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前,十八岁的姑娘还是云杏楼的头牌,以清丽脱俗闻名江南,王侯公子竞价千金不得一见。
而琴师弹的一手好琴,本该是与人为师,侍奉君侧的一号人物,却不知为何跛了一足,潦倒落魄,蜗居在云杏楼以伴奏为生。
姑娘在台前翩翩起舞,琴师就在侧旁弹琴伴奏,一袭青衣,身姿清冷,繁华周边过,片香不沾身。
琴师从来不笑,姑娘偶尔注意他,只觉是个极冷极淡之人。
姑娘听过一个传说,琴师原本也曾在朝为官,家里有五把祖传的绝世好琴,因不肯献出,被一个贵族打断了腿,从此不得晋升,仕途暗淡,一怒之下辞官做起了青楼伴奏这种下九流的行当。
此事不知真伪,市井间亦只做笑谈,无人求证,人们只管叫他“五琴先生”,琴师听闻便也淡然相应。
2
三月里春光好,姑娘歇了假去郊外踏青。
春衫薄,春草绿,丝绒般的绿草间有一匹白马,没上缰绳,正在草地上懒散地嚼草吃。
白马旁有位青衫公子,公子脚边有一朵小小的白色香青。
或许也是有缘吧,姑娘竟看中了那朵不起眼儿的香青,莞尔一笑,径直走了过去。
就在姑娘的手快要碰到花时,却被另一只骨节清晰,纤长白净的美手抢先一步,将它采了下来。
姑娘一抬头,恰恰遇上了琴师清泉一般湿润的双眸。
姑娘看呆了,虽日日在一处共事,却不曾留意琴师竟长了一张如此清隽的脸。
琴师亦认出了姑娘,声音清朗随性:“真是有缘啊!”
抬手将花认真地插在了姑娘乌黑的发髻上,浅笑而去。
近距离接触,琴师身上的梅花香似有若无,像一线游丝缭绕在姑娘鼻尖。
世上竟然有这样好闻的男子,姑娘抚了一下发上的花朵,低下头,笑了。
琴师的腿不好,走的很慢,白马随着他一路踏行,踩着青草和片片飘落的艳色桃花瓣,渐渐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春色里。
回想那日,春色秀丽,草长莺飞,琴师的青色背影在视线中缓缓漂泊移动的影子,实在像极了他们此生诸般浮沉漂泊的际遇。
后来世事变幻,几经磨难,姑娘几乎失去了往昔的所有记忆,唯有那日与琴师相遇的画面一次次在脑中回荡,聊慰平生。
真可谓,有缘。
3
回去后,姑娘就病了,推脱身体不适,不再见客,唯有每日晨间和晚间的独舞肯出面表演。
琴师还是那个伴奏的琴师,姑娘却已不是往日的姑娘。
琴师除了伴奏,和云杏楼没有瓜葛,每日弹完琴就匆匆离去,自那日后再也未和姑娘单独说过一句话。
第二年春天,琴师专门为姑娘做了一曲《江南春》相赠。
姑娘身姿清瘦,像一枝细细的桃花枝,穿了一袭淡青色春衫在春日的云杏楼头病恹恹一舞,琴师在侧伴奏,琴舞相合,全城顿时为之倾倒,此后人们便送了姑娘“江南一枝春”的名号。
姑娘名头盛极一时,却再也不肯跳舞了,老板大怒,把她关到了后院的小楼上思过。
舞,只是跳给琴师一人看的,再热烈的鼓掌和追捧,也及不上琴师的浅浅一笑。
小楼的后窗正对着一条陋巷,巷子尽头刚开了一家糕饼铺,虽是一间狭小破败的铺面,糕饼的味道也一般,她却每日打发了丫头去买。
