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凤起路这一带的老房子拆了以后，许是人们见这里有些商业契机，纷纷也学洋人盖起了咖啡馆，歌舞厅这些。你还别说，这些个漂洋过海的东西，极受江安城的百姓推荐。这不，听说，就连誉满江安的白如云白先生的茶楼也快要开不下去了都。
广大人民群众在树荫下正大咧咧的唠着嗑，又说是人家都有这个发家致富的命的，也有说是那些个人运气好的，更有一些年长者说，那凤起路就是以前的凤凰巷啊，那可是出过状元的风水宝地啊……
戴着金边眼镜的青年在咖啡馆的对面先停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咖啡馆的名字，来来回回的跑马灯将“红妆”两个字映的璀璨夺目，即使是白日，普通人看一眼也会觉得这地方，足够烟火缭乱的。
青年穿着一身咖啡色修裁得体的风衣，内里搭着一副白色时尚印花衬衫，衣领之下，系着小小的一领方巾，整个打扮看起来新奇又时尚。
他走进咖啡馆，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在是下午，人也不是很多。他走去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然后开始了静静地等待，席间，侍应生过来问他点些什么，他嘴唇轻吐“蓝山”二字。
棕褐色的液体盛在画了金线边的白瓷之内，给人一种雅而不俗的感觉，腾腾上升的热气很快把青年的眼镜染的一片模糊。不过青年对此好像并不在意，他十指修长的叩着桌面，一下一下，似乎是在沉思往事一样。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大门再次被一个出落高挑的长发女子打开，女子戴着大大的时装帽，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发尾还采用了西洋式的新打理——稍稍烫的卷了起来。她今日难得穿的素雅一回，不过饶是如此，女子的容貌还是赢得咖啡馆侍应生们的一阵暗叹，从业这样久，第一次见到出落这般仙气的女子。
女子进了门，对侍应生笑了一笑，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当看到窗边的青年时，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看着那边人依旧是一副金丝眼镜的书生样子，她嘴上掠过一丝笑:“七年不见，他样子果然没变。”
女子轻挑的走了过去，走到青年身边，她一个驻足，然后居高临下的问了一句:“先生，请问我可以坐在你对面么？”
青年闻言抬起头，看了她一下，那张原本不带任何情绪的脸一下子笑的如同春风:“请坐，婉仪小姐。”
何婉仪再度脸红了一下，坐下之后，她才道:“少爷真会取笑我，你也知道，要不是你当年救我，哪有今日名贯江安的何婉仪。”
陆见深微微一笑:“都过去了的事，提他作甚……”他略微一沉吟又道:“东西，带来了么？”
“嗯”何婉仪答应着，连忙伸手从肩上的斜挎包里掏出一个纸布包着的东西，再次看了一下四周无人向这边注视，何婉仪才从桌子底下递给了陆见深。
“怎么刚一回国就急着要这东西？”婉仪一句话问出口，怎料陆见深恍如未闻，也不答话。婉仪素来知道这是他不想回答问题的一贯作风，也只好喝了一口桌上的白水，掩饰了尴尬。
一杯蓝山喝完，陆见深起身就走，路过婉仪身边时，她忽然伸手携着他的手，只轻轻一眼，便看见那人十指着实养眼好看。她语气幽微的道:“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陆见深先是一愣，然后看了她一眼:“还好，就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婉仪听他肯回答自己的问题，连忙又跟上一句:“那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嗯。”陆见深肯定的答完，然后一抽手，便消失在咖啡馆的大门口，何婉仪望着兀自敞开了的大门口，发了一会愣:“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吧……”
坐了一会儿，侍应生来问她要什么，这名侍应生也是眼尖，只一眼他便欣喜道:“是，是婉仪小姐吧。”
何婉仪点了点头，那名侍应生连忙工作也不做了，从口袋里掏出笔和纸来，央求道:“婉仪小姐，我最爱看您的那场《春秋梦》了，麻烦您给签个名吧。”
何婉仪第一次这样静距离被人要签名，脸色先是红了一红，随后拿过笔飞快的在纸上流利的写了起来，写完之后，她立刻像是受惊的小兽，一路夺门而出，消失在咖啡馆的另一个方向。
