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纹痕刻在脸上,就成了衰老的象征。
*
人老了,物件也不会再年轻,这是自然的。在几十年里的数次更迭中,它那锃亮的漆早已磨成暗哑的颜色,但因着老人的悉心保护,原本的木色倒也没暴露多少。而她,却被岁月的风沙销蚀成了瘦小孱弱的样子。
年轻许多的红漆木门启开时是没有声音的,它们还没有关节的毛病。总之,门开了,钥匙撞出琳琅的响,伴着她絮絮的话声,它醒了。
“可能是了,可能是在我那个柜子里,我早前都收拾好了嘛……”
她边说边分辨那一大串钥匙,伛偻着身子,整个人都要凑上去的样子。眼力是差了许多,它想,但也能看见她身上那近乎热切的劲儿。钥匙“哒”地开启一把锁,它叹了口气,蹦开一条门缝。
跟在她身后的孙女始终一言不发,但掩不住眼里的期待,就像她祖母掩不住的热切一样。铁链不粗,由另一把锁连起来,不难打开,却也稍显麻烦。它颤抖着关节“吱呀”地敞开肚子,它知道那女孩心里想的肯定是明明那么空,怎么要两把锁双重保险。
因为她将它当作最秘密的地方,它知道的。
老人翻了翻它的肚子,“看,这些都是你的,你看看有没有你找的那件衣服。”她说的是早前它收纳的女孩的几件衣服和一个挎包。那挎包是老人的幺女、女孩的幺姑姑的赠物,她以为是宝贝,乐于为孙女提供保险箱,女孩却并不怎么重视。十年前的东西并不符合现在年轻人的审美。
女孩也翻了翻它的肚子,然而并没有收获,“不在这里,不是这几件。”停下手,似乎也意料之中,并没有多失望,只是可能的地方又少了一个而已。倒是老人有些落空的茫然,“没有啊,那你再想想那衣服是在什么地方喔,不要丢失了。”
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向子孙表达自己的关心。
“吱呀——”,它又被合上了,左一扇,右一扇,钥匙撞出琳琅的响,锁起了它的肚皮。“看什么时候也给你打一条这钥匙……”她继续喃喃,女孩似乎有些哭笑不得,而它琢磨着这句话实现的可能性,她总是健忘。
女孩扶老人出了房间,那中气十足的话语声也还能听见,“……那你再找找,我先下去煮饭了喔!你爷爷这个不靠谱的,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房里便寂静了。女孩回到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动作,将铺满床摆满桌凳的衣物一一收拾。“也许在镇上的家里。”她自言自语道。衣服她是不会扔的,尽管有些已经几乎不穿了,这点倒与她祖母如出一辙。但有些地方两人又截然不同,它拿捏不准有时候女孩会不会对她祖母不适当——尽管无伤大雅——的热情感到腻烦。
也许会的,它想,即便很多时候她都能理解她祖母。
女孩的父亲是老人的二儿子。二儿子年轻时风光不已,在别人还没有自行车时便能开名牌摩托车,后来几次都因为酗酒滋事被辞退,便连他的“兄弟”——一起吃香喝辣称兄道弟的朋友——都接受不了他,从此便在家里一蹶不振。
也许这就是原因,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一个索取不了理解的家庭,反倒使女孩更加明白将心比心的意义,也更能理解别人。将心比心,也许是解开家庭不和睦的根本。但成人世界的关系太复杂,每个人每件事会顺着时间的纹路织成一张必然的大网,又渐演变为一个灰黑色的漩涡,老人在里面,伏在桌上写作业的女孩也在里面,还有其他的很多东西,不过它看不清楚。
它只是个柜子。
女孩腰身低伏,整个人快要与那墨绿色的旧书桌融为一体了。艳阳被橙红的窗帘隔了一半在外头,剩下的便都是暖融融的静谧的光。夏日的蝉鸣冗长而不聒噪,一切井然有序。
她还是个孩子,如同它只是个柜子。
一个肚子里密密麻麻堆积了许多事,却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柜子。
然后它记起有一次女孩的姿势也如现在这般,空气却不宁静的晚上。人至中年的二儿子与上了年纪的父母坐在外头客厅的皮沙发上看电视,原本什么风波也没有,偏生老人提起大儿子什么时候去城里工作的事。
如果心声可以具象化,它可以听见女孩心里咯噔的一声。
但其实气氛还好,男人含糊地跟母亲说再等一阵子,老人又语重心长地说几句,他便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老人家就不要管那么多事!”,便就此消停了。只是过了两分钟,男人不知为何突然骂了一句脏话。
然后它真切地看到女孩写作业的笔凝滞。“他今晚喝酒了吗?”她皱眉,似乎在回忆。
与此同时,老人果然声音拔高道,“你这泼皮,就说你别喝那么多酒!”女孩的表情又显而易见地拧了拧。也许父亲只是心情不好,发泄一下而已,如果奶奶不跟他较劲就没事,但是……
短短几秒钟,男人毫无目的的抒发就形成矛头指向自己的母亲,然后又说到自己的亲弟弟——事业比他成功不少的老四——又说到“其实所有事情都是你这个老东西弄出来的。”那句话。
为什么说“那句话”,因为这是婶婶,男人的亲弟媳就说过的。入了魔似的,叔叔也随着自己的妻子说,而现在,原来就连与弟媳一向不和的男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入了魔似的,他们竟都把矛头一致地指向老人,倒像是老人入了魔般。
“谁又能把自己的责任都推卸掉呢?”某天傍晚,女孩看着它发呆许久,如是喃喃,“可他们全归结到别人,而自己干干净净似的,可笑!”
