她拿了一卷手纸让她擤擤鼻子。

苏老头儿沉吟了一下，开了口：“闺女，你再吃个我包的饺子。”

苏文玉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还是顺从地吃了一个。

“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但是，也是因为太听话了，让你失了判断力。你刚吃的那个饺子跟你自己包的是一个味儿吗？？”

苏文玉点点头。

“但是，你如果没跟我一起包，又不去尝一下，你肯定不知道我包的这个和你包的这个是一个味儿？对不对？”两种饺子外表大相径庭。

苏文玉又点点头。

“所以，人心也是这样，你要去'尝'，你听到的看到的，不过就是个'皮儿'。”苏老头儿心想，这话我就点到这儿了，为人父母的肯定是想儿女找个身体康健，心地善良的人过一辈子，但若你真是缘分到了，也逃不开。

“尝？”苏文玉愣愣地嚼着饺子，她以为她以为“尝”到了，她以为即将找回丢失已久的东西，可是怎么一切变得那么快？

“关于那林晔，我早就看他不是个东西，但是你一直还乐意，我也不好插话，毕竟我不跟你们一起生活，很多事情也看不见。但是你也不能偏听偏信，他做了什么你要找他问明白，该解决的解决清楚，就这么跑回来，叫怎么回事儿？”

苏文玉一听老爷子一辈子当老师的毛病又来了，赶紧说自己头疼想睡觉，老头气得哼一声，但是到底是疼闺女，揽过来刷碗的活，安排她去小房睡了。

苏文玉吃饱喝足，自然是不想那么快睡，趿着鞋满屋转悠，总觉得父亲话里有话，但是脑子里乱哄哄的，又加上酒意上涌，没一会就支撑不住趴在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竟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一夜无梦到天亮。苏文玉左右无事倒也不着急起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塔灰飘动。此时她的脑袋开始慢慢恢复运作，仔细回想这些日子和宋伟接触的每个细节，终于发现那些异样。有未婚妻在家等着怎会求生意志如此薄弱？说是肩膀伤造成的感染，可是她在医院给他擦身的时候看到肩膀上压根没有绷带，只是胸前缠得满满的。还有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太年轻了！如果没有化妆的话，也就是个大一大二的小姑娘。而且她的眼睛，小鹿一般的眼睛，阳光下略带些褐色，一开始她以为是戴着美瞳，现在想想，完全和宋伟一样，宋伟的瞳仁也不是纯黑的。她一拍脑袋坐了起来，她竟忘了宋伟有一个差了十几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