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骑着电三轮,去往表叔余台安家。他和媳妇商量好了,要把表叔接到自己家,给表叔养老送终。
小时候,黑娃兄弟姐妹几个最喜欢去表叔家串亲戚。表叔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为人和善。他们喜欢表叔,当然不会仅仅因为表叔总是笑呵呵地坐下来,很认真地陪着他们说话。
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缺吃的。逢年过节,用来招待客人的,大多是一锅大烩菜,再热几个白蒸馍(腊月二十六那天蒸的)。白菜,粉条,海带,素丸子。条件好的人家,再加几块儿油炸豆腐,几片肥肉片。那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表叔余台安却能拿出更好吃的东西,来招待黑娃兄弟姊妹几个。一盘焦黄焦黄的油炸花生米,一盘白生生的藕片,一盘青豆拌胡萝卜片儿,一盘凉拌芹菜。
每次去表叔家,黑娃和兄弟姐妹抢着去。谁也不愿被落在家里,最后只能是都去。
黑娃娘有点不好意思,说:“一大帮孩子去人家家里吃饭,人家会烦的……”
黑娃爹不以为然地说:“烦什么烦?不是咱娘,他能有今天?当初他余台安死了爹,又死了娘,还不是咱娘把他接到家里,养了十几年?他来的时候,才四五岁吧?走的时候,已经老大不小的了……他这是报恩呢!”
爹这话,说过不止一次。黑娃几个一早就知道,表叔余台安是自己奶奶养活大的。那么,去他家吃几次饭,也不算是亏了他吧?
风已经有些凉了。路两边的杨树,在风中发出些微的响声。黄绿色的落叶打着旋,飘飘悠悠落到柏油路上,落到河堤下的草丛里。
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柏油路上的落叶呼呼啦啦飞起多高,追赶着车屁股,像一股青黄色的旋风。汽车绝尘而去,追不上了,落叶才不甘心地缓缓飘落地面,等待着下一辆汽车的到来。
黑娃的电动三轮可没有这样的威力。轮胎过处,几片干枯的叶子在轮胎下发出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欢乐的沙沙声。
黑娃腾出一只手,把外罩的拉链向上拉了拉。沿河堤一直向东,穿过两个村子,再向东走五六里地,下河堤向南下去,就是表叔家了。
这条路,黑娃走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摸到。
那时候,大姐挎着一个大竹篮子走在前边,黑娃和他的二姐、三姐以及弟弟、妹妹跟在后边。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开向表叔家。
一大早出发,走到第二个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了。几个孩子早上都没怎么吃东西。他们要空出肚子来,去表叔家装填好吃的。这时候,他们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
“大姐,我饿了……”黑娃紧走几步,挨到大姐身边,小声央告。隔着竹篮,隔着一层楝枝楝叶,油条的香味是那么地诱人。黑娃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大姐看看篮子。盖在篮子上的楝枝楝叶已经塌陷下去了。走了这么半天,篮子里的油条塌了架,由原来的满满一篮塌陷成了大半篮。
“不行,不能吃!咱娘说了,给表叔家的礼,不能拿少了!”大姐坚决地说。
“姐,我也饿了!”“我也饿了!”“我也饿了!”后边跟着的几个孩子也都紧走几步,凑上来,围着大姐,拽胳膊,拉篮子,大有不让吃就不走的意思。尤其是最小的二娃,他站在最后边,不说话,却眼巴巴地看着大姐胳膊上的篮子,吞咽口水。
大姐看看弟弟妹妹,又看看篮子。终于还是伸手掀开楝枝楝叶,拿出一根油条,分成五份,给了弟弟妹妹。她把拿油条的那只手放在嘴里,吮得一滴油星都没有剩下。
一小截油条落进饥饿的肚肠,就像是一条馋虫钻进了五脏六腑。到了表叔家村外的时候,篮子里的油条已经有三分之一进了六个孩子的肚子。
大姐看着严重塌陷的楝枝楝叶,生气地说:“我说不让吃吧,你们非要吃!看看,这么少,多难看!”
“你也吃了,还说我们……”黑娃翻着白眼,说。
大姐看看前后,没有其他人。她把覆盖着油条的楝枝楝叶扒拉到一边,把仅剩的油条一根一根掂起来,小心翼翼地架好,又把楝叶轻轻地覆盖上去。这样看起来,油条似乎多了些。
“你走得慢一点,别颠篮子……”二姐提醒大姐说。
大姐把篮子提在手里,小心迈步,以防篮子里的油条塌陷。
长大之后,黑娃很为他们小时候的那点心思感到惭愧。他们那点小把戏,表叔岂能不知道?表叔却从来都不拆穿他们。回去的时候,表叔只是象征性地从他们的篮中拿出几根油条。剩下的,还让他们拿回去,说是让他们路上吃。除此之外,表叔还会包几块桃酥装到篮子里,让他们捎给奶奶。
想起这些事,黑娃真是感到脸上发烧。自己竟然还跟表叔赌气,有好几年都没有再去表叔家。
那是黑娃十三岁的时候。
他们一直觉得,去表叔家吃饭,吃好吃的东西,那是理直气壮的事。表叔在他们家生活过十几年,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用得着客气吗?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就是他们在表叔家吃饭时的常态。连大姐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黑娃十三岁那年春节,六个孩子又去表叔家走亲戚。表叔给他们挨个发过压岁钱,他们就甩开腮帮子,开吃了。
据大姐后来说,她当时就看出了表婶和表弟不高兴。黑娃觉得,大姐不过是事后诸葛亮。那天,她一点也没有少吃。
黑娃兄弟姐妹几个正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五岁的表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最爱吃的花生豆和青豆,被吃光了。
表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朝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怒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是饿死鬼托生啊!”
