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所窥得的千秋,是一只红色的蜻蜓。
图片源于斯语微读馆01
昆城进入雨季,四处都湿漉漉的。
以前我偏爱这种天气,在雾蒙蒙的窗边可以写一天的文字。文字其实是一种颜料,我自信是马良转世,便信笔给陌生人抹上鲜艳脸孔,肆意潇洒。各色悲欢横平竖直装裱进铜版纸,所幸我天赋异禀,还未将自己折叠进去过。
然而今天也许是因为颈椎病作祟,我头昏脑涨。我紧抿着唇,手悬在夜光键盘上,因为灵感迟迟不来光顾的烦躁而微不可见地颤抖。
你看,放弃有时候也需要一个仪式。
窗外有几朵伞慢悠悠地走,雨下得不大。我合上笔记本,穿上一件棕色的条纹衬衫。走到玄关,拿起那个玻璃瓶。
三枚鳞片躺在里面。是红色,暗的发朽。边缘的质地像极薄的冰种翡翠,不知为何布满裂痕。
我要去拜访一个朋友,带着它。
02
朝生书店离我家很近,只隔了一条街。这是一家二手书店,一排排书柜间能闻见旧年灰尘慢慢发酵。
我到时,林溪正在喂红蜻蜓。他的头发又长了一点,细碎的发尾扫着颈窝。
“来买书?”他微微笑道,让掌心的蜻蜓飞走了。飞虫轻盈地往书店晦暗的角落飞去,带着我的目光。那里的书架后有一个隐秘的藏书室。林溪一如往常地发现我的小动作,也一如往常地忽视过去。
“我写不出东西来了。”我十足地难过,并在这表面的情绪下埋了陷阱。我认为林溪是善良的,他这时候会答应我的请求,也说不定。
“那就换个颜色调一调吧。红的和绿色,粉的和黄的——”
“打住!”我两臂叉在胸前,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林溪以为我在说什么不痛不痒的事情,而我却在实打实地焦虑。
我无法抑制地倾诉起来:“可我真的写不出来了。人物和情节清晰地像是刻在我的脑子里,但我发现,那都是我曾经写过的。”
如我所愿,林溪的眼神变得认真了。他放下杯子,单薄的身体向我倾斜过来。这是一个聆听的姿势,于是我放心地拿出自己的诚恳姿态,承认一个作家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我没有东西可写了,林溪。”
雨声大了。在我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天气预报说,昆城近日将迎来大到暴雨。
我有点舍不得那不圆满的月色。
03
我只一次进过林溪的藏书室,抚摸那些书的背脊。
那时朝生书店刚刚开业。林溪站在梯子上挂开业酬宾的横条幅,头发上停着一只红蜻蜓。他看见我来,微微一笑。
我在书架间流连。彼时还不熟识的林溪安静地烧水煮茶。一排一排的二手书,面目大都落魄。其中一本的书脊我尤为熟悉——夜莺的谎言。
这是我的处女作,讲的是王尔德的夜莺。它并非为爱情而死,而是以这个披上了死亡面具的童话,蒙骗少年人生长着爱情的灵魂。它曾经有不错的销量,而今其中的一本封面脏污,被我拿在手中。
“写这个故事的人,其实已经不会相信任何故事了,对吗。”林溪轻声说道。我的手一时似被钉在书架上,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山海仍在,但我毕竟活在人山人海。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也许会白日说梦,但已不是痴人了。
“也许吧。”我如此回答他。
“跟我来。”林溪并没有再深究这个话题。他垂下眼睛,引我向书店的一个角落走去。那里有一个藏书室,推开后,玫瑰的芳香扑面而来。
“这是我私人的藏书室。今天开业,对外开放一天。当然,如果你有喜欢的,也可以带走一本。”林溪极认真。紧接着他又强调:“只能带走一本。”红蜻蜓从他肩头翩跹而去,尾翼擦过他的眉骨。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像淌着一条失重的溪流。
我在藏书室里待了许久,最后在一张小圆桌旁坐下。琉璃花瓶中插着一把白玫瑰。旁边,是两本书。
“我可以拿吗?”我转头问他。
“当然。”林溪说道,伸出手去拨弄花瓣。我心里有暗暗的欢喜——他是不舍的。
最上面的一本封面破旧,印了千秋鱼三字。但幻想小说我已经读过太多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抽走了下面的,名叫山川录。沉甸甸的一本在手中,大量的素材将来便会被七彩颜料重新勾勒轮廓。我为此很愉快,抬头之际看见林溪仍抚弄着玫瑰花瓣。
“就这本书吧。多少钱?”
