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没夏日炎热,没深秋繁忙,对于农家人来说,串门,合时宜。
安排好牲口,我和奶奶吃完晚饭过后,已是七点多,余晖渐褪,我在里屋拿了手电,和奶奶便开始要去串门了。
我关上门,再三确认了门已锁好,便向奶奶走去,她说先去东边的三姑家。
三姑是奶奶的三女儿,离我们较近。
初秋的风很柔和,微风拂面而来,空气里满是携裹着丰收的香气,耳畔有蝉鸣。
我打着手电走在奶奶后面,她佝偻着的瘦弱身子,在手电的光影下,只肉眼可见一小团斑驳的影子在扭捏着前行。
走着走着,她突然开口问我,是否中意李家的儿子,我愕然,她又说陈家那小子不错,我忙说着自己还小,不着急。
话音刚落,不出意料,她一通数落,说像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已能打酱油的比比皆是,我确乎是哑然。
她随即又问我白天发生的事,尽是些关于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琐碎,和我们是没有太大关系的。也许,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吧。
她说,我听,我们一起走着。大多数时候她自顾自的说,我却没听清多少,许是被这初秋的风,偷听去了吧。
还没到三姑家,只远远望去,一栋两层的楼房轮廓立在林中。
我夹生着她们没在家的怀疑,我年轻,腿脚好,跑得快,便飞快的跑到地头上,朝着她家的楼房叫唤了两声。
没人应,只听见几声狗吠,我仔细确认了好几遍,依然没人回应我。
我跑过去跟奶奶说,三姑一家没在家。奶奶说可能还在山上,牵牛还没回来。
奶奶有些失落,我们悻悻而归。
奶奶说,这个时间点,很多人都还没回来,转而,我们走向另一条道,去二娘家。
还没到二娘家,就听见侄女儿,用木棍敲击破盆赶鸡鸭回圈的声音。
看见我时,她兴奋的朝着家里跑去,边跑边告知她奶奶,我们去她家了,这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模样。
二娘在自家院里坐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挑拣着簸箕里的坏豆,今年雨水足,有部分豆坏在了地里,拿回来时有一部分掺杂着坏豆,需捡出来才能卖好价钱。
听见我们去她家,二爹拄着拐杖就探出头来看,二娘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进屋给我们拿了凳子。
刚坐下,便问过我们有没有吃过饭,确认吃过以后,她们便开启了家长里短,邻里邻外的谈话。
我通常是不太喜欢讨论别人家的事情的,所以不怎么听,反而是侄女儿养的狗引起我的注意。
两只狗,不大,但会的挺多,也很听话,我就随便逗逗它们玩,侄女和我一起逗狗玩,奶奶还在聊天。
从二娘家出来已九点多了,本来想着回家的,但奶奶说还去一趟老祖宗家,我说恐怕她已睡了,她坚持要去,说着见一面少一面的话。
老祖宗今年已九十七的高寿,这么早是睡不着的,她说。
我到家提上一罐奶奶做的米酒,还有我自己做的玉米饼,便开始去老祖宗家串门了。
她家有些远,当然对我来说,十几分钟就能到,不过和奶奶一起,起码时间得翻倍了。
小路上,我和奶奶走着,两旁是高高的玉米和过肩的杂草,她时不时会停下来转过身看看我,和着这黑夜,有些慎人。
一路上的念叨,我自然听不清她说什么,大抵是说早些年的人和事儿吧。
物是人非,她时常回忆过往,虽然过往不如现在这般好,但她更愿意提起往事,然后哀叹,转而又无奈的默不作声。
她问我的问题,我很多不知如何回答,像当初把我抱送了别人,问我现在是否有埋怨她。
我选择让风偷听了去,让风去回答她吧!
走了二十多分钟,便眼见老祖宗家了。虽隔很远,我已看见了昏黄的灯光下的无头躯体的阴影,那便是老祖宗,一个佝偻的老人。
她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在旁人眼里本该是幸福的一家子,可惜儿子不争气,整天喝酒,撒泼,三个女儿也嫁得远。
年初三,儿子的媳妇儿出门打工,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去了镇里学修理工,现在只剩下老祖宗一个人和他的儿子。
今晚,他的儿子又不知上哪浪荡去了。
我们走近,老祖宗看到了我,显出些陌生且局促的神情,明明昨天我和她才见过。她看见奶奶,才敢慢慢悠悠站起来,说着便要去拉着奶奶的手,进去坐。
我尾随着,她一遍遍的对奶奶寒嘘问暖,一遍遍的看我,一遍遍的问我是哪家的孩子,现在我爸妈情况怎么样了。
老祖听力不好,奶奶费很大劲,很大声说着,还用手比划着白天发生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
奶奶手嘴并用,老祖宗听不听得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笑了,两个鲐背之年的人在一起聊天,竟仿佛隔着无数层薄纱,回忆的也大多是过往和今昔的对比。
她们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想起那句话:要说什么,就趁活着的时候吧!
我坐着,看着,听着,感动着。
不一会儿,老祖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枕头底下找些什么,过了很久,她才慢慢走近我,把手摊平在我的面前,是两颗糖,我拒绝着,她还是把两颗糖用颤抖的手塞给了我。
我定睛一看,发现这糖似曾相识,这不就是我好几个月前给侄女儿们买的水果糖吗,我还记得当时每个人分了九颗.....
想假如有一天,我老了,是不是也像这般,对事事不省人事而依旧继续保持生活,但那时,我是否能有一个像我这样陪奶奶去看别人的孙女,或者有一个姐妹带着她的孙子来看我,我想我一定会在抽屉里多准备些糖果.....
我看着糖,借口出去上厕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失态,我明明是个不易动情的人。
透过窗,我看见奶奶还在手嘴并用的和老祖祖聊天,老祖祖呆滞而半天没缓过来的眼,嘴角一直保持着上扬.....
奶奶要离开时,老祖祖说,有时间就多去和她说说话,人老了,也怕寂寞,活着的时候不跟人来往,和已死了差不太多,也怕这一面,是最后一面,互相鼓励着要好好活着。
回来的路上,奶奶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不敢问她们谈及什么,只知道,这一夜,我又成长了不少。
耳畔有蝉鸣,天空无圆月,但这样的夜晚,更适合串门,因为所有感情无关风月。
晚上回到家,已是十一点半,奶奶还泪眼婆娑,她让我先去睡,我知道,她还需要时间缓和一下情绪。
回屋关门那一刻,我终于懂得,串门,不只是见面。
每一次的见面,更像是一次有备而来的告别,来不及说的话,都在提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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