如果他有眼睛,女孩一定能看见它眼神的怜悯。但她很快又抽离出来,“噢,我这是怎么了,竟然跟一个柜子说话。”
这使他不得不对自己也表示出同情,是啊,它只是个柜子而已。
说了“那句话”,连男人的父亲也忍不了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母亲呢?”父亲的话还有些用,男人的声音小了一些,但很快,他便连父亲也骂上了,“……这世上那么多人死,怎么还不见你们死……”
这“很快”,对于女孩来说是如同世纪漫长的折磨,“别说了……别说了……”她打开了音乐,试图淹没客厅传来的吵闹声,音乐越调越大,越调越大,但她最终捂住嘴,泪水从眼中喷涌而出。
“……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早该拉去火葬场啦……”天知道她有多想跳起来抓把刀向自己父亲丢去。她是真的害怕,真的恐惧,年事已高的祖父祖母会被气出病来,然后真的……
她拉开门冲出去,“别吵了!”
电视剧不都这么演的吗?吵架的父母因为孩子流着泪从房间里冲出来,便懊悔地停住争吵,反倒抱住孩子痛哭流涕。
当然,只是电视剧。两辈人都把眼睛转向女孩,也许那想象中的场景存在了0.1秒,但不会更久。
“这里没你的事,快回去写作业。”这是男人说的。
“乖孙女儿不要怕哈,我们习惯了,没事的。”这是老人说的。
她对自己的想象感到可笑,于是回到房间,将音乐声调到最大,将外面熄火1秒又熊熊燃起的吵闹声淹没,也将她拼命压抑的哭泣声淹没。
她早该知道的,在他们眼里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尽管她已经满十七岁了。
就像它只是个柜子而已,却什么也做不了,尽管已年逾古稀。它怜悯地想。
*
阳光被清晨的风稀释开,铺在脸上也没有暖意。我说:“好像有点冷。”回家的时候始终没找到想要的那件衣服,然后拿了其他不适合的几件,结果考完试还要麻烦拿回去,失策了,我暗暗懊恼。
他回应我:“的确有点冷。”
我偷偷偏过头觑了他一眼,可是你脸上一点紧张的样子也没有啊,我心里想。他微眯着眼,咧开整齐洁白的矛齿,一个标准的轻松的笑容。
只有我会神经质地自己提醒自己,这是高考吧。
深吸一口气,呼出来;深吸一口气,呼出来……他好像发现了我的紧张,笑着鼓励我:“没事,很快就会过去的。”
“嗯。”他不知道,我也在担心他。他不知道,其实我不期待高考过去,然后迎来两个月在家里的暑假,日子被一车车一箱箱的水果塞满(母亲是水果批发的,我帮忙送货)。
可是人生从来残酷,该来的始终会来,躲也躲不掉。还是我从来没有试着去躲?第一页的选择题快做完了,可我还是不专心,脑海里一直充斥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想法。
几乎每一道题都做了不确定的标记,提醒自己回头检查。但我清楚,有时间检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时间过去一半时我进入了状态,就像不安宁的夜,直到后半夜七零八落的各种破碎的场景才从梦中消失,陷入漆黑安稳的睡眠。
从考场出来,到上厕所再出来,我都小心翼翼地规避谈论考试的人群。并不是所有老师都像我们班主任一样,下令不准学生考后谈论。
过去就过去了吧,我对自己说,脑海里却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奶奶的面容。她和爷爷殷切的叮嘱是首先出现的,但莫名其妙的地方,在于我还想起了祖孙两人在床沿的谈话。
当然不止一次,都在幺姑姑的房间里,——叔叔当然不会在自己家给侄女准备一个房间,妹妹就另当别论了——那里有一张现代式样的大软床,黑漆雕花的衣柜子也是奶奶年轻时便有的,还有一张墨绿色的旧书桌。奶奶总爱拉着我的手在床沿坐下,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谁还没有个年青的时代呢?虽然她故事的的背景是很多年前了,可我也爱听。尽管后来听了几遍也腻了,这是后话。
昏黄的灯光晕染成陈旧温柔的色彩,融落散开到那个颇具年代感的雕花包黑漆衣柜上,于是我仿佛看到,三四十前这里还是土砌的房,一个年轻姑娘抱着孩子坐在木凳上翘首以盼,等待丈夫归家。
饭菜都凉了,落日余晖从新婚买进的衣柜上一寸一寸地缩短,孩子也饿了,哇哇地哭起来。
“所以你们决定放弃耕田,去城里找工作?”
