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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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儿响，故人归。梧桐树，话凄凉。千帐灯，盼卿还。                                                                                                        ——楔子

在我记忆深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总是跟在我身后，她喜欢甜甜地唤我“轩轩”。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江念行，她说这是她爷爷给取的名字，出自晏几道的《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

初次见面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只一个劲的点头附和其他同学鼓掌，其实我当时根本就不理解那句词的含义。

江念行是转学生，才来我们班还没来得及和周边的同学搭上话，就被班主任叫出去单独谈话，坐在窗边的我像个长颈鹿伸长脖子往外看，却只瞧见班主任潸然泪下，我茫然的挠挠头，好奇心却愈重。

自打那时起，我就对这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子产生了兴趣，我总是会不自觉的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与江念行第一次产生交集，是在她转来的第二个星期。

雪花飘飘扬扬撒了一地，班主任冒着雪敲响了我家的木门，我蹲在火炉旁烤糍粑吃，我抬头正好对上班主任的目光，身旁的母亲轻轻推了推我:“轩轩真没礼貌，看见李老师也不问好。”

我窘迫地开口道:“李老师好。”

班主任轻轻一笑，对我点点头。

班主任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后，母亲拿了一个袋子递给班主任，班主任道谢后又匆匆离开。

我好奇地向母亲打探，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这小娃娃哩，总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袋子里装的是你的几件旧衣物，你们老师说最近来了个女娃娃，她大抵是没带厚衣物，入冬后又愈来愈冷，我们家离学校近，所以你们老师来借几件衣服拿去给那女娃娃穿。”

母亲敲了敲我的脑袋，满脸宠溺地看着我说。

我轻轻“哦”了声，没在意继续烤糍粑去了。

第二天渐渐暖和了些，当我到学校看到江念行身上穿的衣服，我恍然大悟，心中又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终于在这天傍晚，天边的晚霞红似火，夕阳的光辉洒满了整个小花园，江念行却偷偷摸摸在小花园里不知在做什么。

可被我逮到机会了！我倒要看看你在搞什么名堂——我心里暗自窃喜，这般想着便小心翼翼爬上花坛，悄悄观察着江念行。

江念行在采摘小金竹的叶子，小小的手里拿着满满两把翠绿色的竹叶，最后实在是拿不下了她用衣摆兜住，又做贼心虚般向左右看了看。

见她要转头，我迅速躲到树后。

我被她吓得心脏砰砰直跳，我拍了拍胸脯，让自己平静下来，心里却暗自想到:江念行,你完蛋了!我现在就去告诉李老师!

“叶轩是你吗？”

江念行的声音回荡在我耳畔，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悬着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自认为聪明地躲在树后探半个脑袋去看她。

咦，人呢？

“还真是你呀!”

随着江念行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一只手也搭上我的左肩，我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性转回去看她。

“干嘛吓我？!”

“对不起……可…明明是你先鬼鬼祟祟躲在树后的……”

江念行垂下眼睑，有些委屈地开口。

那时的我却忽略了她的委屈，全当作是她贼喊捉贼的把戏。

“我都看到了!你在摘小金竹叶!老师说过要爱惜花草!你这是违反纪律!我现在告诉李老师去！”

“别去！我不是故意的……”

江念行拽住我的胳膊。

我回头看向她，只见她红着眼眶，似是委屈极了。

“叶轩，你知道吗，金竹叶有止咳化痰的功效……”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有些不耐烦地质问道。

“周日从敬老院来学校的时候，我发现我爷爷有点咳嗽，我没钱给他买药……我记着奶奶以前泡过金竹叶给爷爷喝，所以看见学校有……我就忍不住采了……

“我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的话……”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江念行，她垂着头不让我看她的神情。

“你和你的爷爷住在敬老院吗？”

“嗯。”

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那你的家人呢？”

“奶奶死了，前些年家里房子起火爸爸被烧死了，妈妈把妹妹卖了，然后改嫁了。”

我一时之间有些惊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最后我站了一会儿，才上前了一步，与她靠的更近了些，我慢慢弯下腰仰着头去看她，只瞧见豆大的泪珠从她脸颊滑过，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怎么哭了？我不去告诉老师，你别哭……”

我边说边直起身用手轻轻按住她颤抖不停的肩膀。

“谢谢你……”

她忽然抬起头，眨巴着那双湿漉漉、似小鹿般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向我。

她真的好可怜，我看得呆了就鬼使神差向前拉住她的手，对她说:“我决定了，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谁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我，我去收拾他，以后我保护你!”

