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小湘奶奶去了。
临行前,她把攒了一辈子的委屈和不甘,化为恩断义绝的一句遗言。
在她最清醒,也是最难过的那一天,她把小湘爸爸和小湘三个伯父叫到床前,一字一喘地嘱咐说:我和老头子吵架吵了一辈子,我死了以后,想寻个清净,不想和他再有半点瓜葛,你们给我买一处单独的墓地葬了吧。
四个儿子犯了难,七嘴八舌地劝,劝奶奶从长计议,先治病要紧,不要过多考虑身后事,这才搪塞了过去。
奶奶不知道的是,一个月前,在她被医生宣判死刑后,爷爷让小湘开车带着他,转悠了好几处墓园。最后为奶奶选定的落脚地离家虽不近,但胜在清幽干净,到处绿草茵茵,花木扶疏。
小湘忍着泪说:这处风景,奶奶一定很喜欢,和她天天伺弄的院子很像啊。爷爷恍若没有听见小湘的话,眉头紧锁,满腹心事的样子。
再去,是去交钱。爷爷气哼哼地说:上好的地方,上好的房子,倒是让她抢在了头里。
爷爷花费近乎半生的积蓄,买下一个双穴的墓地。不单是为奶奶找好了归宿之地,也提前给自己也留好了位置。
小湘奶奶是在凌晨两点多过世的。
她走后,儿孙辈的孩子们哭天抹泪,唯独小湘爷爷,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缩在袖笼里,一直抖个不停,却也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来。
殡仪馆的车来了。一大家子人乱哄哄地拾掇完,随了车一块过去,只留了小湘在家里陪着爷爷。
人群一涌而出的那一刻,奶奶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死寂一片,只剩头顶一盏上了些年纪的白炽灯,发出嘶嘶啦啦的电流声。
爷爷抬手指了指开关的方向。小湘也不说话,红肿着一双眼,过去关了灯。屋里瞬间被夜的暗一口吞噬。
爷爷不听小湘的劝,执意坐在房间里的一张旧式木椅上,不肯离开。小湘从奶奶床上拽过一条薄被,搭在爷爷腿上,然后找了另一处角落坐下。爷孙俩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静默无语。
搭在爷爷腿上的,是奶奶用各种碎布头做成的一张拼布盖毯。爷爷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奶奶的手艺嗤之以鼻:要多寒酸有多寒酸。然而此刻,正是他瞧不上眼的这点寒酸,裹挟着奶奶的气息,在一切都物是人非之后,带给他一点熟悉的温暖。
月光穿过云层的缝隙,穿过院子里石榴树摇曳的枝叶洒进来。小湘看见爷爷的脸上有两条闪着银光的小溪流蜿蜒而下,一直在流淌,一夜也不曾干涸。黑夜总是让人容易变得脆弱。
奶奶活着的时候,从未见过这个男人掉眼泪。她时常对小湘叮咛说:小湘啊,我的好妮妮,你以后找女婿一定要睁大眼睛多看看。别像我一样,找个没有心的男人。
窗外风声呜咽。奶奶的死,似乎把一些温度让度给了这个没有心的男人。他在房间里融化,无声地落泪,几十年的坚冰顷刻间化为了一滩水。
小湘不知道该为奶奶欣慰还是难过。
小湘爷爷有糖尿病,做医生的小湘表姐夫再三叮嘱饮食上要多加小心。小湘从网上找了些资料打印下来。
爷爷照例是不看的。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还能被这点小病吓死?该吃吃,该喝喝,老天爷想要收了我,那也是命,该受受着。
小湘奶奶却认了真。她戴上花镜,把那些白纸黑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从那以后,桌上的饭菜寡油少盐,带糖的东西几乎在家里绝迹。管不住爷爷喝酒,奶奶索性就往酒瓶子里面兑水,惹得爷爷暴跳如雷:我是死是活,不用你管。奶奶冷着一张脸回:你不怕死我还惜命哪,别指望你早早瘫在床上我会伺候你。
爷爷、奶奶之间连讥带讽的对话方式,小湘从小到大听了二十多年,已经司空见惯。每日听老两口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小湘不胜其烦。
一天,爷爷又亮开了大嗓门开骂,骂奶奶咸吃萝卜淡操心,限制了他的喝酒自由;又骂奶奶穷算计,打着身体健康的旗号,不给他吃肉;再骂奶奶不知检点,和镇东头的张老头眉来眼去……。
初时,奶奶还奋起还击,渐渐地,音量小了下去,只剩啜泣。
小湘听得实在不耐,脱口而出一句话:你俩这样有意思吗?痛快离了算了。
爷爷一怔,迅疾回过神来:小兔崽子,你懂什么?七老八十了离婚,我丢不起那脸。
小湘说:你们都该回炉重造,让老师教教你们怎么好好说话。说完也不敢停留,一溜烟地跑出院门,找同学玩去了。
其实小湘从小就知道,爷爷是在意奶奶的。
爷爷藏在床板下的几张存折,被小湘爬到床下捉迷藏的时候翻出来过,每张存折上面,都写着同一个名字——张秀芝。
爷爷刚巧进了屋,发现了小湘的发现,急得连连向她比划手势,不让她出声。奶奶就在西边厢房里午睡。
小湘提条件:那你得告诉我,张秀芝是谁?