“可不是吗,你爷爷那老家伙,田也不好好耕,说早就走了,回到小学坐在那里看别人打篮球喔,你说我气不气……”
奶奶似乎想起来还是被气笑了,深色的斑被皱纹夹成狭小的缝,溢出的便成了活力。她继续说,我便又仿佛看到了乌发剪成齐耳长的姑娘,背带上捆了一个小小的娃娃,在初来乍到还不熟悉的地方,走街串巷,捡拾能拿去收破烂那儿换钱的纸皮、水瓶、铁块,偶尔能捡到一毛钱,甚至是闪闪发光的链子、戒指,都是上天赐予的宝物。
“当年你奶奶就是这样养大了几个孩子哦。”她颇自豪地扬起眉,尽管该有眉毛的地方只剩秃秃的眉骨突。她是解释在城里跟叔叔婶婶住一起时,婶婶嫌弃她在外头看到有空瓶子还捡回家的事。
“你婶是怕人家说闲话,‘你儿子那么有钱,怎么还让你出来捡破烂啊!是不是对你不好啊’,你婶也老是说我,‘家里是没钱给你花还是怎么着,还出去拿些脏兮兮的东西回来。’”以至于后来她都是偷偷地放在公寓楼梯下的小角落里,被堂弟看到了报告给婶婶,然后又少不得说几句。
我点头,只能难过地看着唉声叹气的奶奶,生活环境不同,辈分不同,很多生活习惯确实很难做到互相适应。
其实她原本坐下来是想教诲我出门在外要对人有戒备心的,不知怎么说到这里,后来又说起别的事情,当年的环境是多么贫穷,将孩子养大是多么不易,说到最后,我鼻子也酸了,奶奶更是声音哽咽地拿手抹眼泪。
“我主要是想到,那么艰难地把孩子养那么大,结果现在是这样。”她指的是父亲,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有些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能解开的。
末了,她擦了一把脸,声音拔高到与刚才的状态完全分离,道:“你好好学习哈,奶奶下去做饭了。”
谁还没有个能影响一生的青春呢?看着驻立在不远处,脸上的笑容甚至比头上的烈日还要璀璨的少年,我想,这就是我的青者啊。
*
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又从睡眠中醒来。孙女去上学后,老人都是将床被收拾整齐后便关门上锁,也顾不得她的柜子会多么无趣。
一老一少的声音在房外像蚂蚁咯哧略哧地噬咬着它,让它心里痒痒。脚步、话语、钥匙,交错起伏,让它充满期待。按理说它一把年纪,应该对外界失了兴趣了,可这世界无时无刻都在变化,它还有理由去好奇。
“你叔叔说过几天回来,你在这里多待会儿,等到他回来再走哈。”她几乎是恳切的地望着女孩。
女孩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排斥,酝酿了少时,启唇道:“他回来干什么?”
“说是见大老板,顺便回来看看你爷爷奶奶喔。”
“婶婶和堂弟不回吧。” 她不去理会老人乐呵呵的语气。
“不回喔。”
它几乎能看到女孩松了口气,“哦。”她简单地应道。
晚饭吃过,她没有进房,陪祖父母在客厅看电视到深夜,才呼喊着让两位打瞌唾的老人下楼睡觉。
“爷爷瘪着嘴,奶奶也是小小个的老人了,都是苍老的样子,而我也快成年。“关了电视,呼哧呼哧跑了个厕所再熄了灯,回来把门锁上,她又趴到桌上,在日记上如是写道。
这两天她都在写日记,又拍了许多照片,还有好多视频。或许她已经真切地意识到,祖父母老了。
否则儿女也不会比以往回来得勤吧。
尽管它在二楼,还老是睡觉,但也能常常听到,老爷子的步履没有从前轻快了,还会抱怨血压高。老人也总骂他记性差,说着说着把自己的记性差也说上了。有一次,老爷子自行车载老人时竟摔倒了。“还好没翻到旁边那条沟里,不然你就见不到我喽。”她逢人便说。那一天老人的幺女儿也回来了,这房间又住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娃娃。不过老人无大碍,只膝盖疼青了一块。
当然,老人是不经摔的,那是不幸中的万幸。
唯一不变的是两位老人还爱时不时吵架,上一秒刚吵完下一秒就没事的那种。也好,它有点不厚道地想,总算还有点乐趣。不像它,每天除了可劲地想这想那就是睡觉。
叔叔回来并没有什么风波,对于女孩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婶婶回来能使她如临大敌。它还有点不厚道的地方就是看女孩如临大敌地与婶婶周旋,就像看大戏一样,它说的是的女孩的心境。时时期待着女孩会如一头压抑许久的小兽猛然爆发,可惜等不到,她太软弱了。
不过它不知道,女孩有一天真的爆发了,对的却是叔叔,那是半年后的事了。
这个暑假是女孩停留得最长的暑假,一是两位老人的身体没有从前硬朗,二是高考毕业后的暑假有将近三个月,三是水果的行情不太好,母亲的档口不那么需要女孩的帮忙。于是在老人不断地明示或暗示孙女多留些时日的这几年中,女孩就终于成功地在家乡停留两周。
她从来都有个想把时间一半分给祖父祖母,一半分给母亲的愿望,却从未曾实现。父亲不负责任,总要为母亲承担一些,能分担多少是多少。所以她总是左右为难。
其实这次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在她临走的三天前,老人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进医院待了一天出来,还是病恹恹的样子。她只能打电话请求母亲再留两天。
这日子一定很得难过。看到她每天上床时都是疲惫的样子,它想。