每日黄昏,琴师在云杏楼弹完琴就会来到这里做甜糕,这是琴师跟别人合开的一家小店,请不起帮工,就自己亲自上手。
在小楼的后窗边,姑娘每天都能看见琴师忙碌的身影。
琴师的手生的细白瘦长,骨节清晰,本该在宫廷侍奉皇帝才对,可现在除了在青楼伴奏就是在糕饼铺做糕,姑娘替他难过,心里发酸,像装了一个灌愁海。
老板看懂了姑娘的心,眼看着摇钱树为别人魂不守舍,先是劝她:何必为这种卑贱之人守着?还不如趁当红多赚些银两,找个有钱有势的依靠。
姑娘不说话,只偷偷把自己的梯己钱拿去送给琴师。
琴师拒绝了。
姑娘还是不肯见客。
老板对她又劝又吓:你心里有人家,人家却未必心里有你,如此自苦,实在不值。
姑娘心里明白,却放不下。
老板的耐心终于用完了:你再这样下去,云杏楼可容不下你。
姑娘知道,她的时间不多,无论是青春的时间,还是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姑娘绣了一幅《一枝春》的琴谱送给琴师,想着他应该能懂自己的心意。
琴谱被退了回来,琴师望着小楼的后窗,抱歉地笑了。
4
琴师的糕饼铺越开越大,赚了不少钱,琴师来云杏楼的时间少了,在铺子里忙活的时间多了起来。
姑娘想,就这样等着,终究会等到他们的契机,他们的缘分的。
他不是说过有缘的吗?
区区的等待和煎熬,又算得什么?
可姑娘还是病了,本就纤瘦柔弱的身子熬煎的只剩下一把枯骨。
一开始老板还指着姑娘赚钱,请了名医为她医治,可是老不见好,老板也就另外培养新人,渐渐地把她放弃了。
姑娘在枯寂中等死。
她是想等来与琴师的缘份的,可没想到“死”却会先来。
姑娘流下一滴泪。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无份”?
姐妹们都劝她放下,说这都是命。
可姑娘不信命。
就这样等了三年,姑娘二十三岁,虽然病体支离,却也没有死掉,青春和健康就这样轻易溜走了,竟也没觉得可惜。
头牌的位子甚至被比她还大一岁的春云抢走了,姑娘更没觉得可惜,而且可见头牌这种东西跟年纪的关系并不大,尽管春云红了后经常来奚落她,她却还是为得了意的春云高兴。
姑娘不见琴师一年有余,老板又问:遇到合适的会嫁吗?
姑娘的眼神干净透彻,像干枯的河岸:只怕遇不到。
老板说:我看你病了三年,却也没死,既然死不成,俗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你就好好养着吧,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从此老板好好供养姑娘,姑娘渐渐丰满,气色恢复如初。
秋天,姑娘终于迎来了她的“福气”。
容王来到云杏楼,点名要买走姑娘。
老板笑逐颜开:姑娘大喜,容王年轻有为,温文尔雅,相貌俊朗,堪称良配。
姑娘冷淡:我知道。
老板:那就嫁了吧。
姑娘:容王是来买姬妾的,又不是来迎娶我,何来良配?
老板打从骨子里看不上姑娘的傲气:凭你的出身,还想当王妃不成?可笑,能做容王的姬妾已算很好的归宿了。
姑娘冷冷:哼!