爷爷笑了:你奶奶呀。
小湘第一次知道奶奶的名字。
小湘又问:奶奶的存折为什么不给奶奶?
爷爷像个小孩子一样狡黠又得意地笑了:我偷摸给她存的,能让她知道吗?
小湘又问:这钱存来干啥?
爷爷答:你奶奶爱美,给她买漂亮衣服使。
小湘继续刨根问底:那写你名字的存折是不是在奶奶那里呢?
爷爷有些沮丧:咱家没有写我名字的存折。
小湘再问:你准备几时告诉奶奶?
爷爷的心思有些飘远了,搪塞着答:不告诉,看她几时能自己发现。
爷爷的这个小秘密,小湘一守就是十来年,可惜没能等来奶奶发现秘密那一刻的惊喜。
自打小湘长到了二十岁,每回一次爷爷奶奶家的小院,奶奶就拉住小湘的手说:小湘啊,我的好妮妮,你以后找女婿一定要睁大眼睛多看看。别像我一样,找个没有心的男人。
奶奶拉着小湘说这话时,故意很大声音,那个没有心的男人就在附近。爷爷难得的也不反击,只是恨恨地“哼”上一声,拂袖而去。
给奶奶做完烧七,小湘爸爸和三个伯父找去小院,想要劝说爷爷从此随了几个儿子,住到儿子家里去。毕竟,七十好几的老人了,一个人独居,总是让人担心。爷爷阴沉着一张脸,执意不肯,说是舍不得离开这住了半辈子的地方,他哪也不会去。
孩子几个拗不过他,只好每天轮番过来看看他,给洗洗衣服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日子也就切换到新的模式继续下去了。
时间一长,小湘发现,几乎每次过去,爷爷都在院子里忙活,忙着摆弄奶奶留下来的那些花草、果木。
时间是个有心人,看人花费在某件事务上的功夫多了,送上的回报自然也就多了——墙边的一丛藤蔓和一排冬青更加青翠;石榴树的枝叶更加繁茂了;那些小湘叫不出来名字的花花草草,被换了更大更漂亮的花盆,在新家里开得更盛了。
爷爷干活的时候很专注,也不惜力。弯下腰用小铲一点一点向前推进着松地,再要起身的时候,就越发费劲。爷爷招呼小湘过来,一手搭着她的肩,一手扶着墙,就像一只年迈的竹节虫,好一阵才能伸展开腰身。
爷爷一手扶着腰,一手虚指着院子让小湘看:是不是比你奶奶那会儿伺弄得好多了?这老婆子,自己还没活利索,留下一院子的活物要照料,累死我了。
小湘心疼爷爷,撺掇爸爸去和爷爷商量,把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都移走,省得凭空生出那么多活儿来。爷爷坚决不肯,指着小湘爸爸鼻子,把他臭骂一顿:臭小子别作怪,就剩这么点念想了,还要给我拿走?!
小湘给爷爷捶背,爷爷对小湘说:你奶奶说的对,爷爷以前是个没有心的人。你要找对象,别找爷爷这样的。
小湘知道,爷爷想奶奶了。小湘也知道,爷爷后悔在奶奶生前对她不够好了。从阴阳两隔的那一刻起,爷爷就放下了和奶奶斗嘴一辈子的宿怨,开始了对奶奶漫长的想念。这份想念的浓烈程度想必让爷爷自己都始料未及。所以,他宁愿放下端了几十年的架子,把这想念不加掩饰地暴露在孩子们面前。
小湘怅怅地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时光漫漫、两看生厌,吝啬于付出一个好脸色、一句好好说出的话?为什么人总是要在分开之后,才会看清另一个人的好?如果分开后的想念为时已晚,何不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
Endless
回忆灿烂,现实黯淡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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