两天后很多东西都跟平常不一样,甚至太阳升起的时间都与前一天有些细微差别,或许每天日出的时间都会跟前一天有些差别吧。老爷子很早出去买了猪肉,老人也很早起床做饭,有粥有饭,只看女孩喜欢吃哪个。早餐她爱吃粥,每逢此时老爷子都要笑呵呵地道:“我也是最爱猪肉粥的了。”老人就有些失落又不甘的样子,随着道:“我是要吃饭才饱的喔。”
吃过早饭,女孩进来时表情是痛苦的,望着昨晚已收拾好的背包,一下子向后倒在折叠好的被子里,眼星是无穷无尽的纠结。但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纠结。楼下有个挂钟,挂钟里有个百灵鸟,百灵鸟出来报时了,是早晨六点。这是她最颠倒以前的情感,不喜欢那个百灵鸟的时候。
随之而来的是老人的呼唤,“快点咯,车马上就来了喔。”
在这件事情上,尽管老人很不乐意孙女离开,但始终尽职尽责地履行她认为应当履行的义务:提醒孩子们做他们该做的事。也许她有种现代年轻人称之为“强迫症”的情绪,希望一切事情都在正常的轨道上,脱了轨心中就不安。就如对待女孩的父亲。
小楼就屹立在公路旁,每天清晨前往另一座城市的长途客车都会从门口经过,那就是女好孩要乘坐的车。“来了。”女孩回以祖母一声大喊,背上书包,再看了一眼这房间——它确信她看了它——然后关上门离开了。
门口的车辆来了又去,两位老人送孙女上车,絮絮叮嘱了许多东西,不久车就开了,达达的引擎声远去,整栋小楼归于令人不习惯的寂静,它所在的房间也是。
*
“她望着前方约莫百尺处的黝黑窟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这句话,在哪里的一篇小说上看到的,用来形容现在的状况,也许再好不过了。
我久久凝望那两个数字,相差四十分,查查排名……几乎是两万名的差距。能去哪里?我第一眼就想到只能同城异校,但他不同意,“我要和你在同一所学校。”
可是能怎么办呢?不愿他随我进入同一所学校却入最差的专业,也不愿委屈自己的分数,去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学校。无论哪一方,为彼此牺牲自己的前途都不是明智之举。
脑海里随即又出现了奶奶的面孔,“用心读书,给爸爸妈妈争一口气哈!”怎么做,才是两全其美的选择?
我终日捧着手机查找那么一所能容纳我们并且离家还近的学校,却毫无收获。太难了,真的。我将床上的纸笔推开,猛地向后一摔,床垫下的强力弹簧的高频振动让我一阵眩晕。我还要捂住眼,灯光太刺目,连泪水都刺激出来了,但不能让母亲知道,她正在另一间房里安睡。
恍惚中,奶奶打了电话过来。
我看着那屏幕上闪烁的字,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她很少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兴许有什么要紧的事。这么一想,心情就有些紧张。
“喂,阿嫲。”
“乖孙女,还没睡觉吧。阿嫲是想问你,高考志愿填了吗?”
“还没呢……”
“唉,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但不管怎么样,都要遵从你自己的心,没有任何人能够强迫你。阿嫲老了,也不知道能活个几年,只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
“不,不是这样的,您的寿命还长着呢……”我着急地大喊道,但忽然又意识到母亲在睡觉,于是想转头看向母亲所在的卧室,头一动,醒了,屋里仍是寂静。然后又想起,奶奶连填志愿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拿起手机,屏幕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暗了。我茫然地从排名第一的大学划到最后一个,一串串名目从眼前快速掠过,那么多的选择,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
[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因此清醒着,于是就听到老人一直咦哟咦哟地叫,许是肚子又疼得厉害,可是家里没人。前两天女孩回高中确认志愿,因此得以回来陪祖父母两天,刚刚才走,老爷子吃过早饭就出去耍了,手机也没拿。]
在汽车上接到了奶奶的电话,她说她肚子疼,我有些担心,忙叫她去医院。“你爷爷喔……他出去了,手机也没拿……”她声音虚弱得很,还没说什么,她又叫我别担心。“那等爷爷回来就叫他送你去医院啊。”这是我第一次对爷爷有些生气,马大哈也不是时时都那么可爱的。她应了我一声,“好。”
[是正午吗?是正午吧,金灿灿的阳光似乎刺穿了窗帘,热得我几乎闻见自己木头发焦的味道。我心头一颤——如果我有心的话——老人咦哟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是晕倒了吗?]
去到城里不算不算太晚,太阳还是耀眼的厉害,夏日便是如此。回到档口两点了,妈妈他们却还没吃饭。始终惦记着奶奶,却不知为何拖延到下午才给她打电话。“嘟——嘟——”响了良久,那边电话才接起来。
“喂,奶奶,你怎么样了?”
“喂,乖孙女啊,”是爷爷,“下到去了吗?”
