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大家围坐在桌子旁边喝茶的时候,庄园的窗户玻璃上面,很快蒙上了一层水汽。坐在躺椅上的父亲,一边抽烟一边感叹说:才九月份就这么冷,今年秋季来得真早。
仅此而已。除了天气冷得异乎寻常,在这个寒秋的夜晚,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有趣的或者可怕、令人震撼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很平常:
父亲感叹完了,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客厅橙黄色的吊灯发呆;
小姐用手绢擦去玻璃窗上的水汽,望着夜空洁净、冷漠的繁星沉思;
唯一的客人沉默着在客厅踱来踱去;
母亲戴着老花镜,低头一针又一针地缝一个小小的丝袋,丝袋缝好以后将塞进一尊小小的金圣像,挂在她未来女婿的脖子上,希望当年护佑她父亲和祖父从战场平安归来的圣像,能够继续护佑她家族的第四代人。
屋子里的四个人甚至连对话都很少。这是旧俄罗斯贵族的教养和矜持吗?明明心里翻江倒海,却绷紧了脸皮和嘴唇,不倾诉,不喊叫,不失态,人人都是温文尔雅、恪守礼教的乖宝宝。
也许暴露真实情感、展示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担忧,是令人羞耻的,而真正的贵族,无论男女老少,都必须学会掩饰自己真实的思想情绪,时刻保持优雅、庄严和体面。
其实,他们应该抱头痛哭的,像个没文化没教养的乡巴佬那样揪乱头发、扯碎衣襟、捶胸口、跺脚、鼻涕眼泪乱甩、嘶哑着喉咙嚎啕、互相把对方紧紧拥抱在怀里勒得彼此透不过气……
如果那样,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因为,过了今晚,这个三口之家,就必须把他们的客人、伯爵夫妻未来的女婿送上战场。
小伙子是特意赶来辞行的,总共只待了一昼夜,第二天早饭来不及吃就要出发上前线,目的地是加里西亚。在那里,俄国西南方面军各集团军对奥匈军队进行了一场著名的战略性战役,后来历史学家称为加里西亚战役。
但,那是历史学家事后的总结,当时的人们怎么能够想到呢?连“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个称号也是事后才有的。1914年,奥国皇储在萨拉热窝遇刺,7月,德国向俄国宣战,而那时候,伯爵小姐已经和小伙子订婚,因此大家把婚礼推迟至来年春天。
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偶尔爆发的小摩擦,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大家都认为,过了这个寒冷的秋天,最多等到第二年春天,战争肯定就会结束,小伙子就会平安归来。
伯爵夫妻忧心忡忡、又礼数周全地道过晚安,去睡觉了,小伙子和伯爵小姐穿上厚厚的大衣到外面的果园散步。
先谈论诗歌,断断续续背诵了几句费特的抒情诗。费特是当时最流行的俄罗斯抒情诗人,他那描写月光和树林的清新诗句,非常符合两人身处的周遭环境。
然后是情意绵绵的拥抱与亲吻。小伙子问:如果我战死沙场的话,你总不至于立刻就把我忘掉吧?
伯爵小姐心里想:要是他真的战死了呢?难道我很快就会把他忘掉?要知道世上的任何事情到头来都会忘掉的。
年轻的姑娘很快被自己的这种瞬间爆出的真实想法吓坏了。也许因为两个人认识不长久?也许因为是媒妁之言而订婚、其实俩人感情并不热络?
反正,伯爵小姐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镇定了下来,给出了更周到的回答: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啦!
小伙子想了想,慢慢地说道:那何苦呢?如果我被打死了,我将在那个世界上耐心地等候你,你该活下去,享受人间的欢乐,然后再到我这里来。
这样的回答令人心碎。战争残酷碾压下,人人无力抗争,绝望铺天盖地,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此刻能够做什么?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这句回答,是他对心爱姑娘所能给予的唯一呵护,是一介凡俗之辈最后的善良。
他们的爱情也许太平淡。如果用光做比喻,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祝英台、宝哥哥林妹妹那样的爱情千回百转、牵肠挂肚,仿佛炽烈的烟花灼灼闪耀,照彻天地间无穷黑暗,令无数人仰慕赞叹。
比起那些著名的爱情,寒秋果园里这一对名不见经传的俄罗斯青年男女,他们的爱情有点寒碜,如果用光做比喻,这种爱情仿佛萤火虫的微光,仅仅能够照亮方寸间的一个小小角落。但,那也是光啊,哪怕仅仅照亮心爱的姑娘一个人就足够了呀,能够让心爱的姑娘感受到一丝稀薄的温暖,也是即将赴死的男人的最后一丝欣慰吧。
姑娘伤心地哭了。
image.png第二天清晨,小伙子走了,脖子上挂着昨晚刚缝好的那个护身袋。伯爵一家三口为他画十字祝福,然后站在台阶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天气那么好,阳光明亮、草尖上露水亮晶晶、树林里白雾缥缈。伯爵小姐回到自己房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放声痛哭还是唱一首悲伤的歌曲……
一个月后,小伙子战死了。死,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字眼呀!伯爵小姐悲痛而茫然。
三十年过去了,伯爵小姐历尽沧桑。父母先后去世,小姐孤零零跟着难民流浪到莫斯科,白天摆摊卖家当——自己戴过的戒指项链之类,晚上住在地下室里,房东冷眼瞧着,时不时来挖苦,怪腔怪调地喊她:伯爵小姐。
真是落地凤凰不如鸡。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到了《红楼梦》,四大家族没落之后,那些公子老爷贵妇小姐们如何生活呢?87版电视里大刀阔斧地改编,出现了公子小姐沦落街头要饭的镜头,狼狈凄惨,虽然看了难受,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只会吟诗作画、无法自食其力的宝姐姐林妹妹,一旦家族靠山崩塌,除了要饭,她们又能干什么?