表弟一翻身,滚落到地上,打着滚,搓着脚,哭得惊天动地。
那是黑娃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表叔家不是他们自己家,他们不可以那么放肆。
黑娃心里,就和表叔不亲了。他也不愿意再到表叔家去。虽然,他很馋表叔家的吃食。表叔到他们家来,黑娃也不去和表叔亲近。
直到那一年,家里发大水。
雨,连下了三天三夜。黑娃后来的几十年记忆中,再也没有下过那样大的雨。村外的河水流淌不及,倒灌进了村子。一人多深的水,泡了两天才退去。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墙,哪经得住这样的水泡?水退去后,很多人家的院子,已经成了一片烂泥堆。床,桌子,板凳,锅碗瓢盆,房梁门柱,没有被大水冲走的一切,乱七八糟地你压我,我压你,已经不成了样子。
村里死了好几口人。有淹死的,也有被东西砸死的。
黑娃一家却安然无恙。大水过后,黑娃家很快又盖起了新房。是半砖房(房子的下半截是砖墙,上半截是土坯墙。),比原来的房子宽敞、结实多了。
大雨的第二天,路还没有冲坏的时候,表叔套了一辆大马车,趟着水来接他们一家。当时,黑娃爹还不愿走。他说,穷家难舍,这点雨,能咋样?
表叔坚持说,他听了天气预报,这场雨怕不是好雨。即便真的没事,就只当是去他家串门散心了呗。
幸亏听了表叔的话。黑娃家的房子,在大水中全部倒塌了。
黑娃一家十来口人,在表叔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表婶对他们像一家人一样。表弟也拿出自己不多的玩具,和黑娃的弟弟妹妹一起玩耍。
表叔拿出自己家的所有积蓄,帮助黑娃家盖房子,购买生活用品。那时候,黑娃发誓,这辈子都要对表叔一家好。
表弟出事后,黑娃已经来过两次了。表叔一直不肯跟黑娃走。他说,自己还能照顾自己,等到照顾不了了再说吧。黑娃知道,表叔最怕给别人添麻烦。
表婶十年前病逝。半年前,表弟出了车祸,表弟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表叔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怎么能让人放心呢?黑娃心里盘算着,怎样说服表叔,和他回家。
电三轮驶进了村子。
“黑娃,来看你表叔了?”路边一个老头儿喊道。
黑娃踩住刹车,和那老头儿随便唠了几句。一路走,一路和相熟的人打招呼。在这个村子里,黑娃认识很多人。表叔在村里是名人。外甥经常来看望表叔,当然也成了名人。能做余台安的外甥,这让黑娃很得意。表叔余台安是有大学问的人啊。
黑娃不爱读书,却最敬重爱读书的人。在黑娃的心目中,表叔余台安就是最值得敬重的人。能为最敬重的表叔养老送终,那是多大的功德啊!
一条毛色黑亮黑亮的大狗正和一条杂毛小狗打闹,抬头看到黑娃的电三轮,汪汪叫着冲了过来。这是表叔养的狗。
“黑格尔,接住!”黑娃从挂在车把的塑料兜里掏出一块糖糕,扔得高高的。
大黑狗飞身跳起,正好接住那块糖糕。黑狗嘴里嚼着糖糕,跟着黑娃的车跑,像是黑娃忠实的保镖。
“黑娃叔,你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迎面走来。
黑娃踩住刹车,和那女人说话。
“你别和我多说了。”女人靠近黑娃,很神秘地低声说,“我台安爷正在家烦着呢。你快去吧!”
“咋了?”黑娃一惊,要问个清楚。
“还咋了?你来了几次,说要接台安爷去你家。台安爷不是不想去吗?他侄儿整天来唠唠叨叨,想要让台安爷去你家……”
“那不是很好吗?”黑娃听说是这么回事,放心地笑了。
“好什么呀!”那个女人更靠近了一些,低声说,“他侄儿想要把他撵走,占用他的房子!”
“黑格尔,走,回家!”黑娃向蹲在车边的黑狗挥了挥手,黑狗听话地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跑去。
黑娃发动了车子,跟着黑狗去了。
黑娃有没有说动表叔,跟他一起回家呢?且听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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