“下到了。”不知缘何有些紧张,“奶奶怎么样了,今天早上她不是说肚子疼吗?”早上,我咬了咬唇,看向墙上的时钟,都五点了。
“她没事,你阿忠叔送了她上镇,我陪她现在在医院呢。”
阿忠叔是哪个,我记不太清楚,因而只道:“那就好。”
有人在身边,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母亲回来是没有声音的,大概是以前监视我写作业练成的,打开门,开了灯,苍白的光流泻撑满黑暗,我才蓦然反应过来。“妈。”我喊了一声。
“哎哟,怎么看书不开灯?”她走过来,看到我裹着膝盖的被子上摊开一本书,诧异地问。我看着她,心性较为开阔的母亲脸上总是带笑的,但因着长年疲累的劳动,脸上的肌肤还是耷拉下来了,染成偏棕的发里也有了几丝霜白,终究是逃不过生活。
她坐下我旁边,我抓起她的手,手背的皮肤已皱成一团了,就像我后来上解剖课剖开的牛的皱胃,掌心也一片茧,更别说常常要被水果箱的塑料带勒着的大拇指了,夏天还好,若到冬天,就是沟壑纵横的皲裂的痛。鼻子忽地就酸了。
“哎呀,干什么?”她将她的手从我的手抽出来,脱鞋,“你洗澡了吗?”
“还没。”
“你回来那么久还没洗,等等我先洗啊,你太慢了。”
我张了张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只能看她慢悠悠地回去房里拿衣服。那等她洗完澡再说吧,我想。书一直停留在膝盖,也没看进去,我吸了吸鼻子,掀开被子去书架换了本更轻松的青春小说。脑子里却还是乱糟糟,看了不够两页,又拿起手机。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怎么样——”这个问题已经在百度上搜了不下几十次了,打出“西北”两个字,输入法已经默认后面的内容。同样的答案也看了不下几十次,“一个适合读书、养老的地方”,“虽然排名不高,可西农人爱西农”……去这个地方,应该不会后悔吧,可为什么心里还是很沮丧?
——“那么远!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嘛?”母亲第一次听到时是这样的反应,然后又说,“我不管你,你已经长大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这是她一贯的风格,说一句“我不管你”,又反过头来不断纠缠,“跟你的男朋友去的?”
——“哎呦,那不是很远?”奶奶也说,但很快又道,“我孙女就是厉害,能去那么远的地方。”然后记起来就哀声两句,“那么远,想着你爸妈只有你小小的一个(孩子),我这心啊,总是不安。”
——太远了。其他人也说,叔叔还专门打电话骂了我一通,说我读书读傻了吧,走那么远,你妈含辛茹苦把你养育到那么大,你跑那么远,还有没有良心?我也怒了,“我又不是去嫁人!”怎么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说得这么难听呢?
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无论如何,总会过去的。在网上填志愿的时候,我这样安慰自己。“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对于看戏的人,其实他们也就随口说说,即使每年会提那么一两次,也不过是那么轻飘飘的两句话罢了,又怎么会真的上心呢……而即便是真正关心我的人,其实也会尊重我的想法。
可是,我也知道,回家会成为一件奢侈的事,而当人渐渐老去,最希求的,不就是子孙的陪伴吗?回家乡确认填报的志愿的前几天,我产生了改志愿的想法。
“我要留在广东。”我的语气几乎是坚定的,“我要留在爷爷奶奶妈妈的身边。”我没有说父亲,因为他完全支持属于我自己的决定,尽管我知道他也需要我挂念我(我离家后就常常打电话过来)。
屏幕的那一边,他当然是不同意的,“你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那边吗?”不是玩笑话,他真的看重感情,父母那边完全支持他的想法,他所考虑的只是我们。我没说话,接下来几天都不断地说这件事,即使我内心也很纠结。
确认志愿的前一天,我们在肯德基见了面。我觉得自己是毫无波澜地看着他,却被他看见眼里的水波。
“傻瓜,要是我们早点见面,我就早同意了。”他笑着看我,坐下来,眼神忽又变得认真起来,声音温柔,“看到你这样,我心都软了。”
“那你也改吗?”
他摇头。他去不了他想去的南方医科大学,广东的其他学校他都不喜欢。
所以我一直犹豫到第二天把志愿确认表交上去。
当时广播里教导主任在通知改志愿,班主任在台上语调幽默地叨叨着离别,我的桌上摆着两张都已填好的表,可是直到最后,我都没从凳子起身。
把改志愿的表格撕了丢下垃圾桶的时候,我掐着他的手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如果一道题的答案你不确定,可是你的第一直觉是C,那么最后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改成B,那往往是错的。”
“那可不可以改成A、D?”
班主任佯装生气,“胡闹!”
所以直到交卷前,我都没有改答案。
“还玩手机,老是玩手机,快去洗澡!”母亲已经出来了,趿拉着带水的拖鞋,打断我的思绪。我抬起头,她已经拿了电吹风开始吹发。
“妈,”我说,“我现在买车票了哦。”
“什么?”她没听清,电吹风呼呼地轰炸着空气。
“我说妈,我要买去学校的车票了!”我放开喉咙。
“那就买咯。”
我决定还是等她吹干头发再说。把电吹风收起来,她果然问我:“那么早就买?什么时候去?”
我想了想,“26号。”顿了顿又道,“你跟我一起去吗?”
