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草灯

作者: 763138fb60de | 来源:发表于2019-04-04 18:26 被阅读15次

    1

    一个深秋的雨夜,苍九正在屋里伺候叶芜吃饭,忽听大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扣门声。

    苍九出去开门,见是一个年轻公子,左手提一盏草灯,右手打伞,身穿素服,风尘仆仆。

    苍九年纪不大,却佝偻着背,眼神暗淡无光,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栋年久失修的老屋。

    然而,当他借着灯光看清那公子的脸时,他眼中的光一下子就被点燃了——那公子长着一双绿色的,泛着幽幽寒光的狭长妙目。

    2

    “公子雨夜登门,是有要事?”

    “哦,没有。外乡人,路过此处,想借宿一晚。”

    叶宅身处陋巷,不临街,苍九不知他一个外乡人是如何找上门的。

    “公子稍候,我去禀报我家家主。”

    片刻后,苍九引着绿睛公子进了餐室。

    室内点着一盏双芯草灯,光线晕黄。

    叶芜端坐桌前,身穿白衣,五官极美,脸上却有病态,看起来像一盏精致的白纸灯笼。

    晚饭是白粥加青菜和几块素白米饼,苍九为绿睛公子盛了一碗白粥,又添了一双竹筷。

    叶芜道:“敝姓叶,家中没有好物招待,公子将就用些。”

    绿睛公子将自己带来的草灯放在桌上,这才入座抱拳道:“在下姓卓,单名一个云字。雨夜登门,多有叨扰。”

    就着灯光,叶芜也看到了卓云的绿眼睛,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继而用手帕捂着嘴轻咳起来,半晌,才道:“无妨。”

    这一餐寡味之极,卓云食不甘味,眼睛却被喂得饱饱的。

    叶家餐室内并没有多少跟吃饭相关的东西,却在每个角落都放满了灯,纸灯,竹灯,铜灯,铁灯,琉璃灯,明瓦灯,甚至金银灯……材质各异,式样繁多,无所不包。

    不过这其中数量最多的还属草灯——一种用蒲草编织而成的绿色的灯,一般蒲草干了之后会变成黄色,卓云不知叶家的蒲草灯为何是碧绿的。

    “用盐水煮过,再加入特制的颜料,就会一直保持绿色。”叶芜似是看出了卓云的疑惑,随意说道。

    叶芜是随州城有名的制灯师,他做的灯不光式样好看,且经久耐用,既别致又实用,城中有钱人家多会来此花高价订做,放在家中,以示身份,女儿的嫁妆中甚至也会备上几盏。

    说来叶芜也是外乡人。

    叶芜是个灯痴,这些年他在随州做灯赚了不少钱财,却不回乡,也不置办贵重田产,只在夹柿街深处的陋巷中买了这所不值钱的老房子,就为图这地方清净,而且后门邻水,蒲草长势茂盛,适合做灯用。

    “叶公子的手艺真是不凡啊!”卓云赞叹道。

    叶芜指了指卓云带来的草灯:“荣兴斋的仿品,越发不像话了,如此粗陋都敢出手,简直是自毁前路。”

    卓云不好意思地吹熄了那盏灯。

    室内光线更暗了,卓云清了清嗓子问:“我听荣兴斋的掌柜说,叶公子几年前做的一盏草灯,被封为了‘灯王’,不知可否有幸观瞻?”

    叶芜笑了笑,眯起眼打量卓云,像一只慵懒的白猫:“卓公子真的想看那灯?”

    “确然想看。”

    “不后悔?”

    “得见佳品,有何可悔?”

    “嗯……”叶芜似乎在犹豫,却忽然之间又转换了话题,“敢问卓公子离乡外出,所为何事?”

    卓云不急不缓吃下碗中最后一口粥:“是为了舍妹,她十年前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原来如此。”叶芜似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沉吟半晌才又把话拉了回来,“卓公子可知那灯王叫什么名字?”

