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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间为您立了一座碑

我在人间为您立了一座碑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0-02-20 07:15 被阅读0次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世间最大的遗憾;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曾是社会常态。

    好在,我们正在改变。

    走村蹿户收废品的幺叔

    引导语

    我的幺叔是位普通、甚至愚钝的庄稼汉,饱经风霜,一生未娶。他给了我们全部的爱,却没有享受到一丝回报,最后悲哀去世,享年四十六岁。

    他的一生,是悲苦的一生,是卑微的一生,也是奋斗的一生;他是千千万万普通中国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员;他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时候,所有爱他和他爱的人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无钱治病痛苦不堪,直到永远离去。

    他生前穿烂衣、饿肚肠、住破房,去世二十二年后,我给他修了一座墓,希望他终止生前的悲苦,在另外一个世界过上崭新的生活。

    家乡的燕子山

        悲苦离世

    我至今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个凄厉的夜。

    那晚月亮朦胧,夜色冷漠,有些微的寒风。几只不知名的鸟偶尔发出悲切的鸣叫,游走在破败院落边的狗,望着静静地盘卧在一汪清水的堰塘旁边的燕子山,哀嚎两声,又转向静夜里另外一边隔着堰塘的公路,轻轻呜咽。春夜咋暖还寒,山村像位悲伤的母亲,无言地等待离别的亲人。

    远处传来喘着沉重粗气的拖拉机声音,二叔带着哭腔呼唤父亲:“哥,哥哥,快,快点来,快点来哦,老五死了……”

    幺叔死了?!

    幺叔真的死了?!

    去邻县大镇医治才五天,幺叔就死了?

    幺叔按父辈男丁排行第五,人前称“老五”,背后有叫“五矮子“的,也有连着名字叫“大祥五娃”的。只是单叫名字,已是对他极大的尊重,但那样的时候,除了家里人,几乎没有。

    听到二叔哀伤的声音,我瞬间惊愣,大脑空白了好久。等到二叔的呼唤再起,我陡然惊醒,泪如泉涌,像喝醉了酒,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到拖拉机停靠的地方。父亲和二叔正赤手把幺叔软绵绵的身体,像抬一只扭断脖子的死羊,连抱带搂抬到房前,放在铺了旧报纸的簸箕上。

    幺叔真的死了!

    这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我生平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离死别。

    一个没穿过好衣、没住过好房、没认真体会到幸福是什么含义的老实人,一个通过自己艰辛劳动积聚了巨额财富、终于摆脱了穷困生活、但同样处于社会最低层的普通人,一个不把自己财富转化为幸福生活、却无私奉献给侄儿们成家立业、最后落得无钱治病的可怜人,就这样耗尽了他生命里所有的能量,依依不舍、悲苦地离开了这个给他无尽牵挂和嘲笑以及轻蔑的世界。

    幺叔就安葬在这座山脚下

    一个人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是一口看不见的气,气断了,人就死了。但这气没断的时候,廉价得从来没人拿钱去买。

            富起来的幺叔

    幺叔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已经是我们老家名副其实的“千元户”,而且是“几千元户”。趾高气扬的幺叔,也学着赶时髦,拿钱买了一只湖南衡阳产的“芙蓉牌”手表。

    但这只幺叔以为是一块奖牌的手表,只戴了三天,就再也不戴了。

    原来,戴着油光铮亮手表的幺叔,故意挽起袖子走出去,有时还要在人多的地方,装着摸脑壳上乱糟糟的头发,有意无意地炫耀。

    有认识幺叔的人,就会有意无意地问:“老五,几点了?”

    那明晃晃的表盘上,三根长长短短的指针指着不同的方向,幺叔把手腕翻过来翻过去看,眼神逐渐尴尬,扳起手指算了又算,算了半天竟然算得哑口无言。

    问话的人就笑:“你个五矮子,你手杆上戴的是铝合金套套么?”

    幺叔脸红筋涨,气急败坏地把手臂直直伸出去,口里喷出唾沫星子:“开啥子玩笑?铝合金套套值得了四十八块钱?!”

    "那几点了嘛?”问话的人板着脸,故意正经起来。

    “三点!”幺叔看看天,再根据自己刚才绞尽脑汁的计算结果,报出了一个比较“精确”的时间。

    “完了完了,大祥五娃你花钱买了一只歪表了!学生娃还没上第二节课,就三点了?”问话的人哈哈大笑,然后嘲弄地说:“你拿十块钱给我,我帮你甩到河里去喔。”

    幺叔见人不再追问时间,虽然晓得是在笑话自己,也马上松了一口气,“嘿嘿”地笑:“算了算了,我自己去甩,甩了挣十块钱还不安逸嗦?”

    幺叔的芙蓉牌手表

    有时候,幺叔还会接着说一句:“你跟我来不哇?我甩了你去捡,我挣了钱你得了表,我们运气都好。”

    一阵笑声中,幺叔飞似的逃走了。

    但幺叔是不愿再戴手表了。

    看表盘上的指针一下子就算出时间,甚至用很久的时间,也算不出正确的时间,幺叔实在惶恐得很。

    举着那只好还散发出润滑油味道的手表,幺叔对我们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们不好好读书,看像我一样,有钱算不到账,该有多恼火!”

    幺叔认不到手表,便去给自己买了一双皮鞋。

    那曾想,不知是皮鞋不合脚,还是幺叔第一次穿皮鞋,幺叔买来的皮鞋只穿了半天,脚上就起了泡。

    幺叔脱掉皮鞋,长叹一声:“唉,苦命的人就是命苦,有钱了还是享不了福!”

