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侠
在我还读书的时候,我常常会想毕业以后干什么。我的朋友劝我当老板,我摇摇头,我想到很远的地方,流浪,生活,干什么都行。可是后来没等毕业,我们就被退了学。退学之后,我的家人给我托了关系,安排在一家印刷厂工作。
印刷厂所在的位置是一个不甚陡峭的山坡,从汉阳大道延出仅供骑行的水泥路,一条流淌着墨绿色水的小溪从路下穿过,下雨的时候去上班就会闻到一阵阵恶臭,不下雨的时候也很臭。水是从厂里的排水管流出来的,一直延伸到另一条很长的小溪,然后汇在一起,向不知道什么地方流去。在山坡的另一边,有一条供汽车来往的大路,这条路没有墨绿的水沟,路中间隔出一条绿化带,上面种了红色的花,路的尽头是一座挂有牌匾的门楼,上面写着“儒林汉厂”,进去是几座老旧的厂房,我就其中一座厂房里面工作。
金阳原料厂在这附近的另一个山头,与儒林汉厂遥遥相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山头,光秃秃的没什么植被,巨大的原煤石块砌在山腰,那里有几间废弃的矮房,以前是个煤矿场。山顶有一座不知道什么用处的塔,塔顶有个瞭望口,沿着塔壁的铁扶梯可以爬上去。我有时候就在塔里面抽烟。我想抽烟,就得从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因为在儒林汉厂里面抽烟的代价是十块钱的罚款。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有一个人也会来这边抽烟 ,她来的时候总戴着白色的口罩,要抽烟才摘下,我只知道她是原料厂里的女工。有时,她坐在瞭望口的台子上抽烟,我在下面抽烟。我抽烟的时候能看到她黑色的背影,周围从外面钻进来刺眼的光,把影子投到黑暗的塔里,她在光里咳嗽,拿烟的手轻微颤抖。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过话,我抽我的烟,她抽她的烟,两种烟味弥漫在黑暗的塔里,我迷迷糊糊的闻着,觉得很安静。
刚来“儒林汉厂“的时候,我被安排在一个窄小的车间,车间里面有一台占地很大的机器,暗黄的灯管照下来,铁锈青灰,显得很压抑。机器顶端是放纸页的槽口,用的时候将一叠纸页放进槽口,机器发出磨耳的声音,纸页就一寸寸的下沉,经过履带传送到下方的铁台,等它摞成一叠的时候我就把它收整起来,摆成一堆。这就是我的工作的全部内容。其实,就算摞了很长一堆再收整都没关系。其实,有没有人来收整也都没关系。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的工作不是收整书页,而是在漫长的嘈杂声里磨耗生命。
在我工作的时候,一个扫垃圾的老头会过来,看看纸篓里面有没有废纸,其实他知道这个车间里面没有废纸,但他每次来都要仔仔细细的盯一遍空荡荡的纸篓,然后朝着地板扫两下,飘起一两朵看不见的灰尘。他在车间里面晃悠一圈,然后看我一眼,就走了。这就是他的工作。其实,他扫不扫垃圾都无所谓,其实他来不来也都无所谓,只是他每次出去之前都要看我一眼,仿佛他在这里所有的价值,都凝聚在了出门前看我的那一眼上。有时候我会对他说话,但我知道他已经听不见了,我也知道如果我一直在这里工作的话,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听不见,然后再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会被安排做他的工作,而他会收拾铺盖回家,拿一份微薄的养老金,或许还有一点退休工资,然后等钱都花光了,他就躺在床上等死。人活着就是来受苦的,这件事我们很早就明白了。
同我抽烟的那个女工,我一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每次她顺着铁梯子爬到瞭望口,背对着我把口罩解开,然后点烟,下来的时候已经把口罩戴上了。我很好奇她在上面看什么,可是我有恐高症。我不敢到高的地方,也不敢看远的地方,这样会让我觉得没底。有一次我问她到底在看什么,我说,喂,金阳厂的,你在看什么呢?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抽完烟了,她爬下来,走到我面前问,“你不读书?怎么会来这里?”
“退学了,和朋友抽烟的时候烧了图书馆。”
“那你还敢抽?”