    卓云道:“听说叫‘瞳魂’。”

    “是呢。”叶芜见卓云知道灯王的名字,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那灯点起时,能发出幽蓝色光芒,其灯芯价值连城,故被世人封为灯王;再者,其灯芒,清光流动,明亮莹洁,就像少女的瞳仁一般清澈,故又名‘瞳魂’。”

    卓云认真听着叶芜解释,眼神中不禁流露出对那灯的向往之情。

    叶芜吩咐苍九撤下碗筷,泡茶上来。

    茶来了,叶芜自斟自饮喝了起来,似乎并没有让卓云看灯的意思。

    卓云道:“看来,叶公子是不打算让在下一睹灯王真容了!”

    叶芜脸上微露笑意,悠悠然看着卓云眼睛:“看那灯需遇有缘人。我看卓公子远道而来,且面生异相,身上定有些新奇故事,不知可否讲与我们主仆听听?若公子与那灯果真有缘,到时我自会拿出来与公子赏看。”

    卓云闻言叹了口气,点头道:“叶公子所言有理,想见珍奇宝物,自然要看缘分。既然这灯叫瞳魂,那在下不如就讲一个跟眼睛有关的故事吧。”

    叶芜眸色微动,伸手抚了抚桌上灯火:“洗耳恭听!”

    3卓云的故事

    卓云这故事有些奇幻。

    原来他并非中土人士,他来自华衣族。

    在遥远的海外,有座仙岛,名为华衣岛,岛上生活着古老的华衣一族。

    华衣族人的长相与中原人差别不大,只是他们天生一对碧绿瞳仁,眼泛寒光,十分美丽。

    “华衣岛上水草丰茂,衣食无忧,人们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这日子不知过了几千几百年,从未断绝。为保住这日子长久不变的过下去,华衣族人每过十年便会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祀仪式,选取生有蓝色眼睛的族人作为祭品,献给母神。

    “那种眼睛不同于普通族人,十分坚硬,且被敲碎时声音清脆,有如水晶,因是蓝色,故称海晶。

    “海晶被敲碎的人会当场死去,人们则认为他的魂魄被母神收走了,母神收取了人们的祭品,就会继续保佑他们的生活。

    “生有蓝色眼睛之人十分少见,他们被视为珍贵的异类,我的妹妹便是这样一个人。

    “我妹妹是天生的祭品,一出生就被限制了自由。

    “她从小就被圈养在家中,故而性子十分单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可怖命运,她哭泣,反抗……可终究也改变不了什么。

    “渐渐地,她屈从了族人的安排,平静地生活着,静静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人们也放松了对她的禁锢。

    “可就在母神祭典开始的前一天,她突然逃跑了。

    “族人发了疯般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找不到替代的人,祭典无法完成。我和族人不得不背起行囊,离开家乡,来到中原寻访她的下落。

    “一晃过去了十年,我那可怜的妹妹却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我们竟从未找到过她的一丝痕迹。

    “五年前,我回了一次华衣岛,自妹妹失踪后,岛上再无蓝眼之人诞生,也许母神因为没有收到祭品发怒了,华衣岛被海水吞没了一半,岛上病疫盛行,人丁逐年减少,再没了往日风光。”

    4

    讲到这里,卓云的声音渐渐走至低沉,一室烛火飘摇,似也跟着他走进了那些凄怆往事里。

     “真是个悲惨的故事!”叶芜由衷感叹,“卓公子还要继续找下去吗?”

    “或许得找。”卓云的碧绿眸子中闪过瞬息的苦涩,“也许不必,说不定今晚我就能找到她,世事变幻莫测,谁说的准呢?”

    叶芜愣了愣,然后了然地点点头,俯身剪了剪灯芯,吩咐苍九添茶。

    苍九道:“茶冷了,我去换一壶。”

    片刻后,苍九换了热茶过来,给两位公子各倒了一盏,末了,又拿过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苍九仰头,将热茶一饮而尽,像是喝下一盏烈酒,脸上烧得通红。

    “你这是……”叶芜看他举止逾矩,打趣道:“莫非卓公子的故事太过感伤,你竟陷进去无法自拔?”

    苍九不说话,只低着头,胸口剧烈起伏,双手下垂成拳,紧紧握住。

    片刻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双膝陡然跪倒,抬眼凄然望向叶芜道:“公子,我对不起你!我有一事瞒了你!”

