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不仅雨多,而且天气诡异到怀疑人生。
几场暴雨洗过,蛰伏的虫子从房间各个角落里蹦出来,草坪上拍了一拨又一拨毕业照,这个时候才觉得,啊,原来要毕业了啊……
前几日深夜刷微信,看到同班同学写的一些毕业感想,突然觉得有趣。有些流水账一般的细节,事后回放倒也别有滋味,所以决定自己也效颦一回。
说到最重要的毕业标志,那当然非毕业论文莫属,其实明明知道老师们也不会太为难,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为查重、答辩焦头烂额,仿佛这里面也有一种仪式感。
再过一个星期就真的要结束本科生涯了,还是写点什么记录一下吧,顺便也说说这一整年都在忙些啥。
一、冬日,边城,雪晴
在毕业论文之前,基础文科院系还会在大三阶段写一篇学年论文,不用答辩,算作毕业论文前的准备。
我那时候不在学校,所以拖到大四上学期才去找导师开写。
学年论文导师Z,做现当代文学的,大三时候开了一门沈从文精读,当时因为凑不足专业课学分,无奈之下选了这门课。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对沈从文的写作风格接近无感,一学期上完,却着实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首先是对沈从文其人产生了些兴趣,这样一个与时代话语格格不入的“乡下人”,一个靠自学成为大作家、名教授的人,一个给学生上课还会害羞到说不出话的人,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有趣”。
进而发现他笔下的人物,渺小而坚韧,他从来不用道德,或者说文明来评价他们。
“他们那么庄严忠实地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
“这些人不需要我们来可怜。”
Z老师是个很随性的人,随性到有些肆意。后来,听选他作毕业论文导师的同学说,Z老师指导的同学在答辩现场都被怼得很惨。
“文字都很艺术,很感性,只是这论文结构太差了。”来自组长L老师的评价。
不过答辩结束后,一位同学写道:Z老师说这样写文章很好,如果他们给了你一个低分,那只是因为它不够平庸。
话说回来,我的学年论文也是这般散漫无章法,但是因为自己全程“自说自话”、“闭门造车”,也没有去请教老师。我选择了最简单的文本分析,对象是沈从文写的最后一篇小说《雪晴》。
这篇小说由四篇各自相关的短篇组成(分别是《赤魇》、《雪晴》、《巧秀与冬生》、《传奇不奇》),体裁游离在故事和散文之间,四篇文章在1945到1947年间写成。
这篇故事之后,沈从文便再没有写过小说,而他的作家生涯也走到了尾声,之后便发生了精神崩溃,自杀未遂,转行文物修复等一系列事情。
这样一篇小说,不管是它的发表时间,还是具体到它的内容,都具有非凡的意义,尽管没有多少人知道。
与沈从文这个名字粘连在一起的,还是他30年代的成名作:《边城》。记得高中语文课讲到时,常提及他对湘西自然景色、风土人情的独特描写,可很少会解释他如此书写的原因。
沈从文的童年并不如小说中纯美。少年时代逃学、好赌,14岁即投身行伍,亲眼看过一排人头被砍落地的场景,真正接触过那些被知识分子称为“落后”、“愚昧”的下层民众,甚至他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
他在少不经事的年纪,便看过太多城里人想象不到的场景,注定了他看问题的视角不可能是非黑即白,也注定他的思维总是“落后”于主流,同时又远远超越主流。
写学年论文时,我看了第四遍《边城》。第一次是在高中,彼时自以为是,欣赏不来这种文字之美;第二次在大一的某门课上,纯粹为应付考试;第三次在沈从文精读课上,知晓沈从文其人后,似乎有些另眼相看。
直到这次,是在某个深夜,正读到天保不幸丧命,顺顺、傩送都对翠翠爷爷产生了些解不开的心结。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这样下来了,也许因为预知了后段急转直下的情节。
都是善良淳朴的人,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种结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概《边城》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论文终稿发过去的时候,Z老师正如他以往的作风那般,只回了三个字:可以的。
我想,老师大概也没有仔细看吧,归根到底这不过是一些个人的碎碎念,其中还难免落入前人窠臼。最后的成绩倒比那短短三个字令人惊喜得多,但于我而言也不重要了。
读了一些好文章,重新认识了一位作家,跟随他的笔触,体验了我本不可能经历的生活。至于论文里的见解、分析,其实这人生也不过是沈从文所说的“庄严忠实地生”,大部分皆是殊途同归,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新”,这“新”又是什么,真的不重要。
二、古人如何创造一部小说
告别学年论文后,紧接着就是毕业论文无缝衔接。按理来说可以接着学年论文的主题继续写,但这回我打算涉足一下古代文学。
纠结了两个星期后,选了一位专攻明清文学和古代小说的老师作导师。
这位S老师,我曾经意图选他的课,但在听了半节之后落荒而逃。那种随性到仿佛没有老师的授课风格实在接受无能。
不过听其他同学说,S此人倒是对学生很负责,会给出很多切中要害的建议。
诚惶诚恐地发出邀请信后,第二天就收到了回复,也很快印证了那位同学说的话:S老师不仅答应指导,还约所有选他作导师的同学择日会谈。
这在自由散漫到无法无天的中文系,可是十分难得的。
那次会谈的结果是确定了各自的题目,正好四位同学,就一人做一本四大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并非四大名著)。
大家都认领完后,只剩下《三国演义》了,我只好把这个漏捡上。这是四大奇书中版本最复杂的一部,明清两百年间出现了一百多种版本,其中很多又珍藏在几个图书馆里,连影印本都找不到。
这也导致我最后由于资源不足,只好比较两个市面上有出版的本子。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个非常新鲜的概念,一部古代小说能有多少种版本,这些版本间的区别难道很大吗?
