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

（零）

父亲端着猎枪的背影在紫红的火烧云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凶狠，我闭上左眼，这样我能将父亲看得更清楚些。不出我意料，一声枪响过后，一只白色的鸟应声落地，我转过身没命地往回家跑，那种白色的鸟总是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觉得我可能永远无法原谅我的父亲。

（壹）

我的母亲是一个通灵师，母亲的家族是通灵部落中最位高权重的，因而也躲不掉一场以保留血统为目的的的契约婚姻。但在婚礼前一天晚上，母亲偷偷从房间跑了出来，为了摆脱束缚彻底离开了部落。出来之后，机缘巧合，母亲认识了我的父亲，并且与父亲坠入爱河。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敦厚的普通男人，母亲的部落长老通过书信警告母亲，如果她与一个部落外的人结婚，那么将彻底与部落撇清联系，也永远无法享受通灵师的任何礼遇。母亲说她不在乎这一切，毅然决然与我的父亲组成了家庭。

一半通灵师血统的我有一个怪病：一切我所认为的善良的人只会在我的左眼出现，而我所认为的邪恶的人只会出现在我的右眼。这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中的爱恨。母亲曾试遍了她所有的通灵技巧也没有治好我的眼睛，母亲曾说，她会加紧修炼，一定要找出治愈的办法。只是还没等到那一天，母亲就生病了。

母亲生的是一场大病，昏迷了将近一个月。那段时间我整天哭着喊着，希望母亲能醒过来，而父亲只是在角落抽烟，一根又一根，又或是在傍晚的时候站在窗边看即将落下的夕阳。我跑过去拉扯父亲，我大喊，让他带母亲去医院，可父亲没有，父亲始终没有让母亲看医生。后来，母亲死了，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五点，母亲停止了呼吸，但却没有闭上眼睛。她死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一只白色的鸟，在房子的上空盘旋盘旋，久久没有离去。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我从那时候起开始怨恨父亲，我怨恨他没有救治我的母亲，甚至不曾尝试过。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不再出现在我的左眼里，而是出现在我的右眼里。

（贰）

“爸，我就想上阁楼上看看妈以前住的地方不行吗！爸！”

母亲以前住的那个阁楼我从没上去过，母亲总是说，那个地方是她作为通灵师通灵的地方，有很多我不能知道的秘密。母亲死后，父亲进去过一次，后来他锁上了门，钥匙随身带着。

“不行。”父亲转过头看向窗外。

“你当时不是进去过一次吗，我就想进去看看，我什么也不动。”父亲没有回答我，我又继续说，“爸，你不想我妈吗？”父亲还是没有说话，我走到他面前，斜着头看着他的眼睛，“爸，你不愧疚吗？”

天外边划过一只白色的鸟，父亲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冲我大吼：“闭嘴，我叫你闭嘴！”我感觉我的全身像是要散架一样，父亲泛红的眼睛和涨红的脸在我面前忽大忽小，一切往事仿佛在这摇晃中在我脑海里成了浆糊。母亲去世已经两年多了，父亲整日抽烟喝酒，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常常无缘无故冲我发火，也常常夜不归宿。父亲不在家的夜晚，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楼下漆黑的树林、天上点点的星光和远处山尖上的教堂。我总是在心里想我的母亲，我希望她可以庇护我们，又因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愧疚不已。

骂着骂着，父亲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的眼睛，我有一些慌了，他颤抖着嘴唇问我：“几点了，几点了，告诉我几点了！”

“五…五点。”我紧张极了，父亲阴晴不定的性格像一颗定时炸弹。听到我的回答后父亲猛然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拿衣服准备跑出家门。我瘫坐在地上，不知道父亲又要去干什么了，他的夜生活似乎比母亲在世时丰富了很多，我冷笑，闭上了左眼。

父亲在我右眼里的身影似乎又变得清晰了一点。

外面一只白色的鸟飞过，随后响起了一声惊雷。

（叁）

生活被父亲挥霍得越来越局促，我不得不趁假期在附近的麦田收割麦子补贴家用。秋天刚来的时候，我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麦浪，风一吹，整片的金黄色就低下头去。母亲常说，她最爱成熟的麦子，一眼望不到尽头，又带给人欣喜和安定，好像像是无忧无虑的象征。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曾带我去过一片麦田，那时候天很蓝，母亲的笑声像一阵清风，拂过树林，拂过青草，拂过小鸟和风车，而父亲就在我们身边。

