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转向
自那日大花会后,京中商界便流言四起。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一条,便是想要售烟须得握有官债。可是新政以来,官债都是新债折抵旧债,从不增发,反倒是官府利息支出逐渐降低,很好的改善了财计。
这个流言之所以为人信服,便是源自那位来自江宁唐家的女财东。她于花会后便到处拜访,商借官债,若她真个买几万贯,此间商贾倒会有几分顾虑,可她偏偏是商借,明言借来用一个月,数额又大的惊人。这就让人不由得信了三分。
四月初一,官私质库与钱庄总社联合在三大报发文告,讲明因为都省有新官债要发行,停止一切旧官债拆借与重质。有志于售烟的商贾便各自跳脚,对这流言信了九分。互相讲起,都说都省要发顺风财。次日都省新官债文告一下,商贾们都道果然如此:这新债比旧债的息钱砍了一半不止,若说不与售烟相联,哪个败家子肯去申购。而且往年购债赐爵的体例,这次虽然也有,但却极小气,仿佛不鼓励商贾购债一般。
当日陈文秉寻了一份文告看详,便向付道明说道:“讲到做生意,还是都省最厉害。一个开国子的价钱,说翻番就翻番。”
付道明却只是叹气:“财本不足,便就吃亏。这摆明了只给大商人好处。”
一旁的陆宪文闻言说道:“这却未必。”
“陆大官人可是有门路?”付道明立即靠了过来问道。
“这里不是说话所在,且先结账。”陆宪文一副高深莫测的说道。
陈文秉与付道明对视一眼,便就同意。三人会过钞便离开浴池,穿廊跨院,到了一处水帘洞天,重重珠帘之内,便是一处幽静的水潭,人工引来的小瀑布飞泄而下,于水潭中激起阵阵水花,最远的还能溅到水潭边的六角亭内。
三人谁也没心思打量这里,各自在亭中坐了,陆宪文便当先说道:“力合则强。二位若是要做那售烟勾当,便只有联本合营一条路走。”
“我等产业七上八下,不成首尾,实在勉强。”陈文秉讲道,他是不愿意联财合本的。
“这是自然。”陆宪文笑道,“有一桩产业却是自成首尾。”
“陆兄可是要做钱庄?这原是极好的主意,只是远水不救近火。”付道明皱了皱眉头。
“付大官人说的是。不过某等何必做钱庄?”陆宪文说完一抬手,“且让某讲完,二位再问不迟。”
“陆大官人请讲。”付道明说道。
“若说我等合本经营售烟的行社,想来自有疑虑,毕竟此次合本,生人不少,谁能信得过,却是讲不清的道理。某等的想法,便是请一位能信得过的掌柜主持行社,我等虽出财本,但皆不掌经营。只是按本抽息分红,二位看这法子如何?”
“这法子在广州亦有。实不相瞒,那位掌柜多半是个心事。”陈文秉直言不讳。
“那便多几个掌柜就是。”陆宪文早有所料的说道。
“家中产业自来本分经营,合本若是有个闪失……”付道明有些患得患失。
“付大官人,富贵险中求。若是有安稳发大财的路子,倒请付大官人多关照。”
“某并非此意。”付道明听了陆宪文的讽刺,分辩道:“这粮油生意讲时节,到了时节银钱便用的急。若是分红不足,某家本业便有闪失。”
“售烟是一本万利。到时付大官人要是愿意拆借,只管找我就是。”陆宪文笑道。
“不知这次能合本多少?”付道明闻言点点头问道,算是认了这法子。
“多多益善。二位能再寻几位相熟的最好。哦,乔自牧去攀了苏大官人,我等就不要叨扰了。”
“这是自然。”
都省正堂庄重的钟声一响,一众小吏便知申正已过,此时便就可以下值,宰相们亦不会深究。
果然,几个公事办结的小吏便离开公厅,准备下值。正走到院中,却逢王枢密打头,身后诸部尚书大参并两位新进少参联袂而来,当先的小吏心中暗骂:背时!