“我怎么跟你去?可能我去到都不会回来呢。”
这倒是实话,母亲不识字,就算识字,还不是如奶奶一般,没了爷爷哪里都去不了。默然一会儿,她又道:“让你爸爸去咯,他又没有工作。”
意料之中的结果,我点头。但又想说,要不你们俩都去?就当成夫妻出去旅游好了,但用胶着在母亲拇指头上的创可贴想想也知道,她的答案肯定是“是不是不用车费?是不是档口不用干活?”因此我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但对于父亲,其实也还是有点担心,虽然他年轻时也曾东奔西跑地闯荡,但用母亲另一根拇指上的创可贴打赌,他没有出过省。因此拜托了少年,他的父亲也许会有经验得多。
事实证明,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父亲送我到学校的时候,陌生的环境使他连饭都没多吃两口,倒不像送我来上学的,什么都是我来安排。所以说,父亲也老了吧。送他进了高铁站,心下稍安,有少年的父亲伴随,我总不至于担心他会在这从大西北到东南方的广东的途中迷失。
然后我就这样开始了,被年轻的面孔淹没,长久都看不见那些显现出苍老的痕迹的人的大学生活。
*
“今天打电话给爷爷奶奶没有啊?”考完试与他聊天,他提醒我。
哦,打电话不比QQ方便,还真的又忘了。自从上学以来,都坚持一周打电话回家一次,母亲一次,爷爷奶奶一次,父亲总是自己打过来。一方面以免他们挂念,另一方面自己也心安,让他们知道我在挂念他们。奈何大一课表都是满的,周六日也常常有各色各样的会议、学生会活动,时间在军训结束后只活跃了那么两个星期,之后就死寂了。因此周五周末的电话,常常是记起的时候没空,有空的时候又忘了,要到下周内才打。
踏着满地黄叶,我拨通了奶奶的电话。跟爷爷是没什么话说,就像跟爸爸一样,讲不够两分钟。奶奶就不一样了,她说我只管听,即便是说过一千遍的东西,她也愿意说一千零一遍,她心绪比较繁杂,想的多,跟别人说说话她才不那么憋闷。
“喂,是我,阿嫲。”
“呀,又是我的乖孙女啊,我就知道我的孙女肯定是挂念阿嫲的嘛。”她在那边笑嘻嘻地说,“不用担心阿公阿嫲,我们没事哈……”
当然,偶尔也有“阿公前两天高血压住院了,不过没事”,“阿嫲这几天肚子有些不舒服,吃了胃药了”……往往是报喜不报忧,只有偶尔的偶尔,许是没别的可以说了,才会报那么一两句身体的问题吧。
“阿嫲,我考完试了,星期一回去。”
“考完了,那就好,那就好。先回来阿公阿嫲这里哈,陪几天阿公阿嫲。什么时候回来啊?”
“星期一。”
“噢,星期一……好,阿公阿嫲杀鸡等你回来。”
“不用了。”我忙道,“还是等叔叔姑姑回家再杀吧,我也不是很爱吃鸡。”
“好,那阿公阿嫲在家等你回来……”
坐的是火车,由北到南,由西到东,在湖南转车,再到清远,花了一天一夜。回到家时是正午初过,太阳散发出融融的暖意,透过厚厚的棉服抵达心间。时隔半年,我又回到了这个小镇,连空气中的凉意都是清润的。家乡,真是一个可爱的词语。
打电话给奶奶的手机,却是爷爷接起。
“孙女啊,你回来啦,回到了吗……噢,你去找姑姑吧,让她带你来医院这里看看,你阿嫲进院了。”
*
有人说岁月如何流淌,时光如何短暂,在炉边安然一憩,交织起如何朦胧美丽的过去,恍然醒来,不过黄粱梦境。
医院的床被不知洗过多少次,蓝白的条纹在时光的流水中悠然涤荡,于是褪去新艳的浮华,徒留苍白发旧的容貌。
老人灰白的发就枕在那蓝白的衾中,稀疏成脆弱的模样。我不明白那深刻的唇纹为何收束成一线,尽管是我所认识的模样。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那皮肉松驰的脸颊,却在开口喊出“阿嫲”时及时止住。滩涂与沟壑的差别如此分明,我知道时间的流逝不会改变。
她悠悠醒转,绵软的眼睑渐渐抬起,显出两扇沾染了一生的雾霾的窗户。
“你回来啦。”她欲撑起身子,那虚弱的机器发出的慵懒的嗓音却让我不得不出手制止。
“你别,就躺着好了。”我道。
“你把那个,那个按钮打开,我不想,躺着。”她还是不安分,尽管双唇无色。见我不动身,爷爷走过来,以为我不会,走过来将她的靠背腾起,一边与我叙说这不安分的小老人,为何进院的状况。
“是为了那一畦菜地,叫她日落才去,却非是不听,顶着太阳,摘了几棵菜回来,回来就直喊痛。”
天公阴睛不定,时而散冷,时而发热,这也可以想象。然而这倔强的小老人,偏不认帐:“这天不也不热,我也才摘几棵菜,是这身子骨不好。老了,便不中用。”她还将身子赖上了,说得全是那身体不听话,是它的责任一样。
“而且,那不也是为了我们的乖孙女,回来有自己的青菜吃。”她还理直气壮起来,就不像有错,委屈地狡辩着。可不得不说,她的宝押得错,得不到我的丝毫照顾。
“不该去就不该去,老把自己的身体折腾,你以为不会出毛病?”
许是我的语气真有些严厉,那低头的委屈样,瞬间就让人心软。唉,除了这样说两句,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不忍如她的儿女那样严厉的,其实。想着叔叔他们还会骂她一通,我放软了语气:“以后不要了,知道了吗?”