父亲，我的父亲。

我和父亲的事很快在麦田中传遍了，成为了那些裹着头巾的无聊妇女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小孩子真可怜，母亲早早死了，父亲又…唉…”“是呀，这么小就出来干活，他爸爸也不知道整天在干什么。”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总是默默地听，却无法上前阻止，只是手上的镰刀会不由自主地加快动作。

干完活之后，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回到家后，父亲瘫坐在沙发里，一身酒气。

“爸，你能不能别喝了，家里饭都快吃不上了你还喝酒。”我走上前抢过他手里的酒瓶。父亲没有反抗，我蹲下来收拾地上的垃圾，父亲只是呆呆地坐着，像是没有了灵魂。

我很少看见父亲这样，摇了摇他的胳膊说：“我晚上要回学校了。”父亲一激灵，像如梦初醒，“今天，礼拜天？”父亲问我。

“嗯，我等会就走。”

父亲抬眼看了看表，撞开我冲出门去，依旧像丢了魂一样。“爸，你小心点！”我朝他的背影喊，他稍微顿了顿，没有回头。

我也抬眼看了看表，五点。这个数字我似乎有点熟悉，这样的场景也是，好像我曾经历了很多次。

为什么父亲总是要在五点急急忙忙地出去？

（肆）

日子像流水一样无言地流过，而我与父亲的关系却丝毫没有缓和，甚至愈发僵硬起来。父亲依旧总是大发雷霆，依旧暴躁，依旧自暴自弃。我曾无数次想过，这样的日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父亲到底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也曾在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之后，看见父亲在沙发上睡觉，满地烟头的时候，站在母亲的阁楼门前，默默地流泪。

妈妈，我该怎么办？我爸怎么了？

父亲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喝完酒后，他就像丢了魂一样，目光空洞，眼神呆滞。这样的父亲总是在礼拜天的下午五点异常反常，每到那个时候，他总会匆忙地跑出去，像是要去干一件重要的事。我仔细回忆，发现母亲死后不久，父亲便会在那个时候出去，只是那个时候父亲暴躁、健壮，并且总是在外喝酒很晚回家，我无暇在意这一点。

终于在一个父亲又匆忙出走的周日下午，我跟了上去。

父亲走得很快，像是没有目的一样，我一路小跑才能跟上。父亲走了很远，走过好几个山岗，好几条小溪，好几片树林。夜慢慢降临，天上的大雁都往回家飞，一切被晚霞染成了绛红色。风呼啸而过，吹疼了我的脸。父亲的背影始终在我前面，我走得很累，同时也在纳闷，日渐虚弱的父亲，每次如约一般走这么远的路，到底是去干嘛。

不知道走了多久，父亲拐进了一片树林，我沿着他的脚印走到了一片墓地。这是一个我从未来过的地方，母亲也并没有葬在这里，天慢慢黑下来，我可能有一丝害怕。过了一会，我找见了父亲的身影，他站在一块墓碑前，墓碑上停着一只鸟，白色的鸟，和母亲去世时飞进来的一模一样。

父亲端着猎枪。

父亲端着猎枪的背影在紫红的火烧云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凶狠，天慢慢黑了，父亲的背影也只剩下了一个剪影。我闭上左眼，这样我能将父亲看得更清楚些。父亲后退了几步，瞄准。父亲要干什么，要杀了那只鸟吗？不出我意料，一声枪响过后，那只白色的鸟应声落地，我很害怕，转过身没命地往回家跑，那种白色的鸟总是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路上的景色与来时完全不同，山岗黝黑，小溪汹涌，风比来时更萧瑟。我原本以为父亲只是堕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如此残忍，对，残忍。原来每个礼拜天，父亲固定不变的活动居然是猎杀一只无辜的鸟，为了什么？为了发泄他心中的怒火吗？他彻底忘记母亲了吗？我的父亲，居然成为了这样的人。

