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乡下的老院里有一株依墙种下的桃树,而墙外则是一个被填的古井。井上种桃花本是忌讳,我对此很是不解。向家乡的老人打听,他们只知道当年井中生有井鬼,种下桃花是为了辟邪驱鬼。而一直在老院生活的奶奶,每每说起那井鬼却十分伤感,她说自己儿时曾屡次和他接触,他性子疏淡,但极善良宽和,有着暗哑温朗的好听声音。只是鬼怪之物,人们终究是怕的,她也不例外。
在我的再三纠缠下,她给我讲了那井鬼的故事。
那年,齐家后院一棵繁茂的玉兰树早早结了满树花骨朵,清香流连。九岁的淮青喜欢极了,常跑去后院玩耍。几日后,夜间下起了第一场春雨,淮青怜惜还未开的玉兰,前夜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奔到后院,发现树下无一残瓣,泥泞处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脚印。淮青大为惊奇,待攀上树时四下张望,才发现落花竟都在围墙外的老井中。
齐家坐落在村子边缘,围墙外便是大片田地,这口井不知什么原因早已废弃,井边鲜有人迹。淮青出门绕到家后的井边,探头向井里望去,里面黑漆漆的望不到底,只隐约看到半沉半浮的雪白花瓣,一股略带腥味的阴凉水气扑面而来,掺杂着淡淡的玉兰残香。下面传来似有似无的水漪声,忽然,下面似乎有人“呦”了一声,声音充满惊异,随后一切又恢复平静。
淮青更觉好奇,冲井口轻轻喊了声"喂”,半晌,下面模糊“嗯”了声,像在应答她,又问:“你是齐家的姑娘?”
“是的,”淮青觉得这个声音很让人舒服,“你是谁啊,为什么会在井下面?这些花都是你放进井里的吗?”
“不过是怜惜它落入泥尘,晚上下雨时出去捡了些。”井底的声音清晰了些,带了些许诡异,“你若想要,就下来捞吧。”
这句话中有股异样的魅力,淮青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着了魔似的,昏昏沉沉俯身就要往里跳。
“罢了,你站住。”那声音忽地一声叹息,听不出年龄,只觉得是男子的声音,“你又不是她,我这是干什么?”
淮青清醒过来,又闻到了空气中的玉兰芬芳。她后退几步,有些怕了。
“你想要,我给你就是。不过先盖上井盖,我怕吓到你。”他温言道。淮青犹豫片刻,还是上前盖住井口。只听井内慈帘声逐渐向上,井盖被缓缓撑起一小段缝隙,一只皮肤青白的小手探出,将满手花瓣洒在井沿。
淮青越看越怕,盯着那只手只觉得后背生寒,禁不住尖叫一声:“我不要了啊!”转身飞快逃去。此后,淮青连后院也不怎么敢去了,但是既害怕,又忍不住充满好奇。
过了些日子,孩子的玩性渐渐淡去了恐惧,淮青试探着溜去窥查几次,思量着他也许并无恶意,就又大着胆子在后院玩耍。坐在久违的玉兰树上,想起前段时间的畏畏缩缩,寝食难安,她心中暗暗羞恼,故意大声欢笑吵闹,扰得后院鸡犬不宁。见井中毫无动静,淮青更放肆起来,收集了一把石子,隔空远远砸进井里。开始时并无准头,后来愈发准确,几乎弹无虚发,水声阵阵。
她扔个没完,玩得不亦乐乎,过了一会儿,咂咂嘴,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这般想着又投了一枚,石子落入井中,水花声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毫无动静。淮青这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她再没有听到过水声了。
天色已渐黑下去,四周的寂静压迫着呼吸,淮青又开始怕了,呆呆坐着,想逃又不敢动弹。突然井中掷出一颗石子,正打在淮青身上,力道不大,却吓得她哇哇大叫,连滚带爬地从树上蹦下去。身后有朗朗的笑声:“既然如此没胆量,又何必砸别人场子?”