只当是要挨训,运足了气力应付,却不料一行人快步流星从他身畔一闪而过,方自侥幸,不妨被个大汉撞得趔趄,扫眼看去乃是当今天官“美髯公”韩延守。连忙低头溜走,临出都省回望一眼,诸宰执匆匆赶往中厅,几个小吏心里暗道:只怕是出了大事。
迈出门槛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大家心照不宣的返回各自公厅。
政事堂,中厅。陶建丰强打精神坐在首位,竭力控制着情绪,只是胡须微微颤动。一旁的范处圭看得难过,再次劝解道:“相国节哀。国事艰难,还需相国操持。”
“可是王梓公到了?”陶建丰听得脚步声便问道。
“某这便去迎来,相国稍待。”范处圭也想逃离眼前悲伤的氛围。陶与仁与他并非泛泛之交,如今得知其殒身域外,心中触动尤深,兼且与左丞相相处,他也不便引动哀思。强作平静实在折磨。
片刻后,中厅便汇聚诸宰执。陶建丰只是平常语气,讲明凉州边报,将那血书一一传看诸人。只是隐去了陶与仁姓名,说是一名探事所报。
涉及到军国大事,诸参政都看向枢密使王世容。后者略一思筹,便问道:“这军情有几分把握?”
枢府属下的职方馆主管对外情报,这等军情职方馆乃至枢密院没有任何条陈,反倒是突兀的出现在都省,王世容不能不先问一句来历。
只不过他与陶建丰共事已久,问话便就婉转。陶建丰人虽伤心,但处置公事倒从容,听了王世容的问话,他点头说道:“凉州赵尚俊转呈,和军驿同行。子牧或者明日便会收报。”
屋中都是朝廷耳目股肱,闻言知意,想来军情是来自左丞相心腹之人,所以都省消息反倒快过走公事的枢府。王世容倒没有不满,既有左丞相背书,便点点头说道:“那便极是可信。”
说完便看向身后的知枢密院事司马立,嘱咐道:“文淳,西府画略须得重来,参军房那里由你担待。”
“是。”司马立是个面貌敦厚的中年人,行止极有法度。当下只是应差。
“范兵部还请筹备器械粮草,若有方略,不妨与文淳协议后报于都省。”王世容继而吩咐范处圭。
范处圭飞快的看了一眼陶建丰,随即应道:“是。”
“长卿,依例当召集重臣,组成御前会议。”
“确是正理。”陶建丰应道,旋即话锋一转,“只是需缓行。”
众人闻言一愣,王世容这般信任军情,怎地左丞相还倒有反复。
只听陶建丰缓缓说道:“新债尚未发完。兼且党项细作,亦不可不提防。”
“长卿所言有理。内紧外松,抓紧调兵。”王世容细思量后也应道。
两府首领一致,其余人便只是拾遗补缺。此确是大观以来朝政形势,与高庙至宣庙时不同。
韩延守与章叡却各怀心事,总觉得陶建丰延后御前会议,另有筹谋。只是筹算不得要领,一时也无话可说。
左丞相府东面的三槐巷,一座小院的南屋。
五个体面商人,收声敛气,比蒙学里的孩子还认真。只等着上首的陶与孝发话。
“都是为国分忧,某自然不会袖手。”陶与孝说道,“各位能抛却前嫌,和衷共济,某是很佩服的。”
五个富商表情不变,只是静候佳音。
“官债的事好说,只要肯下本钱,自然借的出来。只是你们售烟的份额,某却保证不了。老爷有训示,不能于官中渔利。某不能有违孝道。”
商人们此起彼伏的称赞起来,有两个机灵的,便提出捐一座佛寺供陶衙内清净,随即商人们连连附和。
陶与孝手中转动的蜜蜡念珠一顿,笑道:“这般盛事,亦是为诸位积德积福,虔敬事佛,自有菩萨保佑。你们那个行社,叫作虔佑就不错。当然,某这是一家之言,姑妄听之,姑妄听之。”
如此紧要关头,也没有人会来扫他兴,一众人便纷纷说好,但也说不出道理,倒让陶与孝觉得无趣。
“天色已然不早,晨昏定省,某当回相府尽孝。诸公自便。”陶与孝说完,随意拱拱手,便就离开。商人们连忙殷勤相送,继而商讨筹备明日的投标会方略。
中京,临庆府东南,夏主行宫。
新任中书平章军国重事[1]李克栌借着两盏灯火继续处理公务。
相比于临庆府内巍峨的宫殿阁楼与庭院几重的宰相衙署,李克栌更习惯于在这行宫毡帐中理事。三十年来蹈晦自谨,养成了李克栌勤俭自律的习惯和沉稳从容的作风。于中书这大衙门,李克栌自知还有不足,因此除了将国政分门别类,交付僚属处理,便是以勤补拙,自行锻炼公事。诸般卷宗规例,一一寻来,且不拘身份爵等,向中书旧人求教。那些积年老吏,多是贵霜人或者安息人典任,于这李克栌本就血脉亲近,兼且夏主正信用他,自然对李克栌知无不言。
李克栌因此公事进境极快,中书上下运转如意,夏主于此也很自得。
“大相国,官家有请。”帐外传来宦者尖细的声调。
“有劳天使。”片刻后李克栌便更衣出帐,随前来宣召的宦者走向东面的大帐。
夏主李卓正在帐中阅览奏疏,他谈不上勤政,亦从不肯疏忽。夜里很少饮宴,不是繁衍圣裔,就是处置公事。李克栌见此更不意外,只是侍立一旁。
“坐。”李卓吩咐完,又重新看起奏疏。
一待看完,李卓便说道:“此次东归,可有什么短处?”
