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

正如C小姐所知的，我养过一条狗。

动机源自知乎上一则问答，原题早已记不清，回答大致是这样:一个人生活是太过容易的事，以至于会成为吞噬你的黑洞，所以不要一个人，即便养条狗。或许还有其他一些原因，比如忠犬八公和姑娘漂亮。我从小迷鸟山明，这也带来一些坏习惯，之一就是总要集齐七个理由才会着手去做一件事。至于另外四个理由，它们应该存在过，只是我忘了。

当时我住在320国道边上一处偏僻的小镇，45年日本战败，这儿作为三战区恰降地，缘此改称受降。92年镇子东面一处地势平缓的山脚被上海某局相中，遂建成该局疗养院，这些都是某个周日下午，我挪走疗养院北边鸡圈的围栏，秘密潜入后，鸡圈中央落寞的奠基碑告诉我的，至于如何沦为本司的宿舍，碑上没说。

打谷歌地球上看，疗养院开得像朵花，中央小池一碗，被一条水泥浇筑的路箍住，路外侧零散放着假山与矮房，视线所及其余各处填满草木，建园的人似乎对园艺颇有造诣，不辨花草如我，却也看得出布置上花了心思，路两侧大致都是些高大的落叶乔，春季树叶铺满路面，管园子的欧巴桑会在日出时分挥舞巨大的竹扫帚，“沙”的一声，窗沿上的光阴分界线就向右移一点，除了啸聚假山的猫，园子里的一切都会醒来，开始扑棱刷牙掉叶子。我隐居于此的两年，冬季杭州都下了很大的雪，出门四顾白茫茫的一片，能没住脚，踩在上面会发出生硬的声响，和落叶上一样。以上除外，剩下的时节里，整个园子便消失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当然并不致密，阳光不时会细碎地漏进来，像漫天繁星嵌在墨绿色的夜空里，偶尔风起的时候，甚至能看到流星一闪而过。也正因如此，夏初梅雨时节地面积聚的水气久久难以散去，有几周时间便没法拒绝潮湿的被褥与衣物，还有暴雨过后彻夜不绝的汹涌水声，无视这两点，我还挺喜欢这地方的。

疗养院转手后，进行了一番改造，一楼公共间辟为自助厨房，光纤接入。进入信息化时代后，领养的难度呈几何级下降，始料未及的是网友K描述中两月龄的狗娃膘肥体壮，携带的帆布包望狗莫及，我悻悻的想肥胖果然是整个生物圈的问题啊，只得将背带缠绕车把变身临时襁褓，狗娃身陷囹圄，腿脚施展不开，身残志坚依旧倚在车头作视察状，那神态只差进行曲来营造氛围，只是过于怪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狗娃高冷，视线焦点始终落在无穷远处，这般耀武扬威地穿过了富春江畔。回园正值晚饭饭点，这里的住客来自五湖四海，厨房里最能见证祖国的可爱，只是单人间的设置，平时囿于斗室，交集限于超市特价。眼见狗娃厚颜无耻的一下车就循香踱进厨房，各自心里围堵寂寞的大坝瞬间崩溃，借着爱心泛滥，我和狗娃拥有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那晚躺床上后我开始认真思考狗娃的命名问题，鉴于它意志不够坚定斗志不够顽强作风不够优良以至于转会第一天就拖累主人享用嗟来之食的恶劣事迹，我决定叫它阿蒙，这也隐含了对它浪子回头的期许，日后证明这是一个错误近似悲剧的决定，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纠正访客：不是卖萌的萌啦，卖萌可耻啦，是萌哭，啊不，蒙古的蒙啦！但是这两个字音调鼻音都一样，折磨日久我敏感的见访客脸上露出暧昧的表情就想上前科普如上的常识，二楼的胖学姐最为可恶，举一反三引申到我身上，一日，她抬起头，笑讪讪的对我说：阿萌，来拿图纸呀。我就知道这个世界要终于要完蛋了。但是当晚真觉得是一个好名字呀，清新脱俗，兴奋的支起身点亮灯呼唤蜷在角落的狗娃：阿蒙~阿蒙~它放佛了然我的用意，只是别过头去，睡着了。