老板说不动姑娘,不过容王着实喜欢她,出的价钱不低,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容她留下去了。
姑娘知道自己的命运自己说了不算,可她心里的人只有琴师。
姑娘虽然出身风尘,但心却是梅雪一般的高洁,不能依照自己的心活着,不如死去。
姑娘死前一切照旧,每天起来吃饭,梳头,弹琴,跳舞,饮酒作诗,绣花画画,找裁缝做衣裳……热闹非凡。
她看见春云因嫉妒而扭曲的脸,觉得挺可笑的,如果容王要的人是春云,这些繁华和热闹就都是真的了,那该多好。
姑娘再次将自己绣的《江南春》琴谱悄悄命人送给琴师,那是琴师当年专门为她所作,也是仅有的一点旧情了。
姑娘决定在容王来迎她前一晚去死——不能死在云杏楼,那样必然会影响云杏楼的生意,要死在外面才好,不会影响任何人的一个地方。
巷子深处的一口枯井就挺好的。
她给丫头留了一封遗书和若干银两,请她安葬自己。
容王的人日日来监视她,死前怕是不能再见琴师了,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琴师早就在她心里了。
5
姑娘做好一切安排后,送出去的琴谱又被退了回来了——琴师失踪了。
想不到,连最后的一丝怜悯都不肯给,上天带她何其凉薄。
姑娘赴死前两天心事翻滚如波,可是她又死不成了。
容王的哥哥平王也看中了她,同容王相争,带人将容王的人打了一顿轰了出去,然后将云杏楼包占了,谁也出不去,谁也进不来。
容王虽然气恼,却没有平王能打,于是在殿前狠狠参了平王一本,平王自觉没面子,更不肯作罢,两王遂成骑虎之势,谁也下不得台,姑娘夹在中间,于是便成了鼎沸的水头,街头巷尾被人热议的新闻。
姑娘笑了,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引起偌大关注。
而国之栋梁,竟为了一介女子争风吃醋,国民之哀又可见一斑。
只是她不知的是,平、容二王相争是为她,却也不是为她,两人争来斗去,自小便已如此,一个女人,一件珍宝,一座府邸,一个国家,在他们眼中并无不同。
为了争而争的人,争什么已全然顾不得。
不过,二位王爷的争斗却恰恰给姑娘带来了平静的喘息,反正不用急着死了,又可以静静的思念她的琴师,寻找他的下落。
那日傍晚,火烧云烧的煞是好看,半边天空一会儿是赤红的奇朵怪花,一会儿又是青紫的玲珑游龙,风云变幻了千般,仍旧没个满足。
众人在街上楼上围了圈观看,啧啧称奇,云杏楼的后街突然一人大喝起来“走水了——”
人群炸开了锅,奔走取水救火,但小巷还是很快烧了起来,红的赛过天边的彩云,一条小街不到一个时辰,就在烈火中化作了乌灰,尽归尘土。
琴师的糕饼铺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姑娘跑到楼下,被平王的人拦了回去。
琴师的下落从此就成了个迷。
姑娘绝望了,这样,难道就是结局了吗?
姑娘记得,他五年前在郊外踏青时跟自己说过的第一句话——“真是有缘啊!”
难道,这就是有缘?
6
平王跟容王斗了半月,姑娘绝望了半月,金兵来了。
人们都说那场火和那天的火烧云就是金兵要来的先兆,大军在前线本来就打了败仗,只是偏居江南的朝廷太过托大,以为金国荒蛮之人,不足为患,终于酿成大患。
城里兵荒马乱,皇室和贵族都走了,能逃的也都逃了,街上乱哄哄的全是金兵,只剩下些无钱无势的无辜平民,每天莫名被杀。
容王夜间从窗户里跳进来要带姑娘走。
月色下容王穿了件天青色简服,长身玉立,相貌清雅,着实有几分让人心动。
姑娘斜倚在绣床上,借着月色看去,一派枯寂:为什么要带我走?
容王:跟我走方能保命。
姑娘:若我不想保这命呢?
容王:那也得等到我赢了平王。
姑娘缓了缓神,突然觉得又不想死了。
从小孤苦,沦落风尘;在最动人的年华遇上最心动的人却有缘无份;被权贵当做争抢的玩物,想死都不能死的痛快;一生活的不尽如人意……这些她都可以忍。
但是,凭什么都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了,自己还要被人当做争胜的筹码?