李克栌闻言,猜夏主是担心动摇国本。毕竟十万精锐,与号称百万之师的大宋相敌,有所忐忑亦是人之常情。
“臣以为或有小挫,终不至有损宏图。”李克栌先安抚一句,“汉家朝廷体例繁复,又困于财计,北有胡种之患,南有诸侯之忧。山川万里,百万甲士,固是大本领,亦是大负担。陕西一地,汉家最重关中,其次河套兴灵,于陇右极边则鞭长莫及。兼且国用艰困,既不抑兼并,又自矜仁义而不略四夷,国内田连阡陌者难尽数,无立锥之地者不可量。如今内外交困之势已成,正合皇朝正名分,复故土。略其人口资材,稍解上下夙愿。陛下英明,自能从容收拾,兴隆皇朝,混一宇内。”
夏主闻言摇摇头,没有接话。另问道:“廓尔蛮[2]形势如何?”
“回禀陛下,廓尔蛮于西境布兵五万,并无深忧。彼处精良兵马,三停于四处镇抚,三停于南界防备周、邺。于西境布兵已至极限,且虚内实外,后劲乏力,南京道兵马足矣。”
“东征果然是良机。”李卓半是总结,半是安慰的说道。
“陛下圣明。”
“肇儿可有消息?”
“臣这厢还未收到。”
“东征非同小可,后劲尚需筹备。京畿亲军下月整训,你备好粮秣器械。”
“臣遵旨。”
“去岐国的使节选好了吗?”
“臣等将副使选好了。正使还请陛下圣裁。”李克栌从袖中取出本章,交给身侧的宦者。
李卓看过后,便道:“就让石镇恶去。他们出发后,便将承天馆的兵马撤掉,给潘老学士留些体面。”
李克栌立刻应道:“臣领旨。”
东京道,瓜州东南,西夏军营。
夜幕下营帐与天色混为一体,看不清边际,只觉绵延不绝,宽广无比。如夜中繁星一般点缀其中的营火、望楼,暗哨,逻卒乃至游骑,忽隐忽现,显得此地刁斗森严,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西夏东征军先锋营地,方圆三十里内皆有驻扎,六万人彼此呼应。主帅乃是东京留守李克桢,此时正与胞弟李克榇布置军务。后者素来服膺兄长韬略,诸般布置一一牢记。李克桢讲完,见李克榇并未告辞,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
却听李克榇说道:“末将有私事请教大帅。”
“私事便随意些。”李克桢倒没有生气。
“是。哥,那七皇子留在东京不走,会不会有些不妥当?”
“瞎操心。”
“是。我就是……就是有些担心。”
“他愿意留着便留着。你记住,我们党项人是靠刀枪讲道理,笔墨官司有甚可虑?那东京有啥稀罕,便叫他拿去又何妨。我们自有真东京可取。”
“哥哥说的是理。只是多年积蓄,实在可惜。”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来这许多南京道草头,却是不亏。”李克桢笑道。
李克榇张了张嘴,后面的话便就吞了下去,只是服气的点头应是,随即告辞。
[1]简称中书相。
[2]西夏对古尔苏丹国的蔑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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