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悔

1.

四十多岁的女人里，唐阿姨是我见过最有气质，最潇洒的一个。她的生活状态一度是我所向往的。

单身，无子，有钱，漂亮……

她和我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人。我爱我妈，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也确实不想活成她那个样子。

我想活到四十岁，依然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依然可以想谈恋爱就谈恋爱，依然可以不用顾忌任何人的眼光干一切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我妈，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厨房，谈的最长的恋爱是一直到现在，最喜欢干的事情是唠叨我一直捧着手机傻笑像个二愣子。

第一次见到唐阿姨，我很诧异我妈竟然还有这样的朋友。那种惊讶，不亚于知道北方人都是赤身裸体相见，相约泡澡。

唐阿姨很喜欢我。也许是我还不太懂大人之间的客套话，又或者她有求于我妈。但小孩子的直觉是很准的，她绝对不讨厌我。

我也很亲近她。我向来不情愿被招呼着叫陌生长辈，也对不带感情的赞美无甚感觉。但初次见唐阿姨，我们就是朋友了。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喜欢包含隐情。

2.

最了解我的人，天底下除了生我养我的妈，目前还没找到第二个。她说的没错，我撅起屁股，她就知道我放的什么屁。

她让我趁早打消不结婚不要孩子的念头，也不允许出现谈恋爱四五年还不结婚的情况。说说也不行。说的多了就当真了。

“你还羡慕你唐阿姨，你可不知道你唐阿姨多羡慕我呢。”

“羡慕你什么？”

“羡慕我有孩子有家庭呗。”

“怎么可能。唐阿姨要想找不早找到了，还等得到这个时候。”

“很多事情你个小孩子都不懂，说了也没用。总之，你以后别说那种胡话，听到了吗。”

我乖乖闭嘴。

成年人背后的诋毁我也早就，见怪不怪。

“你以为你唐阿姨说的都是真的？告诉你，她指不定多后悔年轻的时候打胎呢。”

“打胎？因为什么打胎啊？”

“我告诉你，你以后谈恋爱四五年都不结婚，趁早给我吹了。”

“为什么啊，谈恋爱四五年很正常吧。”

“谈恋爱四五年新鲜感都没有了，到时候人家爱要不要你，由不得你！”

“我现在都没有喜欢的人，说这个干嘛啊！”

“就是给你打个预防针。别总把你唐阿姨拿出来说事儿，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呢。”

唐阿姨早年间的经历，我多多少少听我妈讲过一些。她年轻的时候堕过胎，而且都已经九个月快生了。

比如为什么堕胎，为什么早些时候不去，为什么怀孕了不结婚，这些我虽然好奇，但是我不会主动去问。问的，都是过去的伤心事。

我只是在这仅有的信息里，心疼她。九个月是个什么概念，九个月堕胎又是一种什么样可怕的概念……

3.

升学宴上见到唐阿姨，她还是那么有气质，越来越漂亮了。

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但依然没有隔阂。她送我的礼物，我也很喜欢。

因为路途的原因，当天晚上就住在家里了。不住的和妈妈感慨，有个孩子真好啊，一眨眼就上了大学了，时间过的真快。要是我当时没堕胎，也该上大学了。

在那天晚上，我触到了唐阿姨的伤。

唐阿姨是江西九江人，男朋友是安徽人，谈了五六年的恋爱。

之前一直没说结婚，是两个人都觉得有点早。但是到了第五年，唐阿姨就有点不安了。男方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或者说压根就没有表现出想要结婚的愿望。

她不会主动开口。一方面，她一直坚信他们会结婚的。另一方面，这种事情急不得，得慢慢来，慢慢来。

她从来没怀疑过对方不爱自己。从来没有。尽管已经在一起五六年，她也从没有担心过。

说出那一句“我怀孕了”，其实她就已经先开口了。在这场说与不说的博弈里，她早已经输了。

结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不过，令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最后会死在彩礼上。

之前说过，阿姨是江西九江人，男方是安徽的某个地方人。按江西的习俗，男方要给女方看得过去的彩礼。在安徽，是女方那边带过来。

唐阿姨的爸爸当时就懂了。

“阿姨，真的安徽那边还有那样的习俗？”

问完这个问题，我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蠢的问题了。我妈也用眼神告诉我，这确实是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唐阿姨的爸爸是个极其强势的人，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被人逼到这个份儿上，也绝对不会坐等着被空手套白狼。

他带着快生了的唐阿姨去堕胎。我想，他心里一定在赌。但男方就没打算和他赌，因为他已经认定了自己是赢家。

压死骆驼的，永远是最后一根稻草。唐阿姨的爸爸没有办法，阿姨到了这个时候也明白自己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

最后是她自己，选择了堕胎。

在那之后，唐阿姨整整在家里躺了半年。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和任何人讲话。最严重的时候，直接拉撒在床上。

她的精神没问题，是正常的。但是医生的话，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也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在堕胎的那晚，唐阿姨的爸爸一夜白了头，这门亲事自然也是黄了。

了解到这里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妈要跟我说，如果恋爱谈个一两年还不说结婚，那就算了吧。

女人和男人的生理构造，注定了女人天生要承受更多风险。这是男人没办法理解和感同身受的地方。

谈个四五年，新鲜感没有了，这个时候再怀孕了，相当于两只脚全都迈进了老夫老妻的行列。如果这个时候遇到不够爱，或者根本不爱的男方，人家还指望你发点财呢。

我想，如果是我，我绝对没有这样的魄力或者说心狠，去堕掉快要出生的胎儿。这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女人无法割舍的。男方打的七寸很准。