她一溜烟跑回家中,抹了把眼泪,想起他的揶揄,忍不住破涕为笑。
此后淮青便自顾自地在后院玩耍,彼此相安无事。偶尔她调皮惹事,想再与他说话,总是未果。久而久之,淮青明白他虽不愿与自己亲近,但也并不厌烦自己聒噪。想来他在冷寂的井底不知多少年月,应该也是非常寂寞吧。
盛夏的一个燥热夜晚,大人们在后院乘凉闲聊,淮青听着无趣,出去和同村的孩子捉迷藏。她在黑暗中寻找着藏身之处,溜达到了后院的围墙边,走着走着脚下一空,竟然跌进了井中。她只觉得额头撞在井壁上,顿时失去了直觉。后院人声喧杂,也没人听到墙外的异声。
等淮青醒来,已是半夜了。她茫然抬头,只见头顶圆圆的一片天空,蛐蛐鸣声四起,她试着喊了两声,无人应答。淮青扁扁嘴,想要哭了。
“诶,你别哭。”身后忽然出声,“你家里人都去村中一家家喊你去了,根本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待上一夜,等明日有人来耕作,你再喊好了。”
淮青半惊半喜,正要转身,他制止说:“别,就这么对着我。我会吓到你的。
她乖乖又扭回去,脸对着井壁。过一会儿又抽泣起来:“我怕... ."
“好吧,别哭了,”他无奈道,“看来今晚我也不得安生了。你喜欢听故事吗?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他的故事时而风趣,时而凄婉,时而深奥,精彩纷呈,讲了一个又一个奇闻怪谈,淮青听得入了迷,忘了害怕:“这些都是真的吗?”
“鬼怪之事,亦真亦假,只当作故事就好。”
“那你说的那些鬼魂现在在哪里呢?
“有的还了原,有的报了仇,自然早早地投胎去 了。最 后只剩了一个小孩留在那里,”他继续讲,“他还没有找到一个镯子。”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小孩有一个从小青梅竹马的女孩,女孩刁蛮可爱,心思单纯。他很喜欢她,心想她应该也是喜欢他的。女孩有一个镯子,是她的心爱之物。一日女孩忽然跑来告诉小孩,说镯子掉进了井里。尽管相传井中有异,小孩还是下去捞了。他找啊找,找不到...他听到女孩叫他上去,但为了不让女孩失望,他没有上去,等一口气再憋到头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在井中找了一年又一年,当年与女孩栽下的玉兰树一年年地开着花。”
“最后他找到了吗?”淮青顿生同情。
“也许她根本没有掉下什么镯子。”他淡漠地说,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说什么,许是累了。
天色微明,淮青听到外面远远传来人声,竟感觉有些不舍,“我奶奶说井中有守护的神明,你是井神么?龙王吗?我想看看你”她猛地转头,看向身后,脸上恶作剧的笑容顿时僵住。
“鬼怪终究是带着怨气的,并不能与人共处,你既然看到我的样子,便不要再来了。”他笑,虽然依稀能看出清秀的眉眼,但浑身浮肿青白,皮肤上青苔斑驳,盘腿坐在水中,依稀是十一二岁少年的身量,“第一次看到你时,觉得你与她有七分相似,便忍不住与你多说了些。”
井中传出淮青的惨叫声,上面的脚步声急促靠近,她捂住眼睛大声哭嚎,脑中混混沌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淮青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不停说着胡话,父母乡邻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大概,都大惊失色,议论纷纷。第二日父母便请来两位道士,听从了道士的言语,开始准备填井,砍去玉兰,改种桃花,以求镇邪。
淮青清醒一些后,她的奶奶拿来了一只雕龙琢凤的镯子,告诉了她一个与他所讲的相似的、有关太奶奶的故事。
女孩想要戏弄少年一番,将镯子藏起来,告诉少年镯子掉进了那个闹,鬼的古井中,没想到少年竟真的下去帮她去捞那镯子,却溺死了在里面。乡人想捞出少年尸首,却一无所获,没能找到。少年父母悲恸至极,举家迁走,而古井被传为诡异之地,逐渐废弃。
淮青听后,黯然不语。古井被填前晚,她偷偷拿了那只镯子来到井前,将镯子投入水中,说:“找到了镯子,你也不会在里面那般寂寞了吧!”井中漆黑一片,无人应答,只有似有似无的水漪声。
我问:“是这个镯子吗?”
奶奶抚摸着手腕上的那只镂金镯子:“是的。”
第二日,淮青在父母的惊叫中醒来,只见一对脚印水淋淋地从后院一直延伸到了屋中,那只镯子,被放在了淮青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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