“想过戒,戒不掉。“
她又问我:“那你以后永远待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口说,“差不多。”
“爬上去看过吗?“
我说我恐高。
她指着塔上的那个窗对我说,从那上面能看到全县最远的地方,沿着汉阳大道一直向西是一个铁厂,冒白烟的烟囱高高的竖着,再往前面是高速路的收费站,那条路像血管一样连着一个很大的城市。这里还有一条路是通向机场的,做一次飞机要花她半年的工资。
我循着她的手指看去,那里没有铁厂和烟囱,没有机场也没有飞机,只有灰暗的光线和泛着潮气的石壁,壁缝长了一两株植物,空气里面混合了淡淡的烟味。从那回去以后,我经常会做梦,梦到我在一直爬那个塔,梦的最后我爬上了顶,然后纵身跌入了很深很黑的空洞里面,我就在那虚无的地方躺着,空旷的很压抑。
从那以后,我很少去塔里抽烟,有时候去了,也没有再碰见谁。有一次过年,厂里搞联欢晚会,原料厂和印刷厂所有留守的员工都被邀请过去,就在废弃的煤场前搭了个临时的台子,背后是巨大的红色幕布,我搬了板凳,在很远的角落看着。开场是一段集体舞,台上的人化了妆,音箱放着祖海唱的“好运来”。跳完之后领头的人带着舞者撤下,然后领导上台发表演讲,讲完话之后他深深的鞠了个躬,走到后台,坐进路虎走了。紧接着是儒林表演的一个小品,讲的是大家闺秀选亲的故事。扫垃圾的老头扮演小姐的老父亲,穿着深蓝的马甲,直直板板的坐在太师椅上。他听不见别人说话,经常串错词。谢幕的时候,表演者上台鞠躬,所有人把头低下的时候他站着不动,他们下去的时候他仍在那里站了很久。台下的人喊他下去,他只看到一张张在动的嘴,却没有声音。我觉得他应该觉得孤独,可是不会羞愧,因为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是觉得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而我和他站在一起,我替他感到羞愧。等到有人把老头拖下场的时候,金阳那边的人就迫不及待的上来唱民歌。歌唱完之后又陆陆续续表演了几个文艺节目。台下的人都很安静,偶尔发出几个不知所以的笑声,但没有人离场,因为节目最后会有撒钱的环节,他们把钱塞在特制的烟花筒里面,点燃之后烟花飞到天上,硬币就会蹦的到处都是,运气好的人能捡到好几十,这是他们大半月的工钱。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腰上都别了手电筒。所有人都在等节目结束。
最后一个节目是诗朗诵,据说是金阳那边的一个人写的诗,儒林和金阳各出一人出来朗诵,诗的名字叫“远方的侠”。两个穿着得体的人,一男一女,一左一右从台下走上来。或许是计时的人卡错了时间,台上的人刚报好诗名,下面的人员就把烟花点着了。烟花在空中燃放,像星星一样落下细微的流光,台下的都打开了手电,光源横七竖八的投射在黑夜的帐幕上,看台的人乱作一团,在地上抢烫手的硬币。台上的两个人依旧很有经验的朗诵着,四平八稳,语气铿锵,扩音器里面发出宏亮清脆的声音抵抗着嘈杂的现场。我望着天空的烟火,单调的赤黄痕迹徜徉在夜色中一纵即灭。撩眼的火光交替湮灭,我忽地意识到有一处光点并不属于这里,它在山顶的塔上,像萤火一样在夜幕中摇拽出微弱的光,那猩红的一点遥远的飘散着,像是某种召唤吸引着我。我骤然感觉到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烟草和焦油强劲地灼烧,烟头发出猩红的光芒,与远处的光遥遥呼应着。我猛吸了一口,脑门鼓着,有点充血,摇晃走向台前,随手将烟头扔向台背的幕布,那一点猩红在空气中打了几个旋卷,落在布上,像溃烂的伤口迅速扩散,掀开了幕布连着矮房连着煤矿山和山底压迫着的涌动气息,空气中开始弥漫烟草混合的味道。
男声:“孤独的人若汇在一起,就是一支离乡太久的军队。”
女声:“可是他们什么也不摧毁,只是永久的站立着……”
-end-
今 夏 失 去 你 , 来 年 怕 蝉 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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