    叶芜皱皱眉:“苍九,快起来,别叫卓公子笑话。”

    苍九不肯起来,膝行向前,抓住了叶芜衣角:“这事跟她有关,本已不想再提,没成想卓公子今日竟会上门,且讲了这个故事。其中的内情竟是如此可怕。她的事本应由公子提及,苍九此举,实属僭越。

    “只是为了弄清楚她的下落,我实在顾不得这许多了,我一定要亲口向卓公子问个明白。

     “公子要怎样怪我都好,我绝无怨言。”

    叶芜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原来你也知道此举是僭越了!”

    苍九垂头:“我能为她做的实在不多,请公子成全。”

    叶芜拢了拢灯芯忽而冷笑:“看你这样子,这些年一直瞒我瞒的很辛苦吧?

    “既然这么想说,那就说说吧。”

    5苍九的故事

    苍九起身郑重谢过叶芜,整理衣裳,在雨夜灯火下,向二位公子吐露了一段陈年心事。

    他的故事要从十年前讲起。

    那时,他们刚搬来随州一年,叶芜二十岁,苍九才十八,比公子还小了两岁,都是年轻俊朗的少年。

    叶芜失了双亲,流落异乡,在随州城和苍九靠着制灯手艺过活。

    那天,苍九正在墙角喂猫,却见叶芜抱了个姑娘回来,那姑娘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样子十分狼狈。

    叶芜说,姑娘是他在海边散步时遇到的,见她尚存一丝气息,便把她抱了回来。

    姑娘被安置在厢房,苍九要去请大夫,却被叶芜拦住了。

    这时,姑娘睁开眼醒了,苍九知道叶芜为何不让他去请大夫了——那姑娘相貌虽然普通,却生着一双蓝色的眼睛,那眼睛看起来纯净清澈,就像一块易碎的冰晶。

    当眼睛的主人抬头看向苍九时,苍九感觉自己的心哆嗦着碎了一地,再也拼不回原形了。

    叶芜翻查医书,自己开方为姑娘调理身子,养了两个月,姑娘渐渐好了起来。

    “这两月之中,公子天天为她开方,我天天为她抓药,药铺老板问我家中谁人生了病?我只说是老家来了远房亲戚,不巧病了。其实我哪有什么亲戚?”讲到这里苍九嘴角挂起一丝苦涩的笑,“我从小就是个孤儿,若非叶家收留我,我早已饿死街头。”

    “后来,姑娘身子好了,公子就向她提了亲。

    “公子和她成亲后,她便成了我的主母,我心中虽敬慕她,但又怎敢和她肆意亲近?

    她这个人,单纯善良的很,完全没看出我的顾虑。她经常和我一起喂流浪的猫狗,教我做她家乡的风味饭菜,她夏天给我做扇子,冬天为我裁衣裳,她还教我种过昙花,那真是段恬淡美好的日子……”

    苍九陷入回忆,暗淡的脸上不由浮出几朵甜蜜的笑云,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公子成亲的事从未对外声张——为了她的蓝眼睛。

    “她的眼睛太美了,美有时是危险的,尤其当它极其稀缺。

     “她从没见过生人,我和公子把她藏得很好。可是,过了两年,她还是离开了。

    “她走的很突然,我去乡下买了趟东西,回来她就走了。公子说她回自己家乡去了,我不大相信,她从未和我说过要回家乡的事,但我又不便向公子细细追问,我怕公子误会……我跟她有私情,那样会伤了公子的心。

    “这事已过去了七八年,她走后我心中抑郁,又不能对人言说,后来就得了心疾,身子越来越差,这几年老得厉害,我倒有点庆幸她走了,不会看到我现在这副丑样子。

    “没想到,今日听卓公子讲了才知道,她竟然是……她竟然没回到家乡……那么此刻,她究竟是在哪里?”

    风从窗缝中吹进来,灯芯跳了两下,苍九的声音听起来也像这烛火一样瑟缩不定。

    “卓公子,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6

    “问的好!” 听到此处,卓云面露诡谲笑意,脸上神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我那可怜的妹子现在究竟在哪儿?不如你去问你家公子。”

     “我家公子……为何会知道?”

    “你问了便知。”卓云笃定道。

    苍九把脸转向了叶芜。

    叶芜抚了抚桌子道:“怎么?难不成卓公子竟以为苍九故事中这位姑娘,与令妹是同一人?”