之后我成了金晔小吃的常客，盖因持续几日的厨神大赛落幕，阿蒙独爱这家的面汤拌饭，金晔小吃位于小镇的中央商业区，它的斜对面是沙县，右侧是一家山寨肯德基，这三家店差不多代表了小镇餐饮界最高水准。没贬低金晔的意思，这里的面可以毫无压力地秒掉解放路上的奎元馆，只可惜服务态度就像每个进店的顾客都欠了他们五百万，也只剩我这样点一碗面便进入冥想状态的食客才能不离不弃，所以才迟迟没有冲向世界。每天我吃完就把余下的汤汤水水倒进袋子，然后在等待找零时一个疾风步走位到电饭锅前舀进一勺饭，有时技能释放的不够快，就会看见老板娘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哆嗦的嘴唇，以及老板搓着手在她身后轻轻的说：那是人吃的东西，干涩的脸上拧出一副温顺的表情。阿蒙经受降名之辱后变得异常乖巧，没有听到我的车抵近的声音之前绝不踏足房门外一步。胖学姐端着食材从楼上下来，看看它，叹口气说：你看它多乖。然后拿眼瞅瞅我。阿蒙只是热烈的注视着晚餐，丝毫不知道一个平行世界又轰然坍塌了。

渐渐熟稔后，我们彼此都对各自有了更深的了解。比如阿蒙是有英卡血统的。这激发了我将其推上达人秀舞台的非分之想。有那么几天下班后我就拿着飞碟炒面的盖子陪它练习叼飞盘，可他丝毫不理解我的用心良苦，正眼不瞧飞盘，摇摇尾巴绕着跑，完了抬起头，我从那眼神里读到的分明是：你丫怎么还不出去给我办晚饭？几次挫败后我脑洞大开想到了古典管理理论中的胡萝卜加大棒，精心制作了不干胶固定香肠切片版飞盘，信心满满的抛出后，附近草丛里窥伺已久的一只野猫箭步上前将飞盘护在脚下，紧接着回头一暼眼露凶光毛发怒张，阿蒙看见此景差点站不住，蹒跚着小跑躲到我身后，达人秀之梦遂告破灭。那天晚饭我坐在台阶上一脸黯然的对阿蒙说：阿蒙阿蒙，你这么不求上进，交不到漂亮的女朋友啦。阿蒙丝毫不以为意，继续狼吞虎咽。

但另外几项训练初见成效，它意识到了不能在室内拉撒，会自觉跑到树林中解决，偶尔又会忘，这时再教育便不可避免，阿蒙属于喜欢就会放肆，一扫野猫前的颓态，敢于和我在斗室中周旋，我不忍下重手，又忌惮它犬牙初成输出加倍，斗争往往陷入胶着状态，我们屏气吞声，等待对方先犯错误，一出斯巴达克血与沙。但无论如何，最后拿拖把清扫战场的都是我，战败时阿蒙躲进桌角面壁，偶尔胜利，就会咬着拖把的布条和我玩拔河，我提着拖把，拖把扯着阿蒙，从居室到外厅，再到水槽，我放下拖把一溜烟跑回房间关上门，十分钟后打开，阿蒙萎顿的趴在门外，扳平。

中秋后我开始夜跑。晚上八点光景，园子里的路灯坏的差不多了，一片死寂，只听得到脚步和呼吸。阿蒙和我已经形影不离，在后面努力的追，丢了便回到台阶边上等着，一圈下来又看到我的时候眼睛就会“叮”的亮一下，当然“叮”是后期合成的。工作时间，我怕它受园中猫的欺侮，就将它锁在屋里，阿蒙不喜欢过夜的面汤拌饭，于是一天只剩两顿，我觉得愧疚，但没有更好的办法。禁闭一天后阿蒙连我去盥洗室都要跟着，洗漱的时候欧巴桑隔着窗向我抱怨：哎哟，你那只狗一直叫哦。阿蒙在窗台下的阴影里朝她呲牙咧嘴，之后却也再没听欧巴桑说起过，只是每次锁门前都可怜巴巴的贴着门缝看着我，有次我绕到后窗侦查，它还站在门口，发现我在窗边就乐呵呵的跑过来，我摇摇头离开，心想长此以往它会不会变成一个忧郁的少年。