江念行忽然就笑了，她微微歪着头看向我问:“你也是女孩子，怎么保护我？”

“怎么就保护不了了？我可是和男生打过架的，你别小瞧我!”

为了彰显气势，说这话时我刻意提高了音量。

从这以后，我和江念行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有的时候，周末李老师会把江念行带回自己家里吃饭，我家和李老师家是邻居，江念行也会借此机会来找我玩。

我的家人总是对我的朋友很热情，我的母亲给我们洗水果吃。

江念行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对我说:“轩轩，我好羡慕你呀，你的家人都对你很好。”

我的心似乎被刺痛了一下，我有些心疼地看着江念行，开口安慰道:“我的家人也很喜欢你。”

江念行笑着看着我，没再接话。

每次过年，我都会拉着江念行去村里的庙里。

我和她说:“你别看这庙小，可是却很灵的。”

我俩跪在佛像前，我闭上眼，虔诚地在心里许愿:我希望我的家人和江念行以及她的爷爷，全都要平平安安，健康幸福。

随后我们磕了三个头。

“你许了什么愿望？”

江念行歪着头问我。

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后告诉她，“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听了我这一番话，她深信不疑地点了点头。

庙外栽了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庙的屋檐上挂着几个铜铃，每当微风拂过，铃铛就发出脆耳的声音。

我和江念行总是喜欢坐在庙前听着铃铛声。

再后来五年级的时候，江念行转学了，她转去了县城里读书，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之前告诉我，县政府打算资助她读书到十八岁，如果她要接受资助，就必须听从政府的安排，去县城念书。

她说，她舍不得她的爷爷，她也舍不得我和李老师。

我的心里虽然很难过，但还是强忍着泪水笑着和她说:“这是好事呀!你放心，我有空会去看你爷爷的。”

从她走以后，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只是每个周末，我都会用攒下来的零花钱去街上买点水果，然后提着水果去敬老院看她的爷爷。

这一直持续到我上高中，我去县城念高中后，只有放月假才会回家，有时甚至几个月都不曾放假。

白驹过隙，又是新的一年，此时的我已经在省外上了大学。

春节的时候，我和奶奶去庙里上香。

庙里的一个老奶奶认出了我，拉着我聊了好久。

她说:“你小时候和你一起来庙里的那个小女娃娃，三年前查出得了白血病，她爷爷前几年也去世了，孤零零一个人没去处，来寺里住过一段时间。”

“她总是孤零零坐在庙门口，看着梧桐树发呆，有时又看着远方。”

“她问我，叶轩会回来吗？”

“她好像在等你。”

我的心微微一颤，脑海中有关江念行的记忆不断翻滚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厄运专挑苦命人？

我颤着声音问老奶奶:“后来呢？她怎么样了？”

“后来听说，县政府和她的学校都组织了捐款，她自己似乎也靠做兼职存了点钱，然后就去做手术去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家的，踏着石板路下山，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软绵绵的。

泪珠也一滴又一滴从我眼里滑落。

“我决定了，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谁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我，我去收拾他，以后我保护你!”

儿时的话语又不断在脑海里回荡。

我在神佛前许愿，我想见江念行一面。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时，我无意间听到母亲说我读高二那年，李老师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县政府里奖励了十万元，李老师还上了电视，但后来李老师把这笔钱捐给了助学基金会。

我还得知，李老师在我读高三的时候就已经退休了，她的女儿把她和她的老伴接到了县城。

讲着讲着母亲不由感慨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我们轩轩就大四快毕业了。”

我的心里很难过，我真的好想江念行啊。

我又不由地想起了那句词“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

时至今日，我终于读懂了这句词，可故人却早已不在身边。

我决定出去走走，我失落地走出家门。

余光无意中瞥到李老师家门口站了一个人，是个瘦瘦高高的女生，她穿着白色的长款大衣，头发用一个夹子夹起来。

手里提着几袋水果和一箱牛奶。

“你是来看李老师的吗？李老师家已经去县城了。”

我好心提醒她。

“是吗？谢谢你告诉我。”

她边说边转过头看向我。

待我看清她的脸的一瞬间，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道:“江念行？”

她先是稍稍愣了一下，随后微微歪着头如儿时般莞尔一笑。

她说:“轩轩，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