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看过古典悲剧《琵琶记》的观众,大概都会对副末开场诗中的这一句并不陌生。
了解中国戏曲史的人大概也都记得南宋的温州杂剧和赵奎夫“榜禁”的故事,这是现有明确记载的第一次“禁戏”。戏文之首,永嘉人“里俗妄作”的《赵贞女》因为被官府明文禁止,在烟波微茫的历史中留下了一丝痕迹。从片段的禁戏告示中,我们可以隐约看见蔡二郎的负义狠毒凶残,赵贞女的善良苦痛悲愤。在赵贞女被蔡二郎纵马踩死的那一刻,矛盾冲突到了白热化顶点。怒胜悲,压迫就有反抗。观众的愤怒情绪汇聚成代表天意的“暴雷”将蔡二郎击毙,为屈死的赵五娘报仇雪恨,出了观众胸中的一口恶气。
《赵贞女》这个主题内核为书生负心的故事,在科举大盛号称有四万书生的南宋永嘉城,是如此的普通平凡,仿佛时刻发生在身边。这个故事又是如此的血腥恐怖,充满了戾气和不平。结合了七月十五盂兰盆会中的鬼节气氛,在南宋的永嘉(今温州)传颂广泛,令人切齿寒心,惊觉警惕。
了解《赵贞女》故事原型的广泛影响和深刻意义,才会了解高明的胆识和机智。戏曲作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靠“榜禁”犹如扬汤止沸,而彻底改造故事情节,打造符合道德传统的光明崭新人物,才可取代原来人们意识中的卑劣书生形象,从而釜底抽薪,将一部现实悲剧转化为风化喜剧,成为明太祖朱元璋笔下“富贵人家不可无”的珍馐锦绣,淡化层级矛盾,以温柔敦厚的面目达到和谐共处长治久安的目的。
高明改写《琵琶记》,故事题材取自赵贞女蔡二郎故事的基本架构,缓和矛盾的主要手法有分三个方面:首先是为万恶的蔡二郎(蔡伯喈)开脱的所谓“非为本意迫不得已”的“三不从”:辞试,父母不从,非要他上京赶考光耀门楣;辞婚,牛丞相不从,非要招赘他进府蟾宫折桂姮娥相爱;辞官,皇帝不从,非要他尽忠职守,三年不得返乡。当有人疑惑原来故事中家乡大旱,父母饿死的情节,又创造了蔡伯喈金榜题名高中后,托同乡邻舍寄给父母家信银两,却不料对方是“拐儿”被拐骗的情节,完全不顾及官方驿站使者的存在。其次是强调赵五娘的隐忍克己、本分守礼。新婚三月被逼离别毫无怨言不说,大旱之年躲起来自己吃糠,侍奉嫉妒善疑的公婆喝粥。有名的劳作时“糠和米”的感喟比喻,道尽了天下女子的惨痛悲伤“你便是那米,居笸箩家珍藏,我便是那糠,身颠簸四处飞”。婆婆怀疑她躲起来自己吃小灶,不顾阻拦非要尝糠团,被噎身亡赵五娘还得罗裙包土、截发买葬给公婆送终。最能体现赵五娘本分守礼的情节,是进京后如何面见丈夫。为符合“温柔敦厚”的妇德,高明竟然脑洞大开要赵五娘寺庙乞求,得到丈夫新欢牛小姐的怜悯“卖身为奴”,才能以符合身份的方式体面入府。和丈夫的团圆更是要反复思量,看眼色,懂迂回,多试探,以顾全丈夫的颜面,不使他羞愧“恼羞成怒”不认自己。最后的大团圆,更是离不开牛小姐的大度宽容高风亮节。需要毫不知情的牛小姐安然面对被有妇之夫骗婚的事实,满面春风承认原配地位。对三位主人公形象的改写,形成了所谓“子孝共妻贤”的风化佳作《琵琶记》。
孝,在古典道德中属于生物属性,羊有跪乳之德,鸟有反哺之义,人如不孝,禽兽不如。贤,则是形而上的精神属性,圣贤并称,可见“贤”道德水准的高度是很惊人的。女性“贤惠”简直可类比宗教徒的献身,颇有点似孔庙中女祭司的意味。所以,古代女子贞洁贤德,是要树立石头牌坊永世表彰铭记的,珍贵难得自不待言。
高明大张风化的旗帜的翻转杰作《琵琶记》,为了逻辑顺畅,从起点开始,即反复强调“婚姻”的合理合法性和男女的守分从时。
首先:古代先成家后立业,婚姻必须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可缔结。第四出中,蔡婆“我倒不合娶媳妇与孩儿,只得六十日,便把我孩儿都瘦了,若更过三年,怕不作一个骷髅?”既指出了蔡赵婚姻源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实,也对小夫妻婚后贪恋欢爱的感情生活表现出强烈不满。因为现实中“娶媳妇”缔结婚姻的目的,不是当事男女的幸福,而是肩负振兴家族的责任义务和担当。所以,新婚后三月,蔡伯喈就遵从父亲的安排,出门求取功名,将照顾父母的责任,移交给了妻子。