陆见深从咖啡馆出来，并没有先回陆府，他先是沿着街道走了一圈，路过民丰洋行的时候，他被一幅巨大的宣传海报所吸引，那是一幅堪称女子传奇的剧作。写的是孤女红烟从乡下入城寻亲，寻人不着她便到了名人家里去做下人，因为伺候得力，主人很喜欢她，要把她赐给少爷做小妾，她却决然道，此生，若不嫁为妻室，断不入侯门。说着 她便像主人辞行，后来终于在浣江城成了一个大明星，这时，主人家果然去迎她做了妻子，只是后来好景不长，主人家遭了山匪，财物被洗劫一空，少爷也在战乱中丧命，她一个人跌跌撞撞活在世上，晚年的时候，她想起这段往事，竟如春花秋月一场梦一般，可触不可及，心下大喜到底是不曾放下，以至于自己最后呕血而亡。
故事虽然是悲剧，但确实也是足足赚够了人们的眼泪。陆见深看着那画中女子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嘴上不由得露出笑来:“这小丫头，出息了。”
那幅电影海报，正是当下最火热的《春秋梦》，而画中女子则正是何婉仪。
傍晚时分，婉仪才从电影公司出来，到了家，才妈依旧是笑的一脸谄媚，若不是看见她鬓边又添了几绺白发，婉仪是真想辞了这老婆子——总是多嘴多舌，还偷自己的签名出去卖。
屋子里白如云脸上也有了褶子，此刻他正在沙发上舒服的躺着，听着留声机里传着咿咿呀呀的歌声，一见婉仪回来，他也不起身，只冲着婉仪叫道:“啊，婉仪大明星回来啦。”
婉仪知道白如云这是在暗讽自己的明星电影抢了白如云的茶楼戏曲，这是暗恨自己，但婉仪常想，电影的出现，是时代所趋，你的戏曲虽然好听但因循守旧，光想着吃老本，难怪也没人去听。
索性陆府新搬了之后，陆见深也外出留洋，自己也时常不回来，整个家就如同是白如云和才妈的一般，她此来，不过是取一些日用品，取完就走，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急匆匆的收拾完了东西，从楼上下来，白如云依旧躺在沙发上听曲，倒是才妈一见她又要出去，连忙拦下道:“婉仪小姐，你这是哪儿去？”
婉仪一皱眉:“我去哪里与你无关。”不料才妈却冷笑一声:“我也不想与你有关，只是这个月的伙食费，您是不是该交了？”
提起这个，婉仪便气从心底来，偌大一个陆府，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才妈却不知道从何处学来索要“伙食费”一说，她素来又不喜争夺，见众人都交了，自己若多说些什么，也不好，也就那么几块大洋而已。
她伸手去包里掏，怎奈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个子儿来，一下子她忽然想起，今日在街上把钱都给了小叫花子，当下，她只好面色讪讪:“才妈，今日出门忘带了，下回一起补给你。”
才妈这下倒不乐意了，伸出一双宽厚的大手，拦住自己的去路:“下回？你唬谁呢，下回回来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谁有时间一直等你？”
婉仪这下也来了火气，她面色通红道:“可我今日是真的没带啊。”白如云仿佛是被声音所扰，出门一看，心下巴不得如此，连忙也跟着掺和进来，婉仪见他俩一唱一和，心下更是生气，但出于修养，她还是止住了脾气:“说到这个，我就想问问才妈，我一个月才在家里住多少天，吃的什么东西也要不了十块大洋吧，你们这样咄咄逼人，少爷要是看见了，看他会不会骂死你们？”
这两个家伙都是受过少爷的脾气的，不提倒还罢了，这一提两人更是气焰嚣张，白如云更是道:“少爷？少爷如今都不知道飘到那个西洋鬼子那里去了，你还指望他……”
才妈此时也算是凶相毕露了，只见她一脸横肉的模样威胁道:“怎么样，婉仪小姐，是不是很生气，我知道你很想找人打我，但你不能打我，因为我只要把新闻拿给报社，明天一早，整个江安城都会飘着××明星派人殴打佣人的新闻……”说着，她还得意的笑了一笑。
婉仪总算是被两人的惊天演技折服，她苦笑一声问道:“才妈，我问你，你叫我们教伙食费，你自己和阿红可曾交了没？”
才妈本来以为她会发作，岂料说话还是如此平静，心上一慌只得道:“当……当然交了，我是那样的人么？”
白如云也只一个斜眼赠她，婉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问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要交伙食费？”
“当然。”两人在这一点上，到还算有默契。只是婉仪正要说话，忽然不防两人背后的一个声音冷冽的想起:“那我呢？”
三人回过头，只见路灯昏暗中，月夜星光下，陆见深脚步如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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