这个问题不能用看现代小说的思路去解释。在古代,“小说”一词的概念非常广泛,也一直没有清晰的界定,主要指街头巷尾的小语丛谈,野史中记载的故事,并不具有现代文学所定义的“小说”的文体意义。
而古代小说中有一支,便是从民间说书发展而来的。一开始是民间艺人口口相传,渐渐便有了为方便传授而写的话本,早期话本多半语言粗糙,情节跳跃,只充作说书人的讲演大纲。再后来,这些故事流传日广,便有文人进行搜集、润色。
随着出版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文人、书商参与进这个过程,曾经的口头故事愈发向案头文学靠拢,这才“堆砌”成如今我们看到的小说,并留存下各历史时期的不同版本。
四大奇书便属于这一类。所以,我们看到的题有“罗贯中 著”的《三国演义》,其实罗贯中并非作者,而是将这些故事编修成书的人。说是说编修,实际难度相当于二次创作。
这篇毕业论文写得非常纠结,前期花了大量时间读书、摘录,等到这一阶段结束,时间已所剩无多。
我交的第一版初稿极其失败,S老师什么都没说,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我就知道我得推翻重写了。
第二版写到一半,答辩安排出来了,瞄了一眼答辩组老师的名单,内心一阵猛颤,顿时预感到当天可能会被批成筛子。
那段时间,并没有感受到做学术的宁静。室友都是很有想法的人,无数次被质问到现在做的这些整理工作有什么意义。
说实话,没有什么太大意义。
在基础文科领域,任何学术上的进步背后都是大量枯燥无意义的阅读整理工作,也有些人读了一辈子书也不过是一身清贫,外加成为学术路上的一块铺路石。
退一步说,即便真的证明了某种版本关系,发现了某个作者,也不过是过去的事。无实业无绩效,圈外人又有多少会打心眼儿里真正认可你?
人生大多数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这么说,或许要被很多人批评成负能量。但一个人“思想悲观”和行事“自暴自弃”之间,其实并不具有因果关系。
是的,没有意义,既不能为社会作出贡献,也不能青史留名。很多事情,不过是为自己求个心安,求个在世上活过的证据,没必要冠以“意义”这么重大的词汇。
再进一步追问,“意义”本身又能有多大意义?
抱着如此心态,我写完了第二版论文,用这一版定了稿。
答辩当天,由于全班同学生生造出的“仪式感”,紧张得错把同学当成老师。我排在最后一个,轮到的时候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埋头讲稿一通BB,还特地花了一些篇幅讲了这篇文章由于版本资料等原因导致的不足。
说完后,场面持续了一分钟的沉默。
组内研究明清戏剧的C老师率先开口:你这论文的缺点吧……你自己都已经说过了……
所以防止被怼的正确方式应该是自己怼自己吗(笑哭)。
毕业论文算是告一段落了。当天晚上,回忆起开题至今的心路历程,除了感叹S老师确实认真负责,召集我们开了好多次讨论会,更是突然想起,当年高三参加大学自招考试,也是要交一篇独立完成的学术论文。
彼时,正沉迷于三国小说,写的便是这部古今第一三国题材同人作品:罗贯中的《三国演义》。
那时对于“学术”、“论文”一点概念都没有,甚至搞不清自己写的题目究竟是历史还是文学。在一通瞎摸索下,最后成果自然乱七八糟,连初试都没过。
大学四年,无数次想过以后毕业论文会写什么题目,觉得什么都挺有趣,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又回到最初喜欢上的东西。
四年后的我,已经能认识到历史和小说间的差异,再也不会犯把文学内容当史实来处理的错误。
这是不是也算一种仪式感?
