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屋子里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响起机杼声,反而是安静无比。
虽然再过几天就要上交本月的布匹了,可木兰的心思却是一点也没在那上面。她只是呆呆地盯着手中的征兵册,因为那上面,老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列。
据说,西域马贼已经撕毁和平协议,再次入侵大唐。为了补充长城守卫军的兵源,守住长城,朝廷于是开始征兵。父亲以前就当过兵,还做过百夫长,所以他的名字自然被写进了征兵册。若是在以前,木兰倒也不至于如此担心,可现在……
她看向另一间屋子,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已经睡了,不时发出低低的呓语。
怎么能让父亲再去当兵呢?父亲现在已经年老,曾经挺直的腰背变得佝偻,健壮的身体也早已消瘦下去,连走路都开始变得颤颤巍巍的。若是再去当兵,怕是上长城都困难吧,她苦笑着想。
让弟弟去吗?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拿起长枪都有困难,更别提上战场了。
父亲和弟弟都无法应征,可朝廷的命令却又是如此急迫,无法拖延。
其实,木兰家并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家庭。之前,朝廷与西域的战事持续多年,不少青壮年战死疆场,以至于不少家庭里的妇女要开始耕地种田,老幼则要代替青年上战场。再然后,等老幼战死疆场,就轮到女人拿起武器了。
幸好后来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女人疆场厮杀的日子并没持续很久。但战争的恶果已经造成了:在许多地方,青壮男性的数量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
而现在,战争又要开始了,朝廷又开始征兵了。
父亲?弟弟?按照规定,他们的年龄都可以上战场,但木兰绝不会就这样让他们前去。那该怎么办呢?木兰一直思索着,直到深夜。最终她下定了决心:既然这兵役躲不过去,那便让我替父出征吧!
就算自己是女儿身,那又如何?女人既然能像男人一样当皇帝,那也能像男人一样,去戍守边疆,在疆场厮杀,后得胜归来,也光宗耀祖。更何况,在她之前,已经有很多女性这样做了。
只是父亲那边,怕是不容易说动。
许久都放不下的心,终于被迫放下,她在织机旁沉沉睡去。
然后她就醒了,感觉自己只睡了一会儿。天已经蒙蒙亮,她身上搭着一件绒衣,挡住了清晨的寒气。
“兰儿,醒了?”父亲正站在她身旁。“说你多少次了,别再织布织到那么晚,少织几匹布又没关系。”
“嗯。”她低低的应了一声,思考着该怎么告诉父亲自己的决定。
“唉,你这孩子。”父亲捡起落在地上的征兵册,“看你那困的样子,快回房继续睡会儿吧,时间还早。”
木兰低着头。“不用了,父亲,我睡够了。”
“少给我说这个,你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父亲瞪了她一眼。“你可是我女儿。”
父亲的话让她心头一暖,但也让她的话更难说出口。
“兰儿,你是不是想说什么?”父亲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开口问。
“嗯,这个,父亲……”
“有话就说,别扭扭捏捏的,为父平时怎么教你的?”
好吧,木兰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把话说出来,虽然她知道这多半只会招来父亲的责骂。“父亲,我想说的,是关于征兵的事。”她盯着父亲手上的征兵册,不敢去看父亲的脸。
“嗯,怎么了?”
她再次吸了一口气。“那个兵役,我想,我想,”她顿了顿,“我想代替父亲应征,希望您可以答应我。”
“什么?你再说一遍?”父亲一脸震惊。
“木兰想,代父出征!”她清清嗓子,提高语调。“还请父亲准许!”
“啪”的一声,征兵册从父亲手上掉落。然后,木兰看见父亲扬起了手。
她闭上了眼。可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父亲深深的叹息。
“兰儿啊,为父知道你的心意,”父亲的语气听上去颇为沉重,“为父确实是老了,你弟弟也实在太小,我们都没有办法上战场。不过说起来,这兵役,就算你没有替我的想法,最终也一定是你去的。毕竟朝廷那边……”
木兰顿时迷茫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父亲,木兰不懂。”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父亲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仿佛一瞬间又衰老了不少。“知道家里的那三柄剑吗?”
木兰自然是知道的。空、裂双轻剑,苍破一重剑,是花家世代相传的宝剑。父亲当初就是带着这三柄剑上了战场,然后用这三柄剑杀出赫赫军功。
父亲闭上眼,开始讲述:“传说古时候,有恶龙肆虐,人们想要除掉恶龙,然而寻常兵器却无法伤那恶龙分毫,反而被龙鳞所毁。直到一位铸剑大师出现,熔折断之兵,铸两轻一重三剑。然后,一位勇士带着三柄剑前去挑战恶龙,人龙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大战。生死大战的最后,勇士用两柄轻剑刺穿了恶龙的喉咙,接着用重剑斩下了恶龙的头颅。这给那位勇士和那三柄剑带来了至高的荣耀,可他们也因此沾染上了魔龙的诅咒。因为诅咒,勇士后人使用那三柄剑时,不仅无法发挥剑本来该有的强大威力,反而会遭到魔力的侵蚀,加快身体的衰老。”
这么说,他们花家就是那位屠龙勇士的后人,那三柄剑则就是屠龙之刃。可这与她一定要上战场有什么关系?