她只如识时务的小孩子那样,眼睛望着地板,应了一声“好”。我无奈,这小老人,活活就是一个老小孩。
住了两天,才又把她接下屋。不得不说这两天累得够呛,虽是冬日,一天不是骑着自行车村镇来回跑,就是徒步在医院与姑姑家来回跑,哪能不累呢?回到家,看着两个穿得圆滚滚的老人靠在沙发上,暖炉将两人的脸映得金黄,确实一件可称得“天伦之乐”的快事。
尽管我的来回往返依然不停,——奶奶要去复诊,另加取药。
于是又与母上禀告请求缓下几日在家中。虽然奶奶出院后,我多数时候还是缩在那个有黑漆衣柜与现代大软床的房间里,让爷爷载我载不动的奶奶(好吧,我承该只是技术差)上镇,并无所作为,但心里也确实知道,我在,奶奶会开心许多。尽管必须短暂分离的日子始终要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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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就说到,老人的儿子——小的那个——会回来带两位老人去城里过年……咦,没说吗?好吧,那就现在说。因此老人只对女孩说“你跟妈妈谈谈,让叔叔回来了你再回呗。”而与姑姑通电话,姑姑也是同样说法。但始终并非母亲,考虑到母亲也需要帮忙,女孩在叔叔要回的前两天,就走了。
然后如此雷同,这次是老爷子送孙女去镇上坐上午的汽车,结果车发出不到半个小时,老人就打电话给孙女,她肚子又疼了。
这次也不是装的,若柜子可以说话,是可以担保的。它都要怀疑,难道这病真是心情所致?然后老人的小儿子不得不提前一天回来,照顾母亲。
也许“不得不”用得有些多,但世事就是这么无奈,很多时候,你不得不用那么多“不得不”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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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蜜蜂悠悠从眼前经过,我反应了一秒,猛然把门拉上。然后接着去倒水,调温,端出给奶奶洗脸。估摸着爷爷快来了,奶奶催促我赶快。可我还是不敢使劲往那脸上搓,所以奶奶抢过毛巾,在我直愣愣的注视下,像搓面粉一样将自己眼睛鼻子嘴巴搓得走位变形,完了五官又回归原位了,皮肤却硬生生变得黑里透红。我目瞪口呆。奶奶没注意到,把毛巾递给我在盆里洗了好几遍,又胡乱地抹了一通,才算结束。
蓦然想到先前有一次叔叔又在家里摆宴席,几个女人和孩子们围一桌,一个阿姨对我婶婶说:“你婆婆(弄得家里)好干净啊,不像我家,脏的很。”我奶奶这时从厨房端菜出来,那个阿姨又夸了她一遍,奶奶就不好意思地笑,“我干净?我是最邋遢的了。”
然后又想起奶奶即使寒冬也不放弃洗澡。想起她每逢洗澡,一进浴室就是一小时……
她哪里邋遢了,明明就很干净好不好?也正如做完手术后麻醉没恢复过来,她还不能起床去上厕所,无论是尿兜还是尿布,她都接受不来。时时呼着憋得难受,却始终尿不出来。有时连我都不得不羡慕呢。
端着盆去厕所倒了洗脸水,放好,就该扶着奶奶去上厕所了。从她肚子里穿出的管子另一头连接着的袋子,由她自己拎着,而我一手提高了滴瓶,一手搀扶着她。看她龇牙裂嘴地蹲下,把滴瓶挂上,然后退出来。等她唤时,又才进去,扶她起来,扶她出来,扶她上床躺好。
姑姑——排行第三的那个——回家拿换洗衣服,因此那一晚只有我留守医院。多数时候做事做得比较多的,还是姑姑。她也到了中年,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脸色都憔悴许多。
有时人生就是这么奇妙,那个叫命运的怪物似乎已在某一时间点蹲好,待你到来时,它就像剧本里安排的那样,准确无误地跳出来,不把你砸剩半条命,就把你吓得半死。
原来奶奶先前的肚子疼而不仅仅是胃的问题,还有两颗她体内的小小的聚积物在作怪,——俗称胆结石。
那时奶奶已经在叔叔家里了。某一天,奶奶又整理了自己的衣物,说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我回乡下吧。婶婶就怒了,我们对你不好吗?给你端水给你做饭,好像是哪里亏待了你一样,整天说要走!