姑娘不想忍了。
姑娘淡淡一笑,眼中自有一股凌厉:国破了,你不再是皇子,我不想跟你走,就不跟你走。
容王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女子所拒:不跟我走,必将死于金兵之手。
姑娘走到后窗前望了望小巷中被烧成灰烬的瓦砾堆,瓦砾中残败的荒草随风而舞,蔓延出一曲末世残歌。
荒芜被繁华的云杏楼遮挡,主街上看过去,一丝痕迹也无。
这世间越华丽的东西,背后往往越是不堪,此刻,那荒芜在姑娘的心里飘来荡去,却渐渐生出一股不服之气。
姑娘的音调凌厉,像一枝羽毛零落的利箭:凭什么?
容王的眼神疑惑又阴鸷。
容王:这时候还强求尊严和骨气,就是找死。
姑娘低声道:我不会死的,但是能救我的人却不是你。
容王:不是我,难道是平王?
姑娘笑了,在乱兵中争风吃醋的贵胄王子,让她觉得可笑。
容王永远没得到她的答案,因为兵戈之声已近在眼前,他不敢再做逗留,在慌乱中逃走了。
月色下,姑娘对着迎风的枯草在小楼跳起了独舞。
后半夜,没来得及出城的人都被集中在云杏楼,金兵从中挑选了两百名年轻女子送往兵营。
……
7
春云在兵营中还是继续做她的头牌,只招待上等军官,饶是如此,也迅速的憔悴下去,终于在半年后沦为了下等营妓。
姑娘和春云在军营中相见,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金兵残暴,在江南肆意掠夺,厮杀屠戮,乱世中人不如狗,姑娘和春云在金兵兵营受尽折辱,抱团取暖。
姑娘说: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春云:云杏楼被金兵推倒了,皇帝和大臣都投降了,皇宫里现在住的都是金国人……
姑娘:我知道,但是,还是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春云不知她哪儿来的信念: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道理我终于懂了。
姑娘安慰她:等咱们出去,重建云杏楼,你还是头牌。
春云:你呢?不想当头牌了吗?只要活着出去,我可以把头牌的位子让给你。
姑娘:不当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春云哭了:呜呜…….根本就出不去,也不会有人会来救我们。
姑娘握紧双拳说:一定会有的。
春云边哭边说:我知道了,你在等琴师对不对,可他从没说过会要你,再说,他一个小小的琴师能拿什么来救我们?
姑娘吸了口气,缓缓舒展开紧握的拳头:一定会有人救我们的。
姑娘和春云始终没等到来救她们的人,继续在兵营中受着无尽的蹂躏。
这年冬天,春云生了重病,高烧不退,恹恹将死。
夜里下了雪,春云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姑娘:不会,救我们的人还没来,你怎么能死?
春云笑了:你还相信会有人来救你?谁会来救你呢?那个琴师吗?他不是早就被火烧死了吗?
姑娘的声音在夜里挺起来平静极了,像是朵安稳的静世兰花:别瞎说,他没死,你也不要死。
这种无用的安慰和平静,使得春云立即对她又陷入了从前的嫉妒中,开始诅咒她:你很喜欢他是不是?但你们就是有缘无份,永远没法在一起。
你说是不是很好笑?每次好事到你跟前就会变成坏事,琴师如此,容王和平王也是如此,你真是一个不祥之人,哈哈……说不定金兵就是被你引来的。
姑娘看着变得癫狂的春云,她知道那是她的大限,每个人都会有的大限。
春云眼睛睁的很大,黑夜中看来像只挣扎的猫。
她想诅咒这不公的世道,诅咒万恶的老天,诅咒金兵,诅咒懦弱的朝廷,诅咒活在世间受的一切苦……
所有怨念到最后只化为寂寞而绝望的一句:你等不到他的,他早就死了。
春云弱的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姑娘帮她最后合上了眼睛。
春云最后的声音像个不甘的游魂在姑娘耳边响起:你等不到你要等的人了,你们……终究还是……无缘无份