他苍白的手指握住花托,指节上隐隐能看出血管蜿蜒的痕迹。林溪微微一笑,将这枝花递给我。我下意识接过,下一秒攥了满手的刺。尖锐的痛意袭上大脑前,我听见他说:“不好意思,忘记弄掉它们了。”
这枝玫瑰又被他拿过去,连同一粒粒红宝石一样的血珠。林溪重新抽了一支,茎干平滑:“开业酬宾。书不要钱,送你枝花。”
后来我常去朝生书店闲逛。我同林溪熟了,但再未进过藏书室。我读山川录时发现被人撕去一页纸——17页后本应该是18页,但突兀地跳到了20。
04
过了很久,我才听见他很缓慢地说道:“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我想进那间藏书室。”我干脆了当地说道。预料之中的,林溪拒绝了。“那是我的私人空间。”
我张口还欲说些什么,但林溪摆了摆手。他将拳头抵在嘴边,闷闷地咳嗽着。一场秋雨一场寒,最近许多人都生病了。
“再说,”他了然地断定道,“拿那些素材涂抹一番颜色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把已经有的故事再包装成痴人说梦,骗人骗己。”
我哑口无言。
茶喝完了,我决定就此告辞。起身前我把玻璃瓶给了他。
小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我竖起衬衫的领子,准备一鼓作气地冲进外面。林溪却叫住了我。
他问:“这鳞片,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如实交代。前天我在圈里的饭局上喝的醉醺醺的,一觉醒来便在床上发现了三片鳞。也许是别人送的吧。
林溪的脸颊消瘦。他两手捧着那个玻璃瓶,大概都暖热了。红蜻蜓飞来飞去,这回向我而来。
“我知道了。”他说。
05
回家时我被人撞了肩膀。身体因为惯性而趔趄了半步,在这半步之间,我看见人来来往往。不同颜色的布料,皮肤,脚步抬起的频率,交汇成一条河。
我被裹挟而去。
感冒来的全然没有预兆。回到家后不久我头疼欲裂,浑身滚烫地蜷缩在被褥中。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透过窗户看一看外面。猫翘着尾巴走过花坛,西装革履的男人弯下腰给小姑娘打伞,野花的种子在湿润的土里发芽……
雨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飘摇。重感冒让我天旋地转。一滴我不认识的泪穿过万水千山,在那条鱼明亮的双瞳间坠落。
它问我,曾为何而来?
06
漫长的一觉睡醒后,我在床上又发现了那种鳞片。红的古朽,边缘布满裂纹。
这回就不可能是别人送给我的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略有惶恐。是否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是某一个神秘的刺客给我留下的信物?我去找了保安看监控;在微信上询问助理,是否送给我这奇怪的礼物。我甚至联系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古董商,问他认不认得。
“这鳞片……不像是人工做出来的。”他左瞧右瞧,无法得出结论。但古董商摸着自己的白胡子,恳切地想让将这几片鳞卖给他。
“它太独特了。”
“据气象局预测,明日昆城将迎来十年一遇的大雨。消防部队提醒各位市民,准备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
我心烦意乱地按掉车载广播。雨刷勤勤恳恳地工作,几米外的朝生书店一会模糊,一会清晰。
我最终决定去寻找林溪的帮助。
他博学,也善良。除了那间不开放的藏书室,林溪从不吝惜解答我的困惑。
