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依旧在，故人几时归

青山千古，漫卷过多少历史云烟，江河徜徉，清谈过多少风华雪月。无论是金戈铁马，还是闲谭落花，到最后，都只不过是纸上生冷的文字。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在字里行间，感受着历史残留的温度，恍惚间，也许可以得见那些年的烽火硝烟，盛世繁花。

翻开那册《三国志》，借着清风明月，读到魏书十四郭嘉处，仿佛看见一人青衫孤影，踏月而来。明明身子羸弱，却挟剑惊风，硬生生就着月光舞了一出破阵子，而后一阵急咳，白素染血，仰天长叹道：时也命也！

郭嘉，字奉孝，颖川阳翟人也。时人皆道他不治行俭，不拘常理，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偏生了一颗玲珑通透的心。一双慧眼，看似风流不羁，尽显浪拓，却能于黑暗中窥见世间妍媸，识辨明主贤臣。初投袁绍时，只消几日，便看出此人虽礼贤下士却不能知人善用，继而在众人的不解与惊讶中轻巧转身。继续在颍川的山水中自在悠闲，以待天时。结庐而居，煮酒烹茶，他等了整整六年。直到建安元年的那个秋天，他那个许久未见的好友荀彧到访。他便知道，也许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那天天气算不得好，下着小雨，郭嘉在廊下看着文若兴冲冲地走向自己，仿佛多年以前他们相约出游，“奉孝，彧替你择了个主公，快随我去。”“文若，不急这一时，你我许久未见，来，尝尝我新制的酒。”郭嘉微微一笑，替文若倒上了一杯刚刚温好的桂花酿，想要替故友驱驱这入秋的凉意以及一路上的劳顿。“哈哈，奉孝，以后你我共事曹公，我还怕喝不到你酿的酒吗，不差这一杯，现在前方战事胶着，主公还在等着你呢。”荀彧自顾自地说着，却还是伸手拿起了那杯桂花酿，一饮而尽“奉孝，多年未见，你这手艺越发的好了，以后定要让主公也尝尝。”顺着文若的话茬，郭嘉不由得一声轻笑，抬眼看着黑沉的天空，略微失神，“呵，主公，他真的是嘉心中的那个主公吗？那个能说出‘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人会是上天替我命定的主公吗？不过，既然文若说好，那应该还不错吧，总不会是袁绍之流。”荀彧走到郭嘉身边，两个人并肩而立，一个风骨清绝，睿智洒脱，一个长身玉立，温和从容。从他们的眼中仿佛可以看见多年以后的汉室复兴，天下太平。“奉孝，相信我，他，不会让你失望的，你知道的，如果没有把握，我，是不会来找你的。”郭嘉听着荀彧笃定的口气，不由得笑了笑，抬手指了指黑沉的天空“文若，你看，要变天了呢。”“是啊，要变天了。”荀彧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仿佛放下心中的巨石，因为他知道，这个站在他身边，可以覆雨翻云的男子，终于要出山了，他沉寂了这么多年，现在，是时候了。他的主公曹操，需要这样的一个人陪他征战四方，他终于替他的主公择到了这个乱世的张良呢。“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等天下一统，嘉实现了心中的抱负，才能再回来过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了吧。” 郭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宅子，怅然若失。“等以后汉室复兴，国家兵戈止息，我定与你一起再回到这颍川的山水之间。”“哈哈，知我者，文若也。”郭嘉仰天长笑，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至此，颍川的山水淹没在岁月中，静静地等着那个说好了要回来的人。

“奉孝，你看，主公来迎你了”在离营帐还有十里的地方，郭嘉看见了那个乱世的枭雄正站在路的尽头，等着他。他微微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睥睨天下的人真如文若所说，有一颗求贤若渴的心，会为了他这么一个不见经传的所谓谋士，十里相迎。还未等荀彧引见，曹操便笑着的拉起郭嘉的手往营帐走去，仿佛他们只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奉孝，你可让孤好等啊”。这样一来，倒是郭嘉显得有些局促了“家中琐事缠身，让曹公久候，着实不该。”随后，二人相携进帐共论天下大事。曹操以天下大事问计于郭嘉，郭嘉镇定自若，侃侃而谈，衣袖翻飞间，盛世风流，指日可待。郭嘉通透条理的分析，让曹操一下看到了光明的未来，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而当曹操在所有人的面前说出“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的那一刻，郭嘉便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郭嘉的主公，是他愿意终其一生为其殚精竭虑的人。出了营帐，郭嘉看见文若站在不远处，“看来文若还是有点不放心”郭嘉不由得摇摇头，走过去，给这个多年的挚友一个答案。“真吾主也！”郭嘉看着文若，朗声说道。“奉孝，我相信，主公会许你一个你想要的天下，就如同他当初对我的承诺一样”荀彧带着温和的笑意望着远方，眼神中的光亮仿佛可以穿透这个乱世的混浊，直抵灵魂的最深处。

建安二年，操伐张绣新败，袁绍来信羞辱。曹操虽气愤难当，却又忌惮袁绍实力，不敢与之抗衡，只得忍气吞声。郭嘉见势，上书曹公，提出了著名的“十胜十败”说，言，“嘉窃料之，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绍虽兵强，无能为也。”此论一出，大大鼓舞了曹军士气，为之后的官渡之战打下了基础。