也许世上真的有一种叫八字不合的东西存在,就存在于这两婆媳之间。
那一晚,奶奶肚子又疼了,剧烈地。婶婶说肯定是装的。爷爷就叹气,这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装啊。叔叔也不敢耽误,赶紧送母亲上医院,一查,胆结石。于是热烈地打电话给姐姐和嫂子,告诉大家,母亲要开刀了,快来。我和母亲都去了。
“其实之前检查也有的,不过那时医生没重视……”奶奶陷在轮椅里弱叫。
“那是之前没发作,现在发作了。”姑姑就解释。后来奶奶重提多少次,她就解释多少次。
在一群成人里(尽管我也成年了),我的表情从来是不重要的,想法也是不重要的,因此我只看着奶奶,看着不安分、挣扎着想要在年轻人中插一句话的样子。除此以外,我做的事就是被叔叔支使去做这做那。
奶奶被送入手术室的时候,堂弟轻声对我说,他害怕。害怕这位于医院顶层,寂静中微透出电影中死亡的可怖味道的手术室。到底是孩子,我理解地笑笑:“你跟母亲先回家吧。”几人闲聊了不多时,就安静了,约莫估了一下时候,婶婶就说回家做饭,大家的晚餐。
因此后来叔叔为自己的儿子与妻子辩解,“我也骂了你堂弟啊,阿嫲做手术时他不在外面守着,你看你婶婶,我也有说她啊!”时,我只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堂弟只是个孩子,当然会害怕,虽然,他们先前从来没有考虑我还是个孩子,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除非是当你想要说话,在他们的讨论中插一言的时候。
现在想来,其实在那场“谈话”中,我应当是胜利了的。尽管怯懦的眼泪还是不自禁地喷了出来,喉咙也是无法控制的抽咽,可是除了这些被成年男人的怒威所吓出的东西,我还是为自己的勇敢与冷静鼓掌,我为自己的母亲说话了。
从小到大,在他们非议我的母亲把钱看得那么重要,抽不出闲给老人的时候,在他们说“你以为你妈没钱吗?你妈其实是有钱的。”的时候,我何曾没想过辩驳,但都没有。我不想奶奶难过,她已经很难过了。
但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知道啊。我也能看见他为自己的母亲奔波劳碌啊,我也能知道他的钱也是赚来的啊,不是抢来偷来的啊(偷不偷我不知道,商人嘛……),我也能知道他家也要过年,并不是只有姑姑家和我们家正常的秩序被打乱啊……只是他不断地强调,便令人觉着有些虚伪的恶心。
因此我只能微笑着,温声地跟奶奶说“我没有吵架,叔叔是明白事理的,我也是,我们不是在吵架。”我只是想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也有老母,就不要在别人孩子面前把她的母亲说得这么不堪,好吗?
但那次谈话在我脑海中还是被归类于不愉快的记忆。如果我语气再激烈一点,就毫无疑问是吵架了,在奶奶面前,在手术后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奶奶的病床前,她最引以为豪的孙女竟然跟她儿子吵架。尽管我不后悔,也知道我对奶奶的抚慰是有作用的,但回想起来还胆战心惊,万一奶奶被气到了怎么办?
而且叔叔也不是坏人,他不比我父亲年轻多少,我的印象里,也能看见他和婶婶为堂弟操劳白了发,婶婶也会有为堂弟而显出沧桑疲惫的样子的时候。
我想起奶奶从手术室出来时,她是躺在车上双目紧闭的,麻醉药效还没过去。她的肚子裹了一层纱布,一条管子伸出来吊着一个袋子,“胆摘了,要这样接胆汁。”医生说。回到病房,护士给她接了一个能测心电图、脉搏、呼吸的不清楚叫什么的仪器,却屡屡因故障发出尖叫,心电图便成了一条直线。
姑姑后来说,当时她被吓坏了,尽管她显得挺冷静。我也一样。更别说奶奶不停喊冷,冷得全身发抖了。我伸进奶奶的被子里去握住,也许正在黑暗中孤独地飘荡着的奶奶的手。我们之中没有人,能没有一丝对于死亡的恐惧。
衰老的终点就是死亡,我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恐惧的,也正是这一点。
在身体虚弱的奶奶面前思考死亡也许不太恰当,尽管我知道她会没事的。微创手术取胆结石,她不会有事的,我对自己说。我相信现代的医术,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奶奶不想离开我们,她对儿孙还有那么多牵念。
下不了床尿尿就接尿管,吃不了饭就输营养液,尽管我和叔叔在她面前展开了一场比较激烈的讨论,但经过慢慢地照顾,慢慢地恢复,在除夕前一天,奶奶还是出院了。
过了元宵,她的那支胆管也取了下来,回到正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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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它年轻许多的红漆木门启开时是没有声音的,但钥匙撞出琳琅的响,伴着老人絮絮的话声,将它吵醒。跟老人进门的却不是女孩,而是她的幺女儿。老人身上还吊着一只袋子,看起来身子更孱弱了。
一楼比往常都要热闹,它迷迷糊糊地听见。原来都已经年初二了啊,数不清这幢房子到底沉寂了多少时日,它也是现在才知道。
女人跟小娃娃比女孩有意思,女孩不是看书就是写作业,当然还有玩手机,那小娃娃就有趣多了,时而呆着一张圆圆的小脸蛋,时而被她母亲逗得咯咯地笑,间或在半夜,也会睡着睡着突然醒来哇哇大哭,屁股凉了嘛,于是女人迷着眼佯装生气的骂了一下,然后给孩子换尿布。
它喜于看娃娃渐渐长大,就像回首自己从一颗种子发芽,再变成树苗,再变成树的过程,虽然最后被砍下来做了木材,生命似乎停止了,它不再生长,也不再需要水分和养料,但谁能说那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呢?
小娃娃对精魂的存在总是比较敏感的,在它一个愣神,回过头来就会发现,这小娃娃居然是在看着它。就像儿时的女孩一样,那时,她是看得见它的。然后老人踩着阶梯的脚步声就会由下向上靠近。
“我的乖外孙噢,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玩哩。”她的气色显然好多了,大概是因为热闹吧。
小娃娃就假装没看到它一样,冲过去抱住外婆的双腿。然后偷偷地,带着捉迷藏般的秘密神情,转来一只小小的眼,悄悄地看它。
纹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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