8
雪越下越大,姑娘将春云紧紧抱住,却似乎什么也抓不住。
呵!雪落无声,有缘,无份。
远处突然传来了琴声。
清雅,浑厚,安和,像把尘世间一层灰暗的皮揭了下来,将一切苦痛带走,只剩了三月的春光,青草白马间,脸庞清隽的琴师把一朵白色的香青插在她乌黑的发间,说了一句:“真是有缘啊!”。
琴师的浅笑太温暖,姑娘默默流下两行清泪,春云的身子渐渐冷了下去。
姑娘:春云,我等到我要等的人了。
9
那夜的琴声一共换了五次,每次都为战乱中的世人带来一场迷梦。
姑娘以为她终于等来了琴师,抱着春云的尸体在雪中听到天亮。
第二天士兵把春云的尸体强行拖走了,琴师也没有出现。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奇迹,这世道终究是让人绝望的,也许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只不过是她自己的妄想罢了。
姑娘倒下了,生起重病,士兵们玩够了她,就打断了她的骨头,挖去了她的双乳,把它变成一个鬼魅。
到了这步田地,姑娘却也不想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从未绽放过就要凋零——我不甘心。
仲春时节,百花盛开,姑娘还没有死,就被当成死人送去了桃花坳的乱葬岗。
姑娘躺在死尸堆里,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线,一路看到粉白鲜嫩的桃花,闻着花香,死在春光里,还不错,凉薄的老天让她死前还看了桃花。
10
如果死就是被黑暗吞噬,那姑娘觉得自己是真的死了。
头是昏沉的,眼是漆黑的,身体和精魂仿佛是不存在的。但如果死就是这样,她又是不信的。
因为她还有知觉,疼痛和煎熬,她一样也没少受。
死,竟是这样的痛吗?
……
痛渐渐达到顶点,又渐渐减退。
姑娘听到了雨打荷叶的声音。
微微睁开双眼,已是初夏,天色晕青,氤氲一团雨雾。
正在下雨,姑娘睡在草席上,屋子陈设简陋,药香弥漫,一个青色身影正在弯腰煎药。
看到他醒来,微微一笑,一张清隽无比的脸在她眼前展开一个浅笑:你醒了。
姑娘闻到了久违的梅花香气。
死过一回的姑娘心回到了腔子里,她知道她的不甘终于打动了上苍。
半月后,姑娘已能下床走动。
琴师:真是有缘,想不到能在桃花坳捡荒时遇见你。
姑娘:想来,只有死了才能跟你相见,早知如此,不如早死。
原来春云临死那晚,琴师确实去过金兵兵营去寻姑娘,他带去了自己家传的五把古琴献给金国将军,希望这比交易能换回姑娘一条命。
金国将军把琴收下,却把琴师痛打一顿,赶了出来。
琴师失去了古琴,也知道姑娘凶多吉少,此后便每日去桃花坳的乱葬岗等候,想着至少还能为姑娘收一次尸。
姑娘: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
琴师:哪里知道?不过碰巧罢了。
姑娘:琴丢了不可惜?
琴师:还好。
姑娘:我欠你的,还不起了。
琴师:不,是我欠你的。
琴师说起了当年巷子里的大火。
铺子赚了钱,合伙人全带走了,琴师去寻合伙人,却被他暗中买通打手打到半死。想回去继续经营店铺,合伙人还是怕琴师会找他报复,就派人去店里放了一把火,想把琴师烧死。
结果琴师没死,却连累了邻里损失惨重。不过后来金兵来了,放不放火结果都差不多。
后来合伙人被金兵抓了,钱被抢去,人也被杀了,但他这个穷光蛋却在乱世中活了下来。
琴师无奈地笑笑:本来钱赚的差不多了,想带着钱去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的,一把火,全烧没了。
姑娘:当年为何拒绝我?
琴师:我知你不是重利之人,但没有能力养活你,岂敢轻易答应。何况,还有老板,没有钱,答应了你只会令你更加难熬。
姑娘:如果没有那场火,说不定……
哎!没有那场火,可是还有容王和平王呢,没有平王跟容王,还有金兵,总归还是不成的。
造化弄人,世事难测,世间原本就没有那么多“如果……”
姑娘:我是不是该感谢这场战乱?
