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10分,铃声准时响起,为时尚早。为了给家长留下好印象,我回宿舍将印染长衬衣穿上,梳了头发,使其具有恰到好处的弯曲方向,既不太过散乱地炸在外面又不会卡在脖子里给我一种自缢的感觉。
嗯,很好,我又胡乱地刷了牙,灌了水房里尚未烧开的自来水,出发。
走到学校东门,坐上104公交车,到安贞西里,下车,到达目的地。
木偶剧院墙壁上的海报画着咧着鲜红大嘴的小丑,以及有着黑豆眼睛三角铁鼻子的木偶,它们傻呵呵地看着我发笑,低下写着“冰岛跳舞小丑与你彻夜狂欢”。家长的小区掩映在木偶剧院高大的建筑后面,是一层层晦暗陈旧的灰色低楼。
我经过大爷大妈哄抢的地摊,经过散发着廉价处理羊肉膻味的超市门口,走到安贞西里区传达室门口,看来传达室已经废弃很久了嘛,灰尘成了窗子的常住居民,上面不只是那个调皮蛋用手指擦出“傻X”二字。底下是一张物业通知:
由于小区将修缮水管,下面公布关于安华西里居民补交水费的通知。
......
我想物业确实是个傻X,连安贞西里和安华西里都分不清。
我轻轻松松走过无人看管的传达室,进入小区。
看来小区确实在修缮中,道路两旁是土堆和巨大的石块,纵横相连的青灰色水管像是没有了皮肤遮掩的静脉一样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我走过混杂着工人尿骚味的土堆,听见铁锹与路面撞击时发出直击肺腑的巨大声响。真是奇怪,他们拿铁锹砍石块手不会震断吗?然而他们还是露出令人感动的坚毅表情,继续勇敢又愚蠢地投身于这一消耗巨大体力的劳动中。
经过连绵的尿堆,不,是土堆,我走进一个带有拱门的类似路边小花园的地方。这里的路也被挖掘机剖开,红色的方砖散乱地堆在路边,简易木板成为沟通两侧的工具。我踏上颤颤巍巍的木板,尽力防止自己掉落被卡在水管中,那样会很滑稽。我仿佛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如此清脆、甜腻,断断续续,随之很快变成了长长的、尖锐的而且持续不断的叫声,其声之诡异非小孩所发,既像是狂笑又像是悲鸣,就像被罚入地狱而痛苦的灵魂与热烈欢呼的魔鬼共同从喉咙滚动出来的嘶吼。
我用指尖死死塞住耳洞以避免这来自地狱的召唤,一只白猫从右边的灌木丛挣脱跳入了左边的平地上,幽幽的眼睛即使在白天暗淡的光线中也发出瘆人的绿光,右边的灌木丛传来腥臭苦涩的异臭,是另一只猫的尸体。
终于走到了最西边的12号楼,她们家在七楼,而楼层没有电梯。其实我早应该想到物业这样的管理水平也治理不出什么好小区,但还是大失所望,暗自下定决心再找家教除了问清整体距离还要问清步行距离。
楼梯光线暗淡,每层楼角落里都堆满塑料泡沫与木头等杂物,蜘蛛在上方的角落轻松地织着自己的安乐窝,整个楼梯都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腐臭,我的胃做出抗争的抽搐,令我差点一吐为快。
站在七楼东户的门口,我再次整理服装,清清嗓子,按响了那个隐藏在门把手上的门铃。
门后有窸窣的脚步声,接着门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冲开,其速度之快让我没有向后躲藏的余地,我感觉五官软绵绵的贴在门上,难闻的钢筋味刺入鼻腔。
我将黏在门上的五官取下,微笑着向门后的主人看去。
一个远远低于我的微胖的小个子女人正睁圆了眼睛看着我,也许我之前从没见过如此矮小的女人,我瞬间吃惊的表情令她极度不满。
但她还是完全拉开了门,用不能再懒散的语气说:进来。
对,正是“进来”二字,再没有别的字了,没有“请”亦没有后面的语气词“吧”。
头顶上的天花板低到令人窒息,只要稍微一伸脖子就能碰到,但高度对于这个家庭也许绰绰有余,我想。
一个比她更低的身影冲出来撞在我身上,女人粗哑的嗓子呵斥着那个身影:
“跑什么跑,老师来了,快带老师看看你的作业去。”
那个小女孩,身材亦十分矮小,暗黄色的皮肤松松垮垮的搭在骨骼上,扁扁的鼻子软踏踏地挂在脸上,显得黑色的鼻孔是被挤出来的。鼻子上面是一双不停转动的黑豆眼睛,她正仰着头拼命盯着我看。
