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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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狗人站在路边吃狗，狗被串在铁串子上，油香四溢，是刚从热锅里经过反复翻滚而成，吃狗人说真好吃，狗腿被吃狗人咬掉，酥脆，发出咔滋咔滋的声音。

　　狗是来自无人区的野狗，那里的狗没有人性，牙尖根粗，自咬下唇，往往见其渗血，随走随滴，经常鬼哭狼嚎，像凌厉的魔鬼。无人区没有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偏偏有人硬闯。几个拿着手机直播的小伙子走入无人区，携带烧烤架，小型燃气灶，电动旋转烤签，他们是第一代吃狗人。

　　无人区直播吃狗往往不太顺利，荒野里没有信号基塔，画面时断时续，但是看的人很多，危险系数也很高。对于野狗来说，人就是娇艳欲滴的肉，只不过是穿了几件不太理解的皮罢了，它们能嗅到吃狗人身上的肉味，就像吃狗人能闻出野狗身上散发的肥美和咬破嘴唇后的腥咸。对吃狗人来说，那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对野狗来说，换过来也一样。因此第一批吃狗人在吃了野狗以后不久其中几个就被其他野狗吃了，当时被吃的野狗还在吃狗人的胃里，其他野狗在啃食吃狗人胃部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吃食同类的情绪。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呢。

　　有一只野狗用锋利的爪子按住吃狗人的胸部，那里的冲锋衣已经被撕破，原本健硕的胸口肌像菜市场案板上还带着血丝的肉，也仅仅是肉而已，野狗把尖嘴鼻埋进去，一阵阵的呜呜噜噜，声音是随着吞咽发出的，好像肉本身就有声音，是在抗拒野狗的凶残，或在抗拒凶残的野狗。它吃着吃着，愣住了，那是同类的味道，它分不清胃里的肉和胃的肉，它抬起头，皱着眉，尽管很难发现它皱眉，它满脸是粗糙的黄毛，但是它自己知道，此刻它的眉皱成了十字架，往头盖骨里陷。它有了某种信仰，突然就有了，成片的野狗跟着也有了，它们立刻放下嘴里叼着的任何东西，碎肉、碎衣布条、沙土、手机、金链子、指甲盖，前腿屈膝，围着破洞的吃狗人跪下，低声呻吟，像是被罪恶的鞭子有节奏地抽打。

　　活着的吃狗人没见过这一幕，他原本还躺在同伴的肢体中挣扎，现在他一动不动，野狗在举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仪式，他也无法理解野狗为什么可以举行仪式，当然是他心中所理解的那种人类的仪式。他小心地扭动身体，胳膊从另外的胳膊下抽出来，腿从另外的腿下拔出来，经过使劲，他站了起来，当视野被提升时，他看到，十几只野狗把他围成个圈，圈里还有他支离破碎的同伴。他胃里的一部分还被野狗占据着，那几块烤熟的肉在被胃液包裹着，透过表层细胞渗透，消化，再向肠道滑动。但是野狗可以嗅出来，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罪恶。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逃出来，他以为他进入了某种子弹时间，周围的一切被凝结，他快速地抽出刀，砍向某一只离他最近的野狗，狗呜咽着倒地，流出一地狗肉，他竟然闻到了肉香，他觉得他肯定是疯了。他拉住裂口，把死去的野狗拽上了车。他打火，引擎抖动，雨刮器左右横刷，他踩下油门，吉普车猛地窜出去。他透过后视镜看到野狗群还在原地，没有任何追的迹象。

　　他在路上尽量平复心情，反复回想自己一行一共几人，好像是三个又好像是四个，最后他确定是一个。他把野狗带回城里，讲了凶险的故事，并且将其烤熟分给朋友吃。在城里的朋友没有吃过无人区的肉，他们是第二批吃狗人，他们的胃不再单纯，并迅速沦陷。

　　他开始带着人们去猎食野狗，长刀长棍，双口猎枪和巨大的铁网，他们试图扑捉活的，他们激动，而且对即将来到的冒险很感兴趣，每个人都做好了暴力的准备。但是野狗变得甚至不如野兔机敏，它们呆坐在原地，任凭新来的吃狗人随意处置。新一代吃狗人身上的暴力没有了对手，被硬生生磨得温柔，他们小心翼翼地砍掉野狗的头颅，四肢，把身体中心和五个部分分装好，抬上吉普车，货车，火车。

　　失去野性的野狗让无人区不再令人畏惧，去那里不再是什么冒险，在荒凉的高地迅速建起不同型号和厂家的基塔，漫步在无人区，随时可以给不同的女人拨打电话，吃第一手新鲜的狗肉，去新开的无人区滑沙乐园，或者无人区猎狗广场，大人普通票，老人孩子半价。

　　像是历史上的淘金热潮，无人区人群密集，基建稳固，陆续有学校、医院、居民楼、商业中心，也开始出现爱情、背叛、堕胎、凶杀、小儿麻痹、脑瘫、帕金森。

　　没人记得无人区原来的样子，无人区就像一个代号，像恐龙一样。

　　那个唯一活着的一代吃狗人正常死亡，头发全白，身体不受控制，他在临死前想起一个遥远的荒漠，他被一群野狗围住，接受它们的跪拜，他死的那一刹那仍然没有想通是什么让它们变得不再反抗，他再努力去想，就只剩残破的肢体在被风沙席卷，他觉得那是个梦。

　　随着他的死去，一切不可追忆。

　　第三代，四代……都统称为吃狗人，没有了时间之分。吃狗人在分不出哪座城市的街头吃狗，他已经吃过无数回，突然他想，我们会不会把所有的狗吃没吗？虽然他听说已经有很多巨大的工厂在造狗，他所吃的是真的狗吗，还是别的狗，他们有区别吗？他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考，儿子在脚边婴儿车里啃咬手指。

　　他俯身，把狗串递到儿子嘴边，小婴儿显然不会真的啃食，他用嘴唇吸住那块半热的肉，腮帮子一张一翕。他感觉好玩，看得起劲。在他看了一会后，小婴儿真的啃下了另一条狗腿，吞咽进嘴里，他急忙抽回手里的铁签，小婴儿立马把手指放进嘴里，继续啃食手指，接着是手掌、手臂、手肘，最后把自己吞了进去。

　　他看着空荡的婴儿车陷入了深思，直到婴儿车里的婴儿爆发出一声啼哭，他才回到现实，并为自己手里的狗串感到莫名其妙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