琴师:为何?
姑娘:若不是战乱,我早就死了,死在容王接我过门的前夜,小巷深处一口枯井里。
琴师呆呆愣了半晌,他知道以姑娘刚烈的性格很可能会自尽,他也能想的到姑娘会去寻死的地点,那时他也曾日日在井边守候,决意如果不能同生,便去同死。
琴师紧紧抓住了姑娘残废的左手:别死……也别感谢战乱。
姑娘微微一笑,俯身趴在琴师的肩膀上睡着了,琴师的肩膀上开出一朵知足安和的花。
11
年底,签订割地赔款条约后,金兵退了。
城市荒芜,百废待兴,新帝带着大臣重登龙庭。
开春时姑娘和琴师将桃花坳里的尸骨挖坑全都埋了,重新种上小桃树,琴师买了一把新琴,时常在桃树下弹奏。
云杏楼在战乱中毁于一旦,被改造成了菜市场,市民们推着独轮车进进出出买卖货物,把以前的繁华尽数踩做碎屑,随风而去。
琴师的贫屋旁不知何时搬来一位青年公子,公子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一人独居,衣食无序,经常眉头紧锁,临风远眺。
琴师煮了饭会送一些给他,公子也不拒绝。
姑娘的大脑在战乱中受损,除了跟琴师有关的记忆,其他都不记得了。
琴师却认出了那公子正是平王,在战乱中失了权势,还断了一臂,变得意气萧索,颓废孤傲。
琴师说:战乱毁坏了从前的秩序,一切又将重新开始,从前的贵公子终于和贫民沦为一道了,有些人到底还是不甘心啊!
姑娘在桃树下一边酿蜜一边笑。
一日,平王问琴师:当年为了得到你的琴打断了你的腿,毁了你的仕途,你不恨我吗?
琴师呵呵一笑:你虽断了我的腿,然而还是没得到我的琴;我早已忘了这事,你却还记得,可见你的恨比我深。
平王不无讥讽地扫了一眼琴师:我的恨岂是你的琴能相提并论?
琴师淡淡道:我不仅失去了我的腿,也在战乱中失去了我的琴,但还是没换回我爱的姑娘。最后我什么都失去了,却等到了她,于是,我又得到了一切。
平王冷冷看了一眼姑娘:残花败柳,有何可恋?。
琴师笑了:要说残落,你我皆不能逃。
平王看着自己的断臂和琴师的跛腿,心中虽有万千不甘,但战乱过后,街市中残疾之人比比皆是,从前的身份因为这场洗礼尽数勾销,一切不得不重新开始。
洗牌过后,无人再是清白,也无人再是污浊,曾经的青楼红牌和贵族王爷在如今并无不同。
而自己早已在大清洗中失去了俯视市井贱民的资本。
平王是聪明人,从此也便渐渐想开,从从容容去菜市场买菜,平平静静和市井小民做朋友。毕竟弟弟容王在战乱中被乱兵所杀,连尸骨都没找到,跟他比起来,自己总算是幸运的。
尾声
姑娘问琴师:那位公子为何不开心?
琴师:心里总惦记着从前的富贵权势,浮沉对比,自然不开心。
姑娘很苦恼:可是,从前的许多事我都想不起来了,这样有时也会很不开心呢。
琴师笑着逗她:哦?那还真是有缘呢,从前的事我刚好也不大记得了。
姑娘很替他担忧:真的吗?
琴师轻轻弹了一下姑娘翘翘的小鼻尖:真的。
那个春天,姑娘为了她跟琴师的共同烦恼而困惑,桃花蜜酿出来傻甜傻甜的。
姑娘年纪越长,心思越灵透,三十岁时变的小女孩儿般天真可爱,善良通达。
琴师说: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所以无论经历了多少痛苦,到最后都会被她自己抹的干干净净,只把善良和天真装在身体里。
可是,什么都抹干净了,姑娘却唯独留下了他。
真的是有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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