偶然的机会,伯爵小姐遇见了一个好心肠的退伍军人。没几天,两个人就结婚了,虽然军人又老又穷。夫妻俩穿上树皮鞋,带着军人十七岁的侄子,在顿河、库班各地住了两年多,然后跟其他难民一起,冒着飓风,渡海去土耳其的君士坦丁堡。在海上,军人得霍乱死了。一段时间之后,丈夫的侄子和他年轻的妻子又渡海回克里米亚,从此下落不明。临走时小夫妻俩把他们刚满七个月的女儿留给伯爵小姐抚养。
伯爵小姐拼死拼活干粗活儿,养活自己以及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她们俩到处漂泊,什么地方没去过呀!保加利亚、塞尔维亚、捷希亚、比利时、巴黎、尼斯……
小女孩长大了,住在巴黎,在商店里当营业员,用涂着银色指甲油的保养得很好的纤手包扎巧克力光滑的缎带纸,成了个十足的法国女人,对养母却毫无情义。伯爵小姐一个人住在尼斯,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晚年寂寞,死亡的阴影日渐迫近,伯爵小姐常常回忆起当年——在那个寒秋的夜晚,年轻的她曾轻率地说过:你若死了,我就活不下去。
可是他死了,她却照样活了下来。
这漫长而苦难重重的一生,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值得珍藏吗?——有过的,只有过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其余的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
伯爵小姐喃喃自语:他一直在那个世界的什么地方等候着我——还像那个晚上那么年轻,还像那个晚上那样爱着我。“你该活下去,享受人间的欢乐,然后才到我这里来……”我算是活过了,也算是享受过了人间的欢乐,现在该快点儿到他那里去了。
这篇短短的不到三千字的小说,至此结束了。
如何评价这篇小说呢?也许它更像是一篇散文,因为故事情节极其简单,不太符合人们心目中小说的样子。这种风格,类似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西伯利亚旷野养育出的俄罗斯文学,总是带着挥不去的阴郁,像大提琴的音色,暗哑、舒缓、悲凉、低沉,没有起伏多变的曲调,静悄悄地开始,静悄悄地结束,静悄悄地死去。
但是《寒秋》的语言比《猎人笔记》更简洁,简洁到所有的人物都没有名字。
也许这是作者故意的设置。所有出场人物都没有名字,只有人称代词:伯爵小姐、父亲、母亲、小伙子、房东、军人、侄子、小女孩……这种设置,省去笔墨,让读者的注意力更集中在命运悲欢上。这种命运悲欢,跨越了时空,让我这个一百年后的中国读者,在自己身上、在众多身边相识之人身上,也看出了类似的阴影。
所以说,这样的文章,其实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像秋冬季节的星星,微光寂寥,但无论一百年两百年,只要有人抬头看,依然能够从那暗夜包围下的微光里,找到永恒的美,找到宏大而无言的慰藉。比起时下那么多那么多的短命文,这样的文章,是值得敬仰的。就像井蛙敬仰大海,朝菌敬仰大椿。
文章里讲到的故事,三十年的沧桑只用了寥寥数笔,却不乏生动鲜明的、令人难忘的细节,比如脚上的树皮鞋,比如银灰色指甲油。不得不承认作者是个语言大师,文字洗练至极,却又传神至极。
至于文体的界定,萧红的《呼兰河传》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也曾有较真的人辩论不休。
可是,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又有什么要紧呢?文体不重要,写得好就行了呀。短短2700字,看完之后我却久久不能平静,仿佛池塘里扔下巨石、涟漪荡漾,好几天过去了、好几年过去了,我依然还记得这篇短文,依然忍不住想起它,想起它,仿佛想起远方的亲人。
那没有名字的伯爵小姐,乱世里的草民,贱如尘沙,在时代的碾压下身不由己,与众多无名之辈匍匐于黑暗,永无出头之日,唯一的安慰是心里揣着的那一丝微光。这一点微光,使得伯爵小姐和身边众人区别开来,有了动人的力量。
一百年前,车马邮差缓慢,情感的生发不是昙花那样啪地绽放,而更像一朵羞怯的雏菊,带着清苦气息,守在安静角落,慢慢打开单薄的花瓣。
情感的寂灭不是烟花那样倏忽而逝,而是像一株藤蔓,逐渐爬满墙壁之后,逐渐失去水分,逐渐被风吹落叶片,逐渐干瘪萎黄,枯藤老树,奄奄一息,雪白的墙壁上只留下斑驳的痕迹。从未曾热烈,也不曾冷却,哭是无声落泪,笑是无声微笑,无论悲喜,都平淡而克制。
这不是浓烈、壮阔、深刻的爱情,这是寡淡如白开水的简单爱。看这样的文章,仿佛看最早的默片:观众一排排隐没在黑暗里,银白的屏幕上,是黑白两色的影像,没有配乐,没有对白,没有声音,台词以字幕的形式出现,电影院里始终死寂,除了胶片放映机的沙沙声。
但你不能不承认这也是爱情,短促的、干干净净的爱情;这也是生活,真实的、身不由己的生活。 这样的爱情和生活,其实更接近普通人平凡的模样。
最后,让我们向作者致敬吧: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曾当过校对员、统计员、图书管理员、报社记者。18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侨居法国期间主要创作有关青年时代的抒情回忆录。1933年,凭借作品《米佳的爱情》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俄罗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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