我撑伞走到他门前,讶异的发现他竟睡着了,乌黑的头发抵着玻璃,躲成线的雨滴。秋风真凉,我怕林溪如我一样烧的昏天黑地,便轻声叫醒他。
“林溪,林……”
他慢慢醒来。
他注视着我。
他起身,动作因为久坐的酸麻而踉跄一步。他为我推开了门,似乎知道我为何而来。
他微微一笑:“欢迎光临。”
掌心的鳞被我攥热了,圆润而粗糙的边缘带来温暖的,钝钝的疼。我忽然无由想起在一本书里写过的句子。
“是被辜负的等待,是被忘记的约定。它因看尽过去而望穿未来,慷慨献出自己。时光之手摩挲,雕刻,成全了这微微一笑。”
07
“你是一条鱼。”林溪说。
我的面部表情比寄居在身体里的灵魂更先做出反应——它表现出错愕,怀疑。林溪对此似乎早有演习,沉默地观望着我的独角戏。大概过了两三秒,语言中枢也准备到位,店外此时路过一位白领,给了它临场发挥的底气。
“你认真的?”林溪粗糙的的谎言让我哑然失笑。
你看,窗外有人刚刚经过。我的心脏在跳动,有用于把我包裹成形的皮肤。食指上的疤让我回想起第一口烟草的味道,袖口上白麝香的皂液味道还没散去。
我是人。
林溪松松地将一片鳞夹在两指之间:“我没有骗你。不然这鳞是哪里来的。”
我底气十足:“也许是别人闯进我家留下来的。”
林溪接上我的话:“也可能是神秘刺客留给你的信物。”
我为他的默契而吃惊。片刻后我灵光一闪,想起一个自己绝对是人类的证据:“我不会游泳。”
“是啊你不会。”林溪平静地说道。“做鱼做到你这个份上,变成人就不会游泳,也是够丢脸的了。”
林溪继续他粗糙的谎言。然而粗糙是什么?是岩石。它漫不经心打磨我不设防的灵魂,飘落的碎屑此时竟失去了理智,欢愉地将自己认作为那条没有前因后果的鱼。
我的耳垂发红发烫。林溪将指间的鳞片放回我的面前,将离奇的身世告知于我。他的声音如电台主播,沉稳和缓。
在林溪的讲述中,我是一条鱼,名叫千秋。据他说,是他的曾祖父发现了我,并将我引来。
“我的曾祖父是个古生物学家。他年轻时常去野外考察,有次在一座山里迷了路。他跟随启明星的指示走了许多天,直到食水耗尽也没有找到出路。当他以为自己即将去赴死神的邀约时,一条河出现在了眼前。
那河仿佛从天上倾泻而来,壮阔无比。他不由地看痴了。而一尾红色大鱼衔着鳞片向他而来,仿佛是承神意。”
“鳞是能吃的。你救了曾祖父一命。他走时,你不知为何一路相随。也许是在河里待了太久,腻烦了吧。”林溪最后垂眼说道。
“那我是怎么变成人的?”我追问道。
林溪应对自如:“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反正你就是变成了人,并且十分快乐。你做过很多种职业。送牛奶,粉刷匠,烧烤师傅,小学老师……最后你当了作家。”
作家。我搭在咖啡杯上的手指有茧子,从故事信手拈来到灵感枯竭。林溪将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笑了笑道:“也许是那条河纯粹到只有水。而你看到人来人往,日升日落,满目皆是故事,唯有写下来才不没白来一趟吧。”
“是这样吗?”我问他,我问自己。
“是这样的。”
“那我为什么不记得?”我像黑暗里摸索的孩童,摸到一个坚硬的,摁不下去的开关。
“因为……你总会丢掉记忆。”林溪缓缓说道。
“每一场淹城的大雨前,你总会掉鳞,为长出新的鳞片而做准备。雨洗干净你身上的旧鳞,也洗干净你。”他无限释然地:“舒舒服服地活着,这点代价又算得上什么呢。”
记忆是最小的代价么。我无人可问。手臂上忽有一下微小的痛意,似有蚊虫叮咬。我扒开衬衣的袖子去看,一片圆鳞掉了出来。它比前面的证据更加令我无话可说:我是鱼,名为千秋。我身体的一部分审视着我,让我不得不承认。
走之前,林溪向我开放了那间一直被关闭的藏书室。
“临别礼物。这边总太潮,我要换一个地方去住。”他眼里的小溪在往远方流去。藏书室里仍放着一束玫瑰,已经枯萎,茎干上有干涸的暗红色。
我倏然合时宜地,发自内心束手无策起来:“可我……可我失忆了要怎么办呢?”