唐阿姨到现在，依然喜欢粉红色，她喜欢穿粉红色的大衣，开粉红色的车，刷粉红色的眼影，吃粉红色的蛋糕……

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粉色的她，会暗无天日的躺了近大半年，也想不出她彻底绝望空洞的眼神，更觉得拉撒在床上是不是太夸大其词了一些。

故事如果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大惊，我心疼，我难受……但那终究也只不过是唐阿姨悲惨的过去，不足以让我觉得生活比戏还要精彩，也没有办法感慨因果报应。

一年后的某天，男方的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电话号码，哭着向唐阿姨忏悔。哭着求唐阿姨原谅她。还奢望着唐阿姨之前是不是在骗她，孩子没打掉，是被唐阿姨藏起来了。

一问，是人没了。有一天下雨的时候，没注意，触电身亡了。没结婚，没有孩子，又是家里的独子。

唐阿姨给她寄去了一份快递，是当时的单子，告诉她当初是个男孩儿，就是他儿子的，不是别人的。

男方的妈妈当时就疯了。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子，亲手断了自家的香火，亲手毁了自己的儿子。

其实在那之后，男方家里也安排过几次相亲，但男方家里的事情周围一圈都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这家人是个什么货色了，谁敢把女儿嫁给他，除非疯了。

男方心里也还是想着女方的，毕竟五六年不是说说而已。当初唐阿姨堕胎，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男方就这样一直拖着拖着，到最后人没了也没留下个后。

唐阿姨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听到他没结婚是还在等自己，她吓得赶紧挂了电话。她怕他的鬼魂会来找自己。

到了这种地步，还指望她感动，除非脑子瓦特了。寄过去的单子，她知道会有怎样的效果，这就是她打的七寸。

干完这个，她知道她彻底走入新生活了。

之前觉得唐阿姨有气质，遇到什么事情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但如果这是代价，我宁愿土里土气，遇到棘手的事情就会烦躁。

4.

我有种冲动，想认唐阿姨做干妈。但最终忍住了。

她有自己的孩子。

唐不悔。

杨不悔，是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里峨嵋派高徒纪晓芙与明教光明左使杨逍的女儿。当初纪晓芙和殷梨亭先有婚约，之后遇上杨逍，两人相恋，后生下女儿，取名杨不悔，为女儿取名“不悔”表示不后悔这段关系。

但唐阿姨不是想表示不后悔这段关系，她只想告诉孩子，不管怎么样，她绝对不会后悔生下他。

过了这么多年，关于那段感情早已经忘光了，连对方什么模样都忘了。她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初选择了堕胎。

如果没有堕胎，他应该也该上大学了，或许还谈了恋爱有了女朋友。瞒着不让她知道。

如果没有堕胎，他应该很孝顺她，给她捏腿捏肩膀。尽管男孩子越大越疏远，但她有信心自己的孩子绝不是这样。

如果没有堕胎，她应该更有动力去赚钱。她要送孩子出国，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孩子成绩从小就不会差的。

她想拥有自己的孩子，尽管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还是没办法接受当后妈。

她还是想生属于自己的孩子，这都已经不算高龄产妇了，搞不好会丢了自己的性命。

她有很多次恋情，但是对方都有孩子了。要么十几岁，要么五六岁。其实想想也正常，四十多岁的男人怎么可能没孩子。

我相信，她绝对会是天底下最好的后妈。但她无法接受她无条件的付出，仍然不是孩子亲生母亲这个铁一般的事实。

四十多岁，五十多岁，六十多岁，七十多岁，哪怕到了一百岁，她都希望拥有自己的孩子。

唐阿姨对于这方面的执念很深。她拼命保养，拼命锻炼，拼命吃保健品，她已经预备了太多年了。

我突然发觉，唐阿姨并不是一个潇洒的人，至少不像她表面看上去那么潇洒。她内心深处是渴望家庭，渴望孩子的。她是羡慕我妈的。

她毕竟已经四十多岁了，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活在这么一个大背景之下。

表面的光鲜亮丽，其实是她的盔甲。至少美一点，至少有钱一点，闲言碎语会少很多。她不是不了解中国大多数人的尿性。

她根本就没有看过金庸的小说，也从来不知道杨不悔是峨嵋派高徒纪晓芙与明教光明左使杨逍的女儿。

这不是莫名的巧合。

我想，是因为其中想表达的感情都是相通的：不后悔曾经发生的事情，不后悔自己做的选择，不后悔将要承担的一切后果……

这哪里是巧合。

到最后，杨不悔因怜生爱，爱上昔日母亲的未婚夫殷梨亭。偿还父母的情债，嫁给殷梨亭，结局前并怀孕数月，幸福美满。

而唐阿姨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她有多后悔，多后悔去医院，多后悔听了爸爸的话，多后悔没有坚持生下他……

这根本就不是巧合。

杨不悔是带着爱来的，唐不悔是带着恨走的。

作为观书的高高在上者，我们不会担心最后不好，因为已经提前知晓了答案。但是唐不悔的人生是有千百种可能的，他可能是个厨师，可能是个画家，可能是个学霸……

唐阿姨已经连那个人的名字都忘了，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当初怎么会为了这么一个人放弃掉自己的孩子。

明明是她自己的孩子，明明和孩子呆了九个月的人是她，明明是她每天有生理反应，怎么会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堕胎呢。

到最后，所有的前因后果唐阿姨都忘了。只记得她曾经有机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是自己亲手杀死了。

如果这世上真有唐不悔，我想，应该是个很酷的男生，同样上着大学。我会经常从妈妈那里听说他，对他充满了好奇。

只不过，他一定不会喜欢我这种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