她那双不知抓过什么东西的黏糊糊的手拉着我往她的卧室走,那种粘腻让我感到不可名状的恶心,为了给家长和小孩留下好印象,我没有甩开她的手。
我搬了凳子坐在她书桌的左边,她则坐在书桌的中间。
光线十分黯淡地投射在桌面的白纸上,她瘪着嘴,用手挡住我的视线写东西。
她将两手蒙在眼睛上示意我先闭眼。
我睁眼后看见了今天的日期,以及我的名字。
她妈妈端进来一盘削了皮切成块的苹果,说实话我对上课期间家长送水果这一行为感到十分厌烦,这样只会让小孩将注意力集中在吃上。
果然,小孩一等她妈转过身后就拿起一瓣苹果,先深深地吸了吸果肉,然后开始小口咀嚼,我能听到她的两颗门牙像老鼠一样将果肉一点点碾成碎末。她不大口地咬,只是不停地将牙齿放在苹果上摩擦摩擦,让我产生有一种她不是要吃东西,而是要磨牙的错觉。
吃完一瓣苹果,她不顾我的阻拦又抓起一瓣,看不见瞳仁的黑豆眼睛向我发出一种腥甜的,诡异的的光。
她将已经塞进嘴里的苹果瓣抽出来向我唇边贴来,还拉有一丝她的口水,我迅速转头避开。
她嘿嘿朝我干笑两声,嘴像青蛙一样咧得很大,将脸上的肉向两边无限推去。
她放下苹果瓣,突然用那只抓过苹果的手抠住我的脖子,四个冰凉而滑腻的指尖紧紧压在我的喉咙上,越压越死,将我的头部顺势往她的脸那边带,她黄色的牙龈在我眼中不断放大。
我艰难地发出一声低呼,惊于自己竟然挣脱不了一个小孩的手,又或许是这力气太过惊人,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发出的。
矮个子女人推门进来骂道:
“X悠悠,你是不是又把学跆拳道那一招用老师身上了?不是告诉过你只许对我才能这样吗?赶快给人老师道歉。”
喉咙上的力量消失了,小孩拿着我的水壶跑出去,回头朝我轻快地笑着:
“老师我给你倒水。”
她将铁壶里的热水倒进我的杯子,一边倒一边用手指搅拌,接着又拿起另一个水壶,倒一点用指头伸进去测试一下温度,最后我的水被“配”好了。她还是轻快地笑着,将水杯递到我嘴边示意我喝一口。
我嘴角用力向上拉扯做出一个感激的表情,右手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杯水。
“老师,你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测试水温的吗?”她圆溜溜的黑豆眼睛盯着我,还是那种甜腻而恶心的笑。
“不知道啊!怎么测试呢?”我用认真热情的语气问道,眼睛故意瞟向别处。
她将我的手抓起来,冰凉而胶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传递到我的每根神经,现在我的牙开始打架了。
她将我的食指塞入口中,不停地深入,深入。我感受到她粘腻的舌苔刮过我的指纹,唾液包围了我的手指,我想起沙漠里一种靠分泌粘液消化尸体的猪笼草。有一个更加恐怖的东西在将我的手指向深处吸去,她的喉咙长着两排牙齿......
我飞速抽出手指,额头已冷汗涔涔,皮肤下的肌肉剧烈跳动着,嘴角太过扭曲差点飞出下巴,我吞着口水,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幻觉。
可那双黑豆眼睛还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不出瞳孔,亦没有收缩,像两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她轻松愉悦地跑出去上厕所,我猛地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闭上眼睛,也许我一直睁着眼睛就会陷入癫狂,也许黑暗使我拥有更冷静的思考能力,也许我想再睁眼时看见一切都很正常,都是幻觉。
我听见她排泄的声音,她居然没有关住厕所门,尿液喷溅的声音以及粪便掉落厕所激起的水声越来越响,她心里应该在快活地狂笑吧,我痛苦地捂紧了耳朵。
“老师,老师......”