“我们家族的人守护你很多年,为了在这种时刻告诉你来龙去脉。后来我发现你可以活得很好,比人类更像人类。所以,我可以放心离开了。”他抽出一本书,在手中摩挲。那力气轻极了也重极了,混合了怀念和送别。
“千秋鱼是你写下的第一个故事,关于自己的。既写无可写,就将它誊抄一遍也无妨。”
走出店门,我看见大雨正蓄势待发。我一边疑惑自己怎么还未梦醒,一边对即将到来的失忆感到彷徨无措。亦梦亦幻之间,那只熟悉的红蜻蜓躲在店外的夹竹桃里,翅膀已脆了。
08
“住在低地势的市民朋友们请利用家中的瓶瓶罐罐,做好充分的自救准备。预计今日下午四点左右昆城将迎来特大暴雨……”
我埋进洗手池,天气预报中的女声仿佛隔世传来。我尝试在水中呼吸,而下一秒狼狈地破水而出,大声地呛咳。
看来我真的不聪明。我茫然地,扫过空荡荡,一百一十四平方的房子。想想看,这个身体即将顺应那蛮不讲理的生理本能,遗忘掉所有的一切。一具并不新的身体将开始新的生活……
保险起见,我给自己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不要怕,你只是失忆了。这个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电脑也是你的。你是一条鱼,叫千秋。现在变成了人。银行卡的密码是111000。”
钢笔尖在白纸上停留,留下一个黑色的小点。在小点的印迹继续扩大前,我安慰自己,一定能如林溪说的一样生活得如鱼得水。
自来水,人工湖,泪水,在大厦前断流的河水……
我当然可以如鱼得水。
闷闷的雷声传来,我打开床头的夜灯。心神犹如被绑上一根浮木在浪里流浪翻转,所幸林溪送给的书在一旁默默陪伴着我。
书封面古朴,印着一条鱼。腹鳍上有一片茶渍,仔细看能找到铅印的轮廓。那形状很熟悉。
我打开书,一页纸轻飘飘地掉出来,羽毛般。它的一边毛刺刺的,纸张泛黄,页脚标了数字18。
这页纸上只有一句话,分外空旷。
“间外之河,静极之地。有虫,形似蜻蜓,朝生暮死。有鱼,红鳞,目蓝。生十数年而未死,名为千秋。”
更响的一声雷。它闯破乌云,跑进城市,穿过有机玻璃,渡进我的身体。千里迢迢,送我一声喟叹。
开始是一片鳞,两片,三片。我沿着那声喟叹回溯那时亮时暗,时断时续的时光。寻得了一只红蜻蜓。蜻蜓振翅向我而来,与那未曾与我谋面的死神一起。
“是我的曾祖父发现了你。”林溪曾经那样掷地有声。
而在死神轻盈的白色羽翼间,我看见了落雪般堆积的真相。
那些他倦于解释的真相。
鳞片无牵挂地地纷纷掉落,和那盘旋在我身上已经太久的生命一样。我不懂为什么自己热泪盈眶,却知道林溪错了。
我并非退鳞,而是已经游到那条河真正的尽头。四点钟的大雨如约而至,将它曾经带走的记忆,尽数归还。
09
我那时喜欢躺在水草上,吃河面的月亮。但啃掉的晃一晃又长出来,一心奔着圆满。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像一种折磨。因此我无师自通地进化出一种技能,好去空度那漫长无边的生命。
大雨会带走我的记忆。
因为那记忆实在没有什么好珍惜的:无尽头的河,红叶子的水草,吃不完的月亮。我的鳞换了很多回,生命也被翻来覆去地洗了许多次。而间外之河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送给我酝酿已久的仁慈。
蜻蜓们破水而出时,我正追逐一片河岸树落下的叶子。它原本已经自然凋谢,但枯萎的脉络里又重新灌满了生命之水,沉了些。再沉些,便支离破碎了。我噙着碎片摆尾,掉落的红鳞在水里慢悠悠地漂浮。忽然一大团阴影包围住我,漩涡一般。等我再见到光明,是与它们一起破水而出。
灿烂的朝霞下,无数蜻蜓向天而飞。一粒一粒的水珠从它们透明无暇的翅膀上抖落,在缥缈雾气里生出一道彩虹。蜻蜓们有时逼近水面,可并不流连。我悬停在水中,激动地等着那陌生的生灵再度飞来。
直到有柔软的翅膀擦过我的额头。
这是只迟迟出生的红蜻蜓。它的翅膀缺了不显眼的一角,只能在离水面几公分的高度上飞着。它歪歪斜斜,看得我胆战心惊。在红蜻蜓跌进水里前,我用脊背接住它。那上面有零零落落的,因换鳞而造成的伤口。细细的触角陷进其中,它浅尝了一口长生的滋味。
朝生暮死。
暮色四合。
我们远远望着那一场盛大的坠落,河面上仿佛开满了花朵。
好在我的红蜻蜓没有离开,它伶仃的翅膀紧紧贴住我即将掉落的鳞片。而我,已被这一日烂漫的喧嚣点拨,决意要探索远方。
一个热闹的远方。
我们游过了山,游过了海。白鸟的羽毛在水里漂流,蜻蜓便乘上去为我引路。它残缺的翅膀慢慢长齐了,但从未高飞过。
后来我们来到我想来的地方。一双手把我抓到水缸里,蜻蜓迷惑地绕着那个圆圆容器做低空飞行的练习。
我之前问过林溪,我是如何变成人的。
我不仅忘了我是怎样变成人的,也忘了林溪是如何变成人的。
10
玩完泥巴的手把夹竹桃丢进水里,去扑缸壁上的蜻蜓。
它对怎么逃开男孩的手掌已经十分熟悉。透明翅膀灵巧擦过人类的皮肤,不曾皱褶。一双打补丁的蓝布鞋跺起地上的尘土:“我一定要把它捉到!”