建安三年，操攻吕布，先破彭城，后围下坯。吕布坚守不出，僵持了大半年，曹操无可奈何，准备收兵，郭嘉看出先机，言，“有勇无谋者若气衰力竭之时，便不久于败亡。”建议曹操急攻。曹操依郭嘉计策而行，一面攻城，一面决堤水掩下邳，果然于同年月攻克下邳，擒杀吕布。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随着曹公征战四方的这些日子里，郭嘉全身心的投入了他的梦里，四年的时间，曹操的霸业已出具规模，现在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以一举灭掉袁绍，统一北方的时机。建安五年，曹操和袁绍相持于官渡，曹军以少敌弱，本就处于劣势，这时却传出，孙策要攻打许都，一时间，曹营上下军心动摇，连曹操都打算暂且班师回许都。唯有奉孝镇定自若，言“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后孙策果然被刺客所杀，曹军无后顾之忧。官渡之战，以弱胜强，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得胜回许都的那天，曹操大摆庆功宴，郭嘉在其间喝得烂醉，一旁的荀彧想劝也劝不住。“奉孝，你身体本就不好，这几年随着主公征战四方，奔波流离，这身体是越发的差了。喝酒伤身，你呀，还是少喝为好。”郭嘉咧了咧嘴，“文若，好些日子没见你，愈发得絮叨了。”说完，仰头又是一盏烈酒。荀彧见劝不住便也随他去了。那晚，郭嘉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也咳了好久好久。荀彧放心不下，执意送他回去，郭嘉拗不过，只得随他。一路无言，郭嘉知道文若的忧心，也想给挚友一些宽慰，只是他不知从何说起。他的身子向来很差，这些年又四处辗转，耗尽心力，偶尔染上风寒便很难痊愈。久而久之，落下了病根，身子更是不如以前了。他不想文若为他担心，便一直不说，可又管不住自己，一饮酒便咳个不停。旁人都看得出来，何况是文若。哒哒地马蹄踏在夜晚的街道上，清晰而响亮。到了府门口的时候，郭嘉跳下马车，荀彧终是忍不住，到底还是开了口“奉孝，你的身子？”“放心吧，文若，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还等着天下大定，和你一起回颍川呢”郭嘉扬了扬嘴角，还是一副玩世不恭地模样。荀彧却还是一脸凝重“奉孝，君子一诺，千金不易。照顾好自己，当年的事情，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郭嘉抬头看着荀彧，知他又想起了故友，虽是违心，却还是信誓旦旦“文若，我郭嘉绝不会成为第二个戏志才。”“呵呵，郭奉孝，希望你能记住今日所言。”荀彧纵是忧心，却还是愿意相信上天会对这个经世之才有着多一点的眷顾。

后来在那些悠悠的岁月里，郭嘉追随着曹操，继续绘就着他心中的梦，他耗尽心力献上一个又一个举世无双的计策，破二袁，攻刘表，征乌桓。每一次都赢得很漂亮，每一次得胜后主公都会兴冲冲地拉着自己的手和身边人说“奉孝，真乃吾奇佐也。”,每当那时，郭嘉都会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就此赌上自己本就不多的生命。

从柳城回来的途中，水土不服，气候恶劣再加上日夜急行而又操劳过度，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这个随行的军师一病不起。昏暗的帐中，郭嘉将烛火拨亮，伏在案前写着什么。身体的虚弱导致现在的他，连写字都成了问题。郭嘉自嘲般地笑了笑，“当初写了无数策论的手，如今却是连笔也握不住了。”“主公，对不起，以后的路奉孝怕是不能和你一起走下去了，这份策论就当做分别的礼物吧，此后，北方应是大定了。”郭嘉躺在榻上，听着帐外呼呼地北风。他闭上眼，想到颍川求学，想到举荐出仕，想到得遇明主。不知不觉，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自从收到消息，荀彧便连夜从许都赶来，心里本有所准备，可在看到榻上瘦削的那个人的时候，荀彧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慌乱。这个说好不会离开的人，好像要失信了呢。“奉孝，奉孝？”荀彧轻轻地唤着，生怕自己的语气重点对榻上的人都是一种伤害。其实一路上他都在想，如若当初没有举荐奉孝，他是否就会一直宿醉在颍川的山水之间，不问乱世，不管杀伐，只做他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自己。病榻上的人好像听到了什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咳，咳”还未开口，便是一阵咳嗽，每一声，都要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文若，你来了”郭嘉扯了扯嗓子，脸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地模样。“嗯，我来了”荀彧笑了笑，一脸地云淡风轻。像他们这样的人，好像早已经习惯了掩藏自己的内心。明明有一股悲伤，却都执着地不想让对方为自己担心。“文若，这份策论，你替我交给主公，我怕是等不到了”郭嘉苍白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奉孝，你再等等，主公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荀彧终是难藏悲伤，喑哑着嗓子，絮絮说道。“文若，生老病死，如聚散流云，只要我的声音，全天下都听得到，只要我的梦想，全天下都知道，只要文若你能和主公一起替奉孝看清这江山的结局，奉孝此生无憾。”文若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抬眼时却发现再也接不上了。终是流着泪，轻轻地说着“奉孝，你放心，这江山的结局我替你看，颍川的山水还在那等着你，你要记得回家。”这时的荀彧也不知道，后来当他看清江山的结局的时候，自己却再也没能归家。后来，曹操来了，看着他引以为知己的谋士静静地躺在榻上，仿佛熟睡了一般，却是再也喊不醒了。一时不由大恸“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一场在三国历史上可以和官渡之战相媲美的战争在赤壁拉开了序幕，只不过这一次，曹操败了，而在赤壁漫天的火光中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一袭青衫的谋士。记得初相见，他醉卧山水间，在疏朗的阳光下，酒一壶，琴一张，笑意谦谦，如玉恬淡。

山水依旧在，故人几时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