    “难道不是?这世上长着蓝眼睛的年轻姑娘怕是不多,偏偏她被你捡到的时间又是在十年之前。”

    “有道理,那么敢问令妹闺名如何称呼?”

    “星朵,她叫卓星朵。”卓云一字一顿。

    叶芜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巧了,我那贱内也叫这名字。如此说来,她们竟真的是同一人了。如此说来,你那妹妹在逃亡路上,竟连名字也不知改一下?”

    卓云冷笑,一双碧眼在晕黄灯光下闪着明灭不定的寒光:“我早说过,我那妹子性情单纯,她不改名字,八成也是因为太过相信你们主仆。

    “叶公子说过,你那盏瞳魂的灯芯点起来会发出幽蓝色光芒,因灯芯价值连城,所以才被封为灯王。那么现在,你敢告诉我那是用什么做的吗?”

    叶芜悠悠喝了口茶:“卓公子以为呢?”

    “我以为是用星朵的眼睛!”

    “噗!”叶芜似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将茶水喷了一桌子,哈哈笑了起来。

    苍九不敢相信地看着卓云:“卓公子莫不是在说笑?星朵的眼睛……蓝色灯芯……这不可能!我家公子一向对姑娘很好,再说,人眼睛怎么可能制作灯芯?”

     “那不是一般的人眼,星朵的眼睛可是海晶!我听到荣兴斋老板说‘瞳魂’的灯芯是蓝色时,就已确定星朵被你家公子所害了。” 卓云走至苍九跟前,狠狠推了他一把,眼中怒火燃烧似火云。

    “懦夫!”随着眼中的火云激射而出,卓云从袖内抽出一把长剑,架在苍九脖子上,“你心里果真喜欢过她吗?为何真相摆在眼前都不愿相信?”

    苍九被卓云的剑逼着,冰冷的剑刃几乎要把他切割成两段。

    叶芜指指卓云手中长剑道:“卓公子是要杀了他吗?”

    卓云收起剑,奋力一把将苍九推开,苍九翻倒在地,脑中似是聚集着一百只蜜蜂,嗡嗡作响。

    卓云道:“不,他虽懦弱,但罪不至死,该死的人是你,你才是罪魁祸首。”

    “哦?卓公子竟如此肯定?”

    “你对星朵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卓云扬扬眉毛,挑衅地笑笑,“知道吗?在华衣岛上,我一个人,用这把剑,就能杀死一头野兽,要对付你这种病秧子,并不会太难。不管你认不认罪,今夜你都逃不掉。”

    叶芜了然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今晚是死定了?”

    “嗯。”

    叶芜淡淡笑了:“也好。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怕死,反正我这身子早已是风中残烛。

    “不过,我本以为我会安安静静地走呢。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今晚,在你踏进这个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等的那一天终于来了。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

    “叶公子知道就好。”

    事情发展至此,已完全超出了苍九的预料。

    他脑中的蜂鸣变成了蝉鸣,吵得他头痛欲裂。

    “公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给我闭嘴!”听到苍九的声音,刚刚面对生死尚自平静自若的叶芜,眼中忽然升腾起一股疯狂的怒火。

    7

    外头风雨似是小了,双芯灯的火苗终于聚拢在了一起,看起来像两只暗夜中潜伏的野兽的眼。

    “我在说什么?”叶芜奋力拍打桌面,似无端秋风呼啦啦翻动书页,“你呢?你刚刚又说了什么?你们俩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不清不楚……喂猫狗?种昙花?……当我是瞎了么?”

    “公子。”苍九慌地跪伏在地,“我……对不起你,但星朵……”

    “还敢狡辩?!”叶芜拾起一只瓷杯朝他扔了过去,“你不是说任我责罚,都无怨言的吗?”

    苍九额头被砸出一道血痕,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叶芜起身从旁边木架上拿出一坛酒,打开喝了一口道:“你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凭什么觊觎我的东西?”

    卓云耻笑:“原来星朵在你眼里只不过是一件东西!”