夜跑绕过第一个弯就是假山，有天晚上我见到了猫王，毛色灰黑，微弱的光线中，歪着头看阿蒙，身边还有几只相随，阿蒙以为遇见了同类，跨过草丛向最近的那只靠近，还离着段路，猫王扭过头起身转向后山，余下的猫偕同，迅速消失在黑暗中，阿蒙胆小，不敢再往前走，怔怔的看了很久。

十一前夕，C小姐问我假期的安排，我说老姐有囍，北上嘉善。她说那阿蒙怎么办，我想了想说托欧巴桑带几天吧。C小姐说哦那就好，替我向它问好哟。阿蒙说：汪汪。但我知道这必然不是一个好的选项，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念头忽然说不如送人吧，反正跟着你过的也并不好。我说才不要。但接下来几天有愈来愈多的念头响应说成天囚禁他你忍心么，你要做AL的施工计划，你要准备IELTS，你还要照顾阿蒙，你有那么多时间嘛。很快就集满了七条。这些阿蒙都没看出来，那段时间它迷上了啃电线，战果丰硕，乐此不疲。纠结中国庆抵近，终于我还是把阿蒙的照片上传到网络，写下领养条件和注意事项，自己反复看了几遍，最后又加上一条：别太忙，中午能回家。确认后Z君正好来电，和她说了梗概，最后有点难过的说：一直认为自己挺重感情的，没想到不过如此，我觉得好像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Z君沉默了一会，顾左右而言他。

很快就有人上门，一姑娘，大老远的从滨江跑过来，说家里还有一条，正好做个伴，略感宽慰，找来一个纸箱，将阿蒙抱进去，阿蒙想到了帆布包，清楚这可能又是一场分离，不住地想翻出去，我只能死死按住，阿蒙急了，罕有地低吠。那姑娘说不为这事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我说呵呵，姑娘接着说看来你挺招它喜欢的，它很不舍得走诶，我呵呵，姑娘最后说好远好远终于到站台了，我说阿蒙乖，不要动了啊，心想再远一点就好了。

阿蒙终究还是走了。胖学姐采购回来，到我房间来找它玩，大两届的学长X身上挂满包装袋憨笑着等在门口，我说送人了。三个人一起失落。那次的IELTS考试我照旧没去报名，AL是公司有史以来最大最复杂的项目组合，工期弥年。胖学姐和学长X开始搭伙吃饭，在傍晚笑嘻嘻的端着碗看女子别动队，似乎走到了一起，这事我后知后觉，那段时间我和搬去市区的同事混在一起，小插曲是有天BOSS叫我到他办公室，说给介绍一个女朋友，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不过军令难违，于是请那姑娘共进晚餐，言谈间惊觉是女强人一枚，点歌第一首便是范玮琪最初的梦想，更加觉得不合适，婉拒，惴惴不安良久。13年余下的日子飞快地流走，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第二次入侵的时候，我提交了辞呈，AL第一期正在收尾，BOSS气急败坏，办完移交手续，我一意孤行离开了疗养院，离开呆了五年半的杭州，除了接阿蒙回来的那辆单车，什么都没带走。

C小姐还是会不时打探阿蒙的近况，我总是含糊其辞的应付，直到离职才将送人的事实告诉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可能只是不想让她觉得，嗯..我有那么冷漠。

不过我将夜跑的习惯保留下来。夏天又来了，汗流浃背的我推开门摸黑走向浴室的时候，偶尔会低下头，就好像沙发边上会有什么倏然“叮”的亮起来似的，或许还会停下脚步，歪着头忖忖胖学姐是否就要结婚，公司是否又有人离职，阿蒙如今是否安好，然后回过神，就像假山上的那只猫一样，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