对于这桩遵循着“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传统观念而缔结的婚姻。蔡伯喈的态度是很明确的,在第二出中,自言“更喜新娶妻房,……仪容俊雅,也休夸桃李之姿;德性幽闲,尽可寄蘋蘩之托。且喜夫妻和顺。”可见蔡伯喈与赵五娘的夫妻感情,仅止于“夫妻和顺”而已,谈不到其他。因此与妻子分离后,蔡伯喈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婚配的事实。第十五出,蔡伯喈上表文向皇帝辞官辞婚时,只说“不告父母,怎偕匹偶?”要求“遣臣归,得事双亲。”满脑子的父母双亲,压根未提及已经娶妻的事实。
惊觉自己还有妻子,是在重婚牛府,时日既久,顾念父母年老孤独,无人奉养时:“苦。我亲衰老,妻娇幼”。 “几回梦里,忽闻鸡唱,忙惊觉错呼旧妇,同问寝堂上”,对妻子的思念,则是“记临歧送别多惆怅,携手共那人不厮放。教他好看承我爹娘,料他每应不会遗忘。” 关心的重心不是妻子独立支撑家计的艰难苦况,而是爹娘是否得到妻子的赡养和照顾,“知我的父母安否如何?知我的妻室如何看待我的父母?”见了赵五娘,也是:“你为我受烦恼,你为我受邭劳。谢你送我爹,送我娘,你的恩难报也。” 面对赵五娘,心生愧疚的不是自己停妻再娶,而是不能亲身侍奉父母。将妻子赵五娘仅视为伺奉父母的工具,感激她付出的劳动而已。
对照与相府牛小姐联姻,蔡伯喈则显得情意深重得多。首先是从始至终,表现出了的一种发自内心的志得意满之情。“扳桂步蟾宫,岂料丝萝在乔木。喜书中今日,有女如玉。”(见十八出)。 丝萝乔木之典,出自《虬髯客传》中的红拂女之口。“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红拂女和李靖的爱情故事是流传千古的知音之爱,蔡伯喈以此比喻,可见对与牛小姐联姻的满意。
在第二十一出,更有一段精彩的对话,蔡伯喈:“弹甚么曲好?”牛小姐:“雉朝飞到好。” 蔡伯喈:“弹它作甚么?这是无妻的曲,我少甚么媳妇?”然后忽然醒悟:“呀,错了也。只有个媳妇,到弹个孤鸾寡鹄。”当牛小姐问他为何弹琴不成曲调时,他说“危弦已断,新弦不惯”,当牛小姐要他撇了新弦换旧弦时,他终于承认“旧弦再上不能,我待撇了新弦难拼。”古代将娶妻称为“续弦”。蔡伯喈自称“旧弦再上不能”,其所指恐怕不仅仅是外界力量干预,内心也认为“新弦难撇”, 对才貌双全的牛小姐的难舍难离的缘故。
正是因为牛小姐符合蔡伯喈的婚姻理想,科举高中和结亲豪强是“丹桂曾攀,嫦娥相爱”的得意事,所以赵五娘只能成为一个“独受长门伴孤冷,君恩不幸”的弃妇。介于蔡赵婚姻的伦理基础“门当户对”已经消失,二人的重圆结局显得山重水复,困难重重。
按说赵五娘“吃糠奉养”“祝发买葬”“罗裙包土”,对蔡家的贡献可谓巨大。但社会经验丰富的张大公送别赵五娘时,却非常忧虑“蔡郎未去之时,你青春正媚。如今遭这饥荒年岁,貌陋身卑。”因此要赵五娘“你去京城须仔细,逢人下礼问虚真。见郎谩说千般苦,只把琵琶语句诉原因。未可便说他妻子,未可便说死双亲。” 对此,赵五娘是心知肚明的。她听从了张大公的良言,未敢直接上门寻亲,而是趁牛小姐寺庙还愿,卖身为奴,放低身段,先接触观察牛小姐心性,再一步步地接近蔡伯喈。
万幸的是贤惠的牛小姐同情赵五娘的遭遇,有心促成他们夫妻团圆,却忧虑“怕伯喈羞不肯认你。”赵五娘也承认“我不写诗打动蔡伯喈呀,只怕为你难移宠。”主动原谅蔡伯喈“人生非孔颜,名节鲜不亏。”安慰他“风木有余恨,连理无旁支。”认为蔡伯喈“重婚非礼”“生不能养,死不能葬,葬不能祭”的行为是“嗟彼一点瑕,掩此连城瑜。”说“得他心肯时,是我运通时。”自己暴露在婚姻中没有丝毫的地位,更没有可凭借的感情基础。
的确,作为妻子,赵五娘唯一的功劳是侍奉公婆去世,安葬并守孝三年。她既没有赖以容身的子嗣壮胆如秦香莲,又没有家大势大的干亲义夫撑腰如金玉奴,说到底,在蔡伯喈的心目中,她大概仅仅类似一个忠心耿耿的家仆兼保姆的作用:尊敬有余,亲切不足。若不委屈求全,该如何生存呢?由此,推而想之,想起了独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在五典坡被丈夫戏弄试探不说,最终最好的结局只能在骄横跋扈的代战公主的手里讨针线,都是一样的无奈、难过和屈辱。
不由感慨:一切的“风化”,最终落脚点都不可避免地建立在牺牲女子基本利益的基础上。古代身为女子的悲哀,真是令人长叹无语。赵五娘,作为一无所有,仅靠美德和守礼谦恭存身的“风化”典型,其心酸苦痛抑郁难书,无法对外人道者实在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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