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小时候的某个晚上,妈妈在房里收拾衣物,爸爸蹲在犄角旮旯,我和弟弟跪在泥地里打弹珠。突然,爷爷从另一个屋里跑出来,他张开双臂重重地说,娃,从明天起,你两兄弟由爷爷养。
“啪”,弟弟的弹珠打中了我的弹珠,爷爷的眼珠子有些木讷。
我抬起头,用狐疑的眼神看着爷爷,你养?
“那爸妈去哪里?”弟弟将赢回来的弹珠塞进汽水瓶里,侧着身子问。
“爸妈明天去打工。”爸爸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往院子里的泡桐树身上扔。
我看到爸爸的脸变得煞黄,焦黄,像被土烟熏了整整一个冬天。
那年,爸爸做谷子买卖赔了大本。为了还债,爸爸要带妈妈去深圳打工。
妈妈说,再过一个月就过年,不能离开老家。妈妈死活也不同意。结果,爸爸撕破面子和里子,酗酒、抽烟,和妈妈干了半个月架。
腊月二十,爸爸坚决要走,他一个人跑到房里卷起铺盖。
妈妈愣愣地倚靠在泡桐树上盯着爸爸的背影,像极了一只在偷偷抹泪儿的小麻雀。妈妈显得有些孤单。
爸爸转过身,妈妈急急忙忙的用袖子揩揩眼睛,看了爸爸好几眼,再走向前,又一把拉起爸爸的手,吃吃地说:“孩子他爹,你不能一个人走!”
爸爸走向前,一把搂住妈妈的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大人们都说爷爷有一双千里耳,爸妈打算外出打工,不在家过年的事瞒不过爷爷。爷爷很生气,他说,没钱也得在家过年!
但大人们也说爷爷是,刀子嘴,豆腐心。最后,爷爷还是没能帮我留住爸妈。
我嘲笑他说:“爷爷,你老了,真没用!”
爷爷蓦地汗毛倒竖,哎,怕是真老了吧?!
第二天,我看到爸妈背起蛇皮袋,走进野鸡车。爸爸弓着背,妈妈的脸埋在玻璃上,他俩同我们挥挥手。
我很好奇,张大眼睛问爷爷:“爷爷,爸妈在干嘛?”
爷爷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跟泡桐树在冬天沉默一样,树上没有半张叶子。直到野鸡车渐行渐远,爸妈的手摇晃得厉害时,爷爷才吞吞吐吐地说,你的爸妈在同我们告别。
“那告别是什么意思呢?”弟弟反过头问。
“告别就是和我们再见。”说完,爷爷的泪花一股脑的从眼缝里渗了出来,爷爷的土烟被打湿了。我感到有些难过。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再见的含义,原来再见是,当亲人快要在我们的面前消失时,我们不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会伸出手来或是拔腿去追,也会慢慢流泪。
爷爷的那根土烟是爸爸前两天和爷爷吵架,一气之下时扔掉的。爷爷把它捡了起来,藏在兜里。怪不得我看他的裤兜总是鼓鼓的,跟藏了很多个馍一样。
我问爷爷,烟好吃吗?
爷爷点点头,不一会儿却传来一阵阵呛咳声。
三年后,我陪爷爷去医院做LB(肺活体组织检查),大夫说爷爷得了肺癌,得抓紧时间做化疗。爷爷不信,连连拍着胸脯说,你胡扯,我的肺杠杠的。爷爷从大夫手里抢过化验单,捞起我的手朝外走。一路上,他咳个不停,我很担心。
晚上,爸爸打来电话,我说爷爷得了肺癌。爸爸也不信,他骂我是乌鸦嘴。爷爷在一旁跟着凑热闹说我不懂事,他说他的命硬的很,还故意说得好大声。爸爸信以为真,挂了我们的电话。
可没过多久,爷爷病危入院。
他呼吸又低又沉,我坐床边哭着说,爷爷,爸妈马上就会回家。
爷爷转过脸来,面色惨白,眼珠子一动不动。
我大声喊,爷爷,爸妈马上就会回家。
爷爷的手靠着棉被,枯柴一般,很慢很慢地举起一点点,抓住我的手。
我紧紧握着爷爷的手,说,爷爷,你怎么啦?你倒是说话啊?爸妈马上就会回家!
爷爷的声音很小,低到尘埃里,就像那年爸妈坐在野鸡车里隔着玻璃同我们告别一样。
爷爷说,娃,爷爷养不大你,要走了,你得好好读书。
我说,爷爷不养我,我就不读书。
爷爷说,爷爷要走了,养不大你,你要好好读书。
我大声说,不读书!我又回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爸妈,他们脸上挂满眼泪。我又把头低下来,看见爷爷的手抓着我的手。然后轻声细语地说,好吧,我好好读书。
话音一落,爷爷的眼珠子往上一翻,爷爷走了。
那是我见过的最撕心裂肺的场景。爸爸跪在爷爷的床头边泣不可仰,妈妈搂着弟弟的头哭得歇斯底里,我把耳朵贴在爷爷的胸脯上哭。
我仿佛听到爷爷说,娃,不哭,俺会好好养你。
我说,我才不要你养,我要爸妈养,他们得回家。
爷爷说,你的爸妈和我们说完再见后,会很晚回家。
我说,爷爷,但是我怕。
爷爷摸摸我的头,说,乖,有爷爷在,咱不怕!
后来,每当我经历一场告别,爷爷的声音就仿佛飘荡在空气里,人潮里,让我倍感温暖而又踏实。那是我生命中弥足珍贵的一场再见。因为再见,我开始懂得珍惜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开始用心对待那些生命中逝去的片段。
谢谢你,温柔的爷爷,亲爱的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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