“拿网兜扑嘛!”
我缓慢地游完一圈又一圈,陈旧的缸底像铺满同样陈旧的叶子,而新生的鳞片在柔软的肉里痒痒的埋伏着。男主人漫不经心往里头磕了磕烟灰,在那逐渐浑浊的世界中,蜻蜓扑了扑翅膀飞走了。
去吃我身旁的夹竹桃。
夏日的阴天十分憋闷。事实上,每一个被人类囚禁的日子都十分憋闷。我仍能回忆起那三个日出,每一个都难以忍受地遥远。
事情的转机就发生在第三个日出之后。那天清晨我好似躺在柔软青荇上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身下积了许多微小的,粉红的雏菊花瓣。那是我掉落的新生的鳞。
我摆尾游在囹圄之中。蜻蜓的足点在水面上,一圈一圈。那轮廓让我着迷,像雨滴落在我已经离开的河。
圆圈在缩小,最后成为一个点。而下一瞬两个小童走到鱼缸旁,猛地捉住蜻蜓的翅膀,在手掌中把玩起来。我焦急的摆了摆尾,可只溅起几朵水花。
“今天这只蜻蜓真好抓,呆愣楞地在鱼缸上飞,我一伸手就攥住了。”
“我听说能夹在书里做成标本。……呀!你怎么把它翅膀弄断了!”
残缺的,轻盈的躯体坠落下去。我眨出一滴透明的液体,溶进阴天裂缝漏进来的黄昏之色。
“这鱼得上市场赶紧卖了,总一个劲掉鳞,不知染了什么病。”
“恐怕是饿的。别卖了,给孩子吃吧。”
是夜,生锈的刀磨着石头。黑暗还不够彻底,我朦胧看见不远处亮着绯红色的灯光。它向我而来,是数不清的光点,聚成的一双男孩的手——我曾见到这双手折断蜻蜓的翅膀。
我吐出一串气泡。这双手捧起玻璃缸,带来水面一阵漾动。它将我倾倒在一条河中,还以我自由。
第一场暴雨下了。
我游到河流分叉处,一双陌生的手帮我扯开难缠的水草。我继续向前游去,岸上正是烟花三月,游人如织。孩童哼着歌从集市上走来,折下的嫩柳枝垂进水中。
我突然极想去岸上走一走。滚烫的欲望施展了一场魔术,我变成了想要的样子。
第二场暴雨下了。
我光裸裸地在河边游荡,一个面目陌生的人递给我衣服。他指着自己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一只蜻蜓。
第三场暴雨下了。
我请说书的先生喝酒。他告诉我离奇的身世,彼时还是痴人的我写出了第一个故事。故事无人问津,而邻居好心问我是否喝了假酒。
第四场,第五场……我裹上一层一层的人间水垢,渐渐不会游泳。我有个一见如故的朋友,面目宁静,叫做林溪。
时间从我们身上流过,带走林溪曾从我身上获得的生命力。
大雨碎在地上。林溪从层层叠叠的光影里走出。他为了那一滴血液做出许多好笑的事:硬要与我成结义兄弟;做过医院采集血液的义工……千回百转,是要陪那条鱼在热闹的世界里走下去。
终于有一天林溪发现草履虫都比自己有意思。
那是在朝生书店的藏书室,连我的手指都不曾对自己亲笔写的故事留恋。他给我那枝带刺的月季,大概是想陪我走完这个雨季,再变成一去不回的红蜻蜓。
而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尽头。
11
我赤脚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感到这场不知多少年一遇的大雨冲刷着被水垢堵塞的毛孔。朝生书店远远近近,最终我握住了铁质的把手。
雨水在地板上蔓延。我循着灯光走进藏书房。林溪在小圆几上似乎是沉沉睡着了。我看着他纤细而疏朗的眼睫,倏然笑了。
朝菌不知晦朔。
而我所窥得的千秋,是一只红色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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