    叶芜伸手掐灭了一只灯芯,那灯像是瞎了一只眼。

    叶芜呵呵冷笑:“对,不光星朵,其实我们所有人活在这世上,都只不过是被摆弄的器具,戏耍的玩意儿,呵……”

    8叶芜的故事

     “我从小生在一户清贵人家,什么都很如意,家里黄金铺地,白玉为砖,光伺候我的仆从就有几十人。

    “我过得舒心快乐,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过下去,金榜题名,功成名就,封妻荫子……

    “可是我错了,十七岁那年,因为党争,阿爹遭人诬告贪污,皇帝真就信了,派人查封了府邸,树倒猢狲散,亲族仆从散得一干二净。父亲在狱中经不住折磨,没多久就过世了。母亲年事已高, 家里缺衣少食,很快也跟着去了……

    “我突然间从天上跌落到地上,变得一无所有了,我当时可有多害怕,你们知道吗?

    “后来,我带着唯一的书童苍九流落到随州城,此地民风尚灯,偏巧我从小最爱鼓捣这些精巧玩意儿,于是就当掉了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首饰,买了些材料开始做灯。”

    “你猜怎么着?”叶芜看向卓云,言下满是得意,“我真是个天才,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我做的灯就在随州城遍地开花。我最爱制作草灯,那些最普通最低贱的蒲草,经过我的沸煮,固色,再做成一盏盏漂亮的灯盏,便成为了一个个精致的宝贝,那些有钱人争相购买,我也变得炙手可热。

    “你可知道,那是段怎样的日子?”

    叶芜抓起酒坛又喝了一口,隐隐烛光中,卓云看见他眼中涌上来一层泪雾。

    “我疯狂地制作草灯,攒下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钱,依稀又找回了当年的繁华。

    “可我并不开心,这不是我想要的,无论什么样的繁华,当灾祸来临,终究还是会倒塌,就像我曾经那个家一样。那时,我还是会变得一无所有。

    “唯有做一盏名垂不朽,与日月同辉的灯,我随着那灯一同万古流芳,才能不被这世界摆弄了去。

    “那样即便我死了,也能长长久久地活在人们的传说中。你们说,这样可好?”

    讲至此处,叶芜因为兴奋,眼中冒出了疯狂如烈焰般的光芒。

    “甚好。”卓云冷冷道,“所以,你后来做了那盏‘瞳魂’?”

    “你知道那灯是怎么做的吗?”叶芜指着卓云问,却让他答。

    “十年前,我从海边捡回了星朵。

    “老实说,星朵长得并不美,可是见过她的人不可能不被她吸引,因为她那双眼睛实在太纯洁了,蓝汪汪的,比任何水晶都要清澈明亮,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决定一定要得到她了。”

    “是不是很凑巧?你也是这样想的?”叶芜突然转身问苍九,“可惜,遇到她的第一个人是我,而我又是你的主子,你即便喜欢她,也不敢跟我抢。”

    苍九迎着叶芜看过来的讥讽眼神慢慢低下头去:“公子……是我对不起你……”

    叶芜摆摆手:“闭嘴,你既对星朵起了那肮脏的心思,就是背叛了我,自然是对不起我。”

    叶芜又喝下一大口酒,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半晌才道:

    “我如愿跟星朵成了婚,并把她藏在家里,苍九说的对,‘美有时是危险的,尤其当它极其稀缺’。所以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

    “那时,我正被要制作一盏名垂不朽的灯的想法折磨得遍体鳞伤。我试尽天下材料,却无一满意,木头太普通,金银太庸俗,铜铁无法长久保持颜色,水晶易碎……

    “终于有一天,翻查古书时被我发现了一个宝贝:东海之东,有一小岛,岛上有一种长着蓝眼睛的人类,他们的眼睛比世上任何水晶都透亮,被成为‘海晶’。”

    苍九缓缓抬起头,全神贯注听着叶芜的讲述,眉头越皱越紧。

    “我想,星朵一定来自那个小岛,她的眼睛一定就是海晶。

    “海晶坚硬通透,做成灯芯,辅以灯油,必定是万古不灭,自然是灯中之王,哈哈……星朵来自遥远的东海,上岸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这岂非就是天意?

