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老茧

Blister(水泡)这个词我是跟我家4岁小姑娘学的。前一阵子她从幼儿园回来说手疼，一看，原来两只小手上都磨出了一些茧子。死皮褪去，新肉长出来，没几天也就好了。这事儿有点出乎我和她妈妈的意料，但也没太让人感到惊讶，因为我们知道她每天在幼儿园都干些什么。

她的幼儿园有一个不大的操场，一道栅栏分成两半。三岁以下的孩子在前面一半，有一个迷你版的塑料滑梯和一些别的玩具。后面一半给大些的小孩，有一些相对复杂的游乐设施。我家小姑娘最喜欢的是一架名叫“猴子杠”(Monkey Bars)的攀爬设施。这东西像是双杠，但高度高于游戏者的身高，两杠之间的距离也比一般的双杠要宽，这样就有足够的空间在两杠之间等距离排出一连串横杠。玩的人手抓横杠，从双杠一头挪到另一头。因为人悬空脚沾不着地，全靠双臂和腰腹的力量。

四岁的孩子玩这个，当然不容易。不过对她来说，这却并不新鲜。所有的居民社区，街头巷尾，走不了多远就会有一个儿童游乐场，而这样的攀爬设施几乎是每个游乐场的标配。唯一不同的是，游乐场需要照顾不同年龄的小孩，“猴子杠”通常都比较高。小姑娘够不着，就会让大人把她抱起来。有我们在下面托着，胆子也就壮了，每次都使出最大的力气尽量让双臂能够支撑自己全身的重量，同时扭着腿、探出手臂，往前面一根根横杠够过去。这样的尝试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没有人教过她，只是在游乐场玩的时候看见大的小孩这么玩，她也就跃跃欲试了。幼儿园的“猴子杠”是专为她这个年龄的孩子设计的，比一般儿童游乐场的来得矮，老师还在下面垫了几个旧汽车轮胎，这样不用人抱，孩子们自己就能上去了。

日复一日地练习，小姑娘居然能够自己在普通游乐场的“猴子杠”上从头走到尾了。

她：爸爸，你把我抱上去，然后你就不抱着我。

我：你自己可以吗？

她：可以的。上次我手上有blister，已经好了，现在我就不疼了。

我：好的，你小心点。我还是在下面托着你吧，我不使劲抱你起来，你自己用力，我只是在下面保护你好吗？

她： 不，不要，我自己可以。

说完她还真就自己玩了一趟。看着她身体协调用力，手上有准头，抓得很牢，我也就让她自己去了，只站在一伸手就够得着她的地方看着，以防意外。

她：看，我可以的。

我：你真的很厉害啊，爸爸还不知道你现在都可以自己玩monkey bar了。

正巧有人路过看见了，赞了一句“小姑娘够棒的”。做父母的听见有人夸自己的小孩当然开心，不过说的人和听的人心里都清楚，在加拿大，小孩子差不多个个都这样。道理很简单，这里的小孩都是“放养”的。

幼儿园的日常“放养”是这样的：上午到室外玩一个多小时，下午再出去玩一个多小时，只要夏天体感不到40度以上，冬天气温不到-12度，就天天如此。这属于一天课程安排之内的时间。四五点钟一天结束，到家长接孩子之前，还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一般来说，这段时间也是在室外度过的。一到了室外，老师只管给孩子们涂上防晒霜，给各人的杯子灌满水，至于孩子们怎么玩，老师几乎是不过问的。不过问的后果是孩子们在自己的小社会中嬉笑打闹，慢慢地长大。我家小姑娘就这样在磨出了一手水泡之后无师自通地爬起了“猴子杠”，最近还跟着别的孩子学会了侧手翻。

“放养”的孩子带回家给父母的也不都是惊喜，还时时把父母宽容的底线一步步往前推。有段时间，我家小姑娘跟着几个要好的朋友整天在地上学狗爬，每天回家，整个人都像是从泥里捞出来的，没有一条裤子是能用洗衣机洗干净的。脏也就算了，不论牛仔裤还是冬天的穿厚厚的抓绒裤，每条裤子都把膝盖磨出洞来。撩起裤子来，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更是家常便饭。这还是女孩子，男孩子三天两头的挂红，老师家长也都是见惯不惊。

这样的“放养”，要搁在国内，先不说家长愿不愿意，老师敢吗？按照教育部《幼儿园教育指导纲要》的要求，幼儿园每天应该安排两小时以上的户外游戏活动，但一些教育专家的研究发现，许多幼儿园实际的户外活动时间远远低于这个要求。除了场地限制、雾霾天气等客观因素之外，老师和家长常常也并不愿意孩子有太多的户外活动。在老师这方面，安全责任是他们头上的一道紧箍咒。出了事没法向家长交代，因此许多幼儿园都要求老师签订安全责任书。户外活动，老师不得不“盯人防守”，哪敢像加拿大的幼儿园这样“放任自流”。家长呢，一方面对孩子呵护有加，生怕冻着摔着，另一方面，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焦虑的家长们常常认为自由游戏就是浪费时间。在一项调查研究中，竟没有一名家长认为游戏可以让幼儿“学到知识，发展能力”。

加拿大环境的宽容不止表现在老师和家长的态度，公共设施的设计也在鼓励着孩子们大胆尝试。在随处可见的儿童游乐场中，除了“猴子杠”，最常见的当然就是滑梯。滑梯各式各样，不同的高度适合不同年龄的孩子，可都有一个共同之处——极少有供人两边抓好扶手一步步走上去的那种正常的楼梯。在上到滑梯顶部可以往下滑之前，有的是绳网，有的是一根螺旋式上升的钢管，有的是一面塑胶或木质的攀岩墙，还有的是一组渐次升高的小圆凳子，不管哪一种都得手脚并用而且开动脑筋想办法才能上得去。

我家小姑娘两岁多的时候就能踩着许多攀爬设施上蹿下跳。有一天我拍了一段视频，随手发给国内的亲戚，却没想到引起了堂妹的一阵感慨。堂妹在北京，她的女儿比我家小姑娘大很多。她家女儿五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带她去欧洲玩。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社区公园，小姑娘第一次看见这种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的滑梯，一下子显得不知所措，而旁边那些三四岁的当地小孩却都非常老练，玩起来从容自如。

花样百出的游乐设施用难度不断挑战孩子们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即使一架滑梯配备了可以轻松走上去的普通楼梯，也极少看见有孩子会去用。每完成一个新的动作，都会有一份新的满足感和荣耀感。在家长和老师的包容之下，孩子的这份心理感受又会驱使他们去挑战下一个难度，在挑战中一次次挫败，又一次次站起来。就这样跌跌撞撞、粗枝大叶地成长。一双小手磨出水泡，老茧褪去只会更结实。

参考资料：杨春霞《幼儿园户外游戏活动的价值"现状及对策》，《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11月第33卷第11期；赵红月《大班幼儿户外活动现状调查》，辽宁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