三、背诗,背诗,背诗
这学期选了一门专业课,专讲李杜的。考试安排在答辩之后,需要背一百首李白和杜甫的诗。
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是不以为然的。一百首,高三也不过如此嘛。
一直拖到五月中旬才正式开始背,等到进入六月份以后,我的状态就是这样的:
看到《长干行》等长篇乐府无比亲切,看到八句的律诗会感动到流泪,看到只有四句的绝句会难以置信:这么短的诗老师还会让我们背?!
这一百多首诗,有的诗看着长,其实语言通俗典故少,朗朗上口方便记忆;有的诗看着短,颠来倒去就是背不清楚;有的诗,又长又难背……
这时候才发现,记忆力早就不如以前,读一遍抄一遍再顺一遍字词解释,录在手机里反复洗脑,都不一定能把整篇记下来,到后来甚至不得不采取复原场景以配合记忆的办法:
如,一边背“烈士击玉壶”,一边拿水笔敲存钱罐……
把诗装进脑子里的过程很痛苦,可若非如此,我本是无缘细读这些作品的。久而久之,发现诗人们也并不总是想象中的刻板模样。
比如,语文书上沧桑无比的杜甫,年轻时候也曾“性豪业嗜酒”,“裘马颇清狂”。诗人曾自言长到十五岁还依旧是个顽童模样,为那庭前熟透的梨枣,“一日上树能千回”。
诸如此类句子,读来总能让人会心一笑。
晚年的诗人流落饥寒,生活艰辛,在夔州暂居时,曾把自己住过的房子转给一位吴姓亲戚。此前,西邻一位孤寡老妇常到院子里打枣,杜甫从不干涉,不想这位亲戚一搬来就给枣树外筑上了篱笆。
杜甫听知后,便写了一首七律寄给吴郎,全篇简而言之,就是劝吴郎不要对这位妇人防备太深,若不是因为穷苦,她又怎会到别人家院子里打枣。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穷困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筑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就是这样一件家长里短的事,用自然纯熟的语言娓娓道来,成了一篇好诗。
以前,总觉得杜诗过于沉痛,读来让人生忧。可若是你我也见过刀剑无情,体会过饥饿、寒冷、朝不保夕,甚至眼睁睁看着骨肉饿死,不知是否会如杜甫那般,在怨艾之余还能秉持一分对生命的真挚关怀,对国仇家难的深刻思索?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当中。
四、梅子黄时雨
怀疑老天爷失禁的季节。
室友说,她的高中朋友这两天过来玩,结果完全没想到汛期的雨那么可怕。
“我都跟她们说了,天气预报说是阵雨,那除非你一天都站在室外,否则你根本感觉不到雨什么时候停过。”
这么一说,突然想到拍毕业照那天,不知道教务员怎么想的,居然也放在这样的大雨天。
结果就拍出了一张尴尬到爆炸的毕业照,每个人都被雨淋得生无可恋。
就是在这种一点都不愉快不干脆的季节,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厌倦。对学校,对自己学的专业,我一直抱着极为纠结的心情。
回想在中文系这四年,“闲系”之名的确名至实归。外人看来我们轻松得很,好像就是整天看看小说写写文章,这是多少文艺青年的理想生活啊,当别人都在汲汲于世俗名利时,你放纵在自由的“无何有之乡”。
可一个人真的能超逸于所生活的世俗世界吗?
就像文学也不尽是真善美,不尽是自由飘逸。即便是庄子这样自我流放之徒,如果不是看过世间太多痛苦和荒诞,又怎会有“人间世”的大智慧,怎会有鼓盆而歌的洒脱?
没有入过世的人,根本没底气谈出世。
我想,中文系最可贵之处,并非带着你读了多少名著,认识多少名家,这些充其量不过是偶尔装逼的谈资。
自由也好,无用也好,很多时候不过是因为从不戴着一副名叫“偏见”的眼镜去看世界。
我遇到的老师,他们都很严谨也很温柔,虽然从没有一位老师明确说过,但文本分析的过程,其实就是在感悟他人所感悟,试图去理解另一个可能与你截然不同的生命体。
再说得简单些,可以概括为“同理心”三个字。
我一直认为,如果缺乏同理心,文本分析终将走入套理论、贴标签的歧途。
这是一项没啥用的技能,我也没学到家。不过我并不后悔用四年来学这些,而且会在以后一直一直学下去。
嘛,接下来的日程就是参加个毕业典礼,出去玩一趟,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卷铺盖走人啦,然后也没理由再撂着简书上的小说不更新了。
再然后……啊我这么懒的人想不到这么远啦。嗯就这样,毕业快乐。
【2017.6.13 雨渐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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