“为了消除这个诅咒,花家祖先曾经带着剑走遍了大陆,去过长安,到过楚汉,最后来到了稷下,求见三位贤者。然而连三贤也无法完全消除这个诅咒,因为它实在太强大了。最后还是庄周大师以梦作法,消除了一半的诅咒。从那以后,诅咒就只对花家的男性起作用,女子使用它时,不会遭到诅咒。”
木兰有点明白了父亲之前说的话的含义。
“所以,为了发挥三柄剑的强大威力,赢得胜利。每次战争时,朝廷都会征召我花家人上战场,是女子自然就更好。”父亲继续说着。“而上一次征兵之时,你的姑姑,就被选中了。可你姑姑她,向来就是胆小怕事的人,哪敢上战场呢。就算上了战场,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哪怕她握有重剑。可朝廷的命令,我们又无法违抗。最后,你爷爷,迫不得已……”父亲突然停住了,眼泪从他浑浊的眼里无声地流出。
“父亲,你是说,爷爷他?”木兰的声音颤抖起来。
“是啊,可那样总比在战场上被敌人践踏而死好。”父亲声音哽咽。“所以,兰儿啊,当初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和你母亲,都有过这个想法。可最后,还是下不去手。你要骂,就骂我好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抖,站立不稳,木兰赶紧上去扶着他坐下。
“没事,父亲,我不会责怪你的。”她强忍着眼泪,说。
“多么希望这战争,早点结束啊,这样就可以熔掉这剑了啊。”父亲目光呆滞着,呢喃道,看上去一点生机也没有。
父女无言。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进了屋子。再过几天,征兵的官员就要来到家里,带走一人,奔向战场。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自己了,木兰想。
“阿爹,阿姐,你们在哪啊?”屋内传来了弟弟慵懒的声音,他才刚刚睡醒。
“阿姐在这儿呢,马上就来啦。”木兰赶紧起身去照看弟弟。父亲依然呆坐着,一动不动。
可等她把弟弟照看好了,再过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见了。她先是心中一惊,以为父亲出了什么事,转念想了想后,便朝后屋跑去。
果然,父亲就在后屋,站在积满了灰尘的地上,正对着一个灵牌。他的怀中,是一副盔甲和一个剑匣。由于盔甲和剑匣已经很久都没有动过了,上面布满了灰尘,但还是有微微银光透过灰尘散发出来。
“父亲,这是?”
“兰儿,你做好上战场的决定了吗?”父亲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问道。
这话问得她猝不及防,她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回答,“是。”
显然的,父亲听出了她的迟疑,但他并没有指出来。“我希望你在面对异族时,不会忘了这句话。”
“是。”
“这盔甲,原本是给你姑姑量身定做的,一直没用过,不过你穿起来应该很合身。”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空洞。“而这三柄剑,希望你能发挥出它们全部的威力,不辱它当年的威名。就如同它当年的主人那样。”父亲看着那灵牌。
“这就是当年屠龙的花氏祖先吗?”木兰也看向灵牌,问道。
父亲点点头。
因为年代久远,灵牌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唯有花字的几笔还依稀可见,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木兰上前,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盔甲和剑匣。盔甲很轻,显然是用某种特殊材料打造的,然而那剑匣却是异常沉重,直拽着她的身体往下沉。
父亲在灵牌之前跪下,激起一阵尘土,木兰也跟着跪下,和父亲一起对着灵牌磕了三个头。灰尘的味道让她一时间有点喘不过气。
“兰儿啊,为父本不想将这剑传给你,毕竟你只要接过剑,就意味着将来要走上战场。而这战场,哪一个又不是危险重重,更何况是长城那种地方。”父亲站起身,看着木兰手中的盔甲和剑匣,对她说:“不过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不能反悔,要让他人知道,我花家儿女,没有一个是孬种,明白吗?”
“明白。”
“为父没什么说的,只有几个忠告,你记牢了。”
“父亲请说。”木兰认真地听着。
“第一,除了你最能信任的朋友,别让其他人知道你的女儿身。第二,除非生死关头,不要使用那柄重剑。”
“知道。”
“然后,最重要的一点,你记好了。看人看其心,而非看其族。”
木兰一时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说,但她还是说:“我懂了。”
“不,这些话你现在听不懂,但你要现在就听从,明白吗?”
“明白。”
“好了,我没什么可以对你说的了。”说完这些,父亲看上去更加苍老。“到时候就放心去吧,不要太操心家里,把你自己的事做好就行。”
“嗯。”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兰儿啊,别哭。”父亲伸出粗糙的手,擦干她的泪水。“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传说。”
我会的,她在心里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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