    叶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全身猛烈颤抖着,虽然事情已过了八九年,但依然可以想象他当时发现这件事时的激动心情。

    叶芜的手下意识摩挲着桌上那盏双芯灯的灯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揉进骨血一样,眼中的疯狂愈燃愈盛。

    “我把苍九支去乡下买东西,只留星朵一人在家。我跪下求她把眼睛给我,她吓得瑟瑟发抖,我说我不要你的命,我们既已成了夫妻,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她说眼睛就是她的命,没了眼睛她会死。”

    “我摇头说我不信人没有眼睛会死。我……真的不是存心要她死的,我只是想要那副海晶……我拿一柄锋利的小刀剜下了她的眼睛,那眼睛果然像两颗独立存活的蓝宝石一样,坚硬,冰凉。

    “失去了眼睛,星朵真的死了,原来她只不过是‘海晶’的容器……这时,我却开始为她高兴了,能供养海晶,怎么说也算是种荣耀吧。

    “后来,我终于用那对海晶做出了绝世好灯‘瞳魂’,可惜,不是谁都有机会见到它。”

    9

    烛火微明,叶芜的声音酒意深沉,似把所有人都引向了一场噩梦。

    故事结束了,苍九缓缓起身,故事的后半段,他的眼睛因惊讶和愤恨变得通红,像一只充血的怪兽。

     “你要了她的眼睛?你竟要了她的眼睛……”

    叶芜眯着眼笑,一副沉醉之极的表情:“对,没有那眼睛,怎么做出一盏好灯呢?”

     “你……为何如此恶毒?”

    叶芜耸耸肩,不以为然:“恶毒吗?我只是想做盏灯而已,我有什么错?”

    苍九的心瞬间破成了千百块碎片,想着星朵死前的挣扎和恐惧,眼睛发酸,却流不出一滴泪。

    他伸手指向叶芜和卓云,声音抖得如风中枯叶: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公子……那时,她该是多痛,多怕,你……你们……一个个都想要她的眼睛,你们都是杀她的凶手!”

    10

    卓云叹了口气,走到叶芜身旁,伸手拿起那盏双芯灯问:“星朵到底在哪儿?”

    叶芜欲要夺回,却被卓云拒绝了。

    叶芜道:“我已把她放回大海了。”

    “你撒谎。她明明还在这屋里。”

    叶芜看着他,像是见鬼一样:“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一些吗?我把她的眼睛做成了‘瞳魂’的灯芯,而她的身子被我放回大海漂回华衣岛去了。”

    卓云冷哼一声,举灯叱问:“你是说这盏吗?”

    叶芜的嘴唇神经质地抖了抖,声音因紧张而颤抖:“卓公子说笑了,‘瞳魂’只有一枚灯芯,可发出幽蓝色的明亮光芒,而这盏蠢灯,有两枚灯芯,光芒是黄色。”

    “是吗?可是叶公子看起来明明很在意它。而且——像你这么贪婪的人,我不信你会只用一只海晶。”

    说着卓云把灯翻过来仔细查看,果然在灯座下发现一个小如米粒的暗钮。

    卓云将那暗钮轻轻一旋,灯芯豁然变大,满室皆明,光晕由原来微明的暖黄转为了明净的幽蓝——正是那盏“瞳魂”。

    “看来叶公子对这盏灯进行了改装。”

    叶芜轻轻淡笑,算是默认了。

    苍九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悲戚和怒火,这盏灯他每日照看擦拭,却想不到其中竟燃烧着星朵的眼睛。

    苍九逼视着苍九的眼睛质问:“就为了这盏灯,你要了她的命!你何其歹毒?何其贪婪!”

    叶芜与他对视,痴痴而笑,眼中发出怨毒的光芒。

    卓云把灯重重戳在桌上,鄙夷道:“这人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公子了,他就是个疯子,从看见星朵的眼睛的那一刻就疯了。”

    叶芜抓起灯抱在怀里,像是护着自己的命:“疯?你们不疯吗?你们华衣族不也想要她的眼睛吗?还有你,苍九,你敢说你看上她不是因为她的眼睛?你敢说吗?”

    这质问使得苍九一下子怔住了,倒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卓云叹道:“对,我们都只想要她的眼睛。我对不起星朵,我的族人们也对不起她。”

    叶芜得意地狂笑起来,眼中尽是嘲讽:“只不过,你们都没能得到,只有我得到了,我赢了所有人,哈哈!”