我觉得我可能永远无法原谅我的父亲。

（伍）

回到家后，我精疲力竭，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浩劫，累得几近说不出话。在走回房间的路上，我在地上看见了一串钥匙。

那是母亲阁楼的钥匙。

我打开母亲的阁楼，将近三年了，母亲阁楼里居然一尘不染。阁楼有很高很高的屋顶，就像从小听到的童话故事那样。阁楼里有很多部落的饰品，古老且神秘，我一一抚摸过去，好像还能感受到母亲遗留的温存。

我走到母亲的书桌前，上面放着一封信，收信人写的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微微颤抖着打开它，是我在熟悉不过的、母亲的字迹。信的开头是：“我知道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等我生病昏迷后，请不要找医生，也不要将我交给医院，那不符合通灵师的规定。我离开了部落，但我依旧是通灵师。”

我知道，这封信是我一直想找的东西，我迫不及待地往下读。

“通灵师其实是不会死亡的，但是我离开了部落，所以便失去了这些礼遇。我提早离开了你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很遗憾，也深感愧疚。我是部落长老的女儿，我其实一直背负着一个使命，就是超脱每一个亡灵。我的使命没有完成，所以我死后便会与那些得不到超脱的亡灵一样，化身成为一只白色的鸟，在天空中不停盘旋，无法落地休息，也不能转世，直至精疲力竭而死。

所以，你能替我完成我的使命吗，替我拯救更多的人。你不是通灵师，所以你只能用最普通的方法，就是在我死后的，每到我死的那个时间，到墓地找到停在墓碑上的白鸟，然后杀死它们。只是每杀死一只鸟，你的灵魂就会碎掉一些，你会暴躁，会无助，到最后你也会筋疲力竭而死。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怪你，一切都是我亏欠你的。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只是这是通灵师的命运，我背叛了我的家族，这是我唯一补救的办法。”

我合上信，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陆）

我知道我无法阻止我的父亲，同时我却又不知道，我是否有一点怨恨我的母亲。真相真正摆在面前的时候，我却突然痛苦起来，比接受那个自暴自弃的父亲更令我痛苦。

我唯一能做的是每个礼拜天下午五点跟随父亲的脚步一起去墓地，看着父亲猎杀完一只鸟后瘫软地坐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再慢慢跟随他蹒跚的步伐走回家里。我躲在树林的背后，树叶触碰得我的脸有点微微发痒，还有草木和果实的清香。我静静坐在草地上，父亲静静靠在墓碑旁，眼睛微闭着，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远远看着父亲的脸，就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吹过风车的风和流过鹅卵石的溪水，回到了那段充满牛奶和糖果香味的时光。

父亲，我的父亲。

尽管不愿意面对和想起，父亲的灵魂最终还是在一个下午消失殆尽。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父亲坐在墓碑前久久没有起身，过了很久之后，我慢慢走向父亲，却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背起父亲没命往回家跑，一路上我的头顶上飞过很多很多白色的鸟，直至最后他们成群结队在天空中遮住了雨。在奔跑的间隙的抬头看它们，它们挥动翅膀的声音让我不自主地流下泪来。我不停地跑，一路上脑海里不停翻滚着与父亲的点点滴滴。回头看我的父亲，这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样子竟在我的双眼中同时出现了。

（柒）

后来我把父亲葬在了那个熟悉的墓地，每个周日我都会去看他。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痊愈的，可能是我原谅父亲的那一刻起。同样的，我也早就原谅了我的母亲，但母亲的阁楼却又被我继续锁起来了。我还是会在空闲的时候去麦田收割。我的故事在别人的口中越发离奇，听到这些的时候，我还是总是笑笑，手上的镰刀却不会加快动作了。

我的阳台外面总会飞过一只白色的鸟，我总觉得那就是我的父亲。每当我看到它时，我都会有点出神和惘然，我知道，我想念我的父亲。日子依旧如流水一般流过，眼睛痊愈的我似乎比以前更开心快乐些，因为这样我更容易看到他们的笑容而并非在意他们的好坏。也对，这个并不非黑即白的世界并不只有善恶、美丑、怨恨和愤怒，除了这些，还有很多东西，比如，还有传承、宽恕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