“老师,快来啊!”
“老师,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喊我过去,我拒绝,她还让我过去,她不停地催促我过去,不停叫唤着。
我皱了皱眉,忍住恶心走过去,站在厕所左边,与门口保持大约一米的距离。
“你看!”她拿出一根黄色的牙刷在我眼前晃悠着,一根刷头炸毛,刷尾沾满灰色污渍的牙刷。
“好看吗?嘿嘿。”她继续朝着我笑,甜腻而诡异地笑。
她接下来的举动使我大吃一惊,以至终生难忘。她将牙刷放进嘴里,刮了一下所有的牙龈,再抽出来。牙刷上就沾满了黄色的污秽物,是一种积攒多年的牙垢。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甚至掩盖了我之前一直忍受的粪便气味。胃里的震颤使我干呕不止,肝脏俱焚。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书房,途中她母亲如雷的鼾声随着其卧室门被风吹开阵阵传来,房顶都被这股气流微微顶起。
我蹲下来匆匆收拾东西,余光掠过她家的钟表,还剩半小时,大不了试讲费不要了,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姐姐你现在就走吗?”我感觉我的发梢被人撩起,猛然回头看见她正抓着我的一缕头发轻轻抚摸。
我没有听见抽水马桶响起的声音,亦没有听见她洗手的声音,想到这双手也许刚擦完屁股污垢残存,我确确实实吐出来了。
“姐姐你怎么了!”那黑豆般的眼睛又抵在我脸前,近在咫尺,语气真是充满关切,天真无辜。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去洗手!”
“啊?”她的嘴又像青蛙一咧开,脸上的横肉堆积在一起,仰着她顽皮可爱的小脑袋认真地盯着我看。
“洗手去,把厕所冲了。”我站起来用纸巾不停地擦拭着被她抓过的那几缕头发,半咆哮地朝她吼道。
“哦”她粘腻沙哑的嗓子滚出了这一个音节,故意扭着活泼轻快的小屁股去了厕所,这次我听见了抽水马桶的声音,她便迅速的跑回来了。
“手还没洗吧?”我咬牙注视着她,想要逼回她歪着头打量我的目光。
她又轻快地跑回去,水龙头的水声只是短短地响了三秒。
我再也无力计较,任她冰凉粘粘的爪子引我走向书桌。我开始教题,但她故意写得很慢,一笔,一划,一笔,一划,连随意写个数字都恨不得用掉一分钟。我心尖上有股阴火呼之欲出,她毫不在意,依然歪着头,一笔,一划,一笔,一划,脸上带着十分认真的表情。
“字写快点!”我越来越无法克制自己。
她突然拿手挡住了快写完的答案,挡住了我目光原本所及之处,笔还在手的另一头移动着。我强忍着心里呼之欲出的那股气流,等着,耐心等着。
她突然把手拿开,原本应写答案之处画了一只小狗,一只奇形怪状的狗。
“这是我家六六哦!可爱吧?”她又偏着小脑袋用轻快的语气问我。
“答,案,呢?”我几乎把牙咬断了。
她撅了噘嘴,耸耸肩,把小狗慢慢地擦掉,边擦边耐心吹着纸上的橡皮屑,擦完又揉搓橡皮,将乌黑之处搓掉,然后漫不经心地写了一个完全背离正确答案的数字。
她又偏着头看我,诡异的眼光,甜腻的眼神。
“这是你算出的正确答案?”
“66嘛,66可是悠悠最喜欢的数字哦!”
谢天谢地这时候她母亲将屋门推开,几乎是闯了进来,硕大的眼睛无限外突,目光在我两身上扫来扫去。
她拿起草稿纸,狂笑着,用野兽咆哮般的嗓音质问小孩,“X悠悠,两小时你就做了这一道题?”
一种尖锐的,如长针一般刺穿人耳膜的哭声从那小孩嗓子眼里发出,我感到耳鸣、眩晕。我收拾好东西拼命跑了出去。我听见背后一尖一粗两种声音如巨大的魔网笼罩了整个屋子。我跑出防盗门,看见小孩的木匠父亲,一个低矮肥胖的男人,用肥厚油亮的短手捧着一箱木屑,向我笑着,甜腻而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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