    叶芜的狂笑像一把尖刀,狠狠扎在卓云心口。

    他提起剑,架上了叶芜的脖颈:“但你可知你毁坏华衣族祭品,害多少人丢了性命?你简直——其罪当诛!”

    来不及反应。

    卓云使剑的手法与中原剑法迥异,叶芜白皙的脖子上只蔓延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连喉管都没割破,他的身子就软软倒在了地上。

    叶芜的脸歪着,正好看向苍九,他手中还死死抓着那盏瞳魂:“你们不懂,世人都是蠢货,为了做出‘瞳魂’,怎样的牺牲都不为过。

    “让你们每天相逢对面不相识,这就是你们背叛我的……下场……”

    终于,阴冷的表情最后凝固在叶芜脸上,像一条干死的毒蛇。

    瞳魂倒在地上,灯油却仍紧紧裹在灯芯之上,并不翻出,屋中光华未减分毫,果然不愧灯王之称。

    卓云把灯从叶芜手中拔出来,吹熄了灯芯,从里面抠出一对烧得滚烫,略带滑腻的淡蓝色圆珠。

    “星朵,哥带你回家。”

    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

    屋外的风雨又大了起来,苍九走过去帮叶芜合上了眼:“公子你错了。你爱她的眼睛,只想把她占为己有,我爱她的眼睛,只想她永远快乐无忧。”

    11

    半月后,天气终于下够了雨,突然晴朗起来。

    启程前,苍九问卓云:“你说,是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很难放弃对珍奇之物的追求?”

    卓云道:“人性本就贪婪,想让他们放弃点稍微值钱的东西都不可得,更何况是珍奇之物?”

    苍九仰望蓝蓝晴空,怅然若失:“要是她没有那蓝眼睛该多好!”

    卓云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可她明明就有啊!这就是星朵的命。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命,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苍九沉默了。

    卓云问他:“你说,当初若是你第一个遇到星朵,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苍九摇摇头。

    卓云也不知他是说不会,还是不知道。

    卓云又问他:“没想到,最后为她做最多事情的居然会是你。你真的想好了?”

    “嗯,想好了。”

    “你舍得抛弃自己的性命,为了那些与你不相干的人?”

    “嗯”

    “你不怕死?”

    “怕,但一想到她也曾一个人孤零零承受这一切,就又不怕了。”

    卓云叹了口气:“先前是我错了,你不是懦夫,你比我们都勇敢。”

    苍九笑了。

    “好,那就走吧!”

    “走吧!”

    二人于是走出陋巷,来到大街上,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苍九已许久不曾看这样的繁华,他用新眼睛看什么都带着种纯净的淡蓝色。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笑,街道上,人们像看西洋景一样看他们。

    “咦?这俩人眼睛怎么一个是蓝色,一个是绿色?”

    “是啊,好奇怪啊!”

    “还怪好看的,蓝汪汪,绿莹莹,跟水晶似的。”

    “这眼睛要真是水晶,怕是要值不少钱了……”

    ……

    苍九和卓云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一路向东而去。

    几天后,常年出海的刘老头跟人讲了桩奇闻,说有两个长着蓝眼睛和绿眼睛的男子要坐他的船出海,他问他们要去哪里?那绿眼男子说要到海外的华衣岛去。

    刘老头觉得二人奇怪,又从没听过那岛的名字,便推脱路远没接他们的生意。

    两个人就花了大价钱买下了他的海船,自己驾船走了,最近海上风浪那么大,也不知他们半路上会不会被大海给吞了。

    人们听罢嚼几句舌根,图个乐呵,很快也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只是最新一届的花灯节眼看就要到了,人们都想去叶宅买灯,去到夹柿街却见叶家大门紧锁,早已人去楼空。

    有好事者爬上墙头,偷偷摸了进去,却见叶宅之中空空如也,一盏灯都没了。

    后院的菜畦旁起了座新坟,也不知是谁的。

    坟旁边有一个小土包,跟兔子窝差不多大,那人挖开看了看,里面埋着一只狭长的木盒,打开来,是一对人眼睛。

    (全文完)

    10.4@���^�6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瞳草灯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txiqi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