    幺叔从此再也没有买过任何新的东西。

    最奢侈的事,就是买来猪肉大快朵颐,吃得满面流汗,这是他最满足也最快意的事。

      ⑶   

          勤劳致富

    其实,幺叔不是算不来账,他就是靠运用加减乘除,迅速积聚了大额财富。

    八十年代初期,幺叔看乡场上供销社收购站在收购破衣烂鞋废锅旧铁,农村里到处都是这些破烂垃圾,愚钝的心顿时活泛起来。先是找了自家的破破烂烂去收购站卖了,然后毅然决然决定去走村串户收购废品然后变卖,以图改变自己的生活。

    听到幺叔要去“做生意”,一贯鄙视幺叔的乡人先是大吃一惊。闻言大家都不相信老实得近乎愚笨的幺叔能够“靠脑袋赚钱”,莫不掩口失笑,可怜的幺叔只筹得了三元钱做本钱。

    但是,后来的结果不仅令乡人瞠目结舌,更让嘴笨口拙的幺叔成了我们老家家喻户晓的人物,而且因为幺叔的影响,收售废品居然在家乡一带自成产业,让无数乡人因之改变了命运。

    勤劳朴实的幺叔凭借吃苦耐劳,风吹日晒翻山越岭,走村窜乡早出晚归从不停歇。乡下的野狗恶鹅撵得幺叔胆战心惊东躲西蹿自不必说,精明心巧的乡人偷多换少用铁当铝的事,在幺叔开始做废品回收生意时是经常的事。以至经过了漫长的累积,幺叔才终于积聚了起始资金。

    幺叔就是这样挑着担子收废品的

    幺叔虽不至于缺斤少两坑蒙拐骗乡里乡亲,但运用“一四得三,三二如五”的算术口诀“老老实实”给别人计算废品价格的事,却是时有发生。被人识破,憨厚地一笑,给人赔个不是,十有八九还是能让人一笑了之。

    后来,幺叔打听到县城里的废品收购公司给的废品价格比乡供销社的收购价格高很多,便决定将自己收购的废品积累起来,然后用车运到县城里去卖,不让乡供销社赚取差价。

    就这样,吃尽无数苦头,但坚韧和无畏终使这位善良的老实人终于有了丰硕的收获。

    在八十年代末期,曾经一文不名的幺叔已经拥有数千元存款,在我们老家成了远近闻名的先富起来的那批人。

          狡黠的幺叔

    渐渐有了钱的幺叔,也有勇气跨进乡场上的吃食店里去饱餐一顿。

    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喜悦,让幺叔被风霜吹打得更加沧桑的脸上焕发出别样的善良。对生活体会颇深的人更加注意观察生活。

    幺叔进入吃食店坐定,不慌不忙歇息好了,才慢悠悠地踱到灶台案板前面,毫不犹豫地伸过手去,敏捷地端起老板用来“打样”的饭食,理直气壮地吃将起来。

    乡下的吃食店为了招睐顾客,往往都提前用特别大的碗装特别多的吃食,放在热气腾腾的灶前案板上,用来吸引顾客。幺叔观察良久,知道这个“窍门”。

    老板见自己的“打样”被眼疾手快的幺叔端走,心里不高兴,表面还不能露出不快来,强撑笑脸走拢幺叔身边,装着用围腰擦桌子,低声笑骂:“狗日的五矮子……”

    幺叔亦笑,懒得说话,自顾吃得津津有味。

    幺叔时时吃的就是肉包子

    在外收购废品,脏臭不说,日晒雨淋很是辛苦。走的路越来越远,肩上的担子愈来愈重,体力耗费极大。所以遇到有卖包子馒头的小吃摊,幺叔都会随时去加餐。

    摆摊卖包子的小贩,手忙脚乱地给不同的顾客取放包子馒头,还要舀稀饭端泡菜添柴烧火收筷洗碗,手忙脚乱自顾不暇,看担着满满一担废品的幺叔老实巴交一脸憨相,便由他自便。

    幺叔也不计较,守着蒸包子的蒸笼,自吃自取。

    吃饱喝足的幺叔,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喊老板结账。

    老板问一共吃了多少个包子?

          幺叔答:三个。

          老板不信:吃了这么久拿了那么多才三个?!

          幺叔反问:那你说我吃了好多个?

          老板急了:我也不知道!你吃的你晓得呀!

          幺叔回道:我吃的我肯定有数哈,一共三个!开头一个,中间一个,最后一个,不是三个是几个?!

            老板无可奈何,收了幺叔三个包子的钱,笑骂一句:“狗日的五矮子!”

    幺叔笑笑,懒得理他,打着饱嗝,挑着担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幺叔回来给我们讲起这些故事,笑笑之后,一脸正经:“哦,你们以为我吃了老板的欺头(占了便宜)?我每次收购他们的废品,价格都是给得比哪个都高!”

    原来,幺叔要去把“多给的钱吃回来”。

    ⑸     

        千金散尽

    幺叔辛辛苦苦肩挑背磨挣回来的钱,除了奢侈地买猪肉回来狼吞虎咽,以表示自己“天天都在过年”,提前“过上了幸福生活”,余下的就不断帮助我们和三叔一家。

    父亲是家族长子,幺叔是父亲最小的兄弟。很久以前,祖父在外闯荡江湖,成为我们老家首屈一指的富豪,却又瞬间一贫如洗。因为时代的原因声名远播的祖父,带给幺叔的是没有享受哪怕半点的荣华富贵,一生却要无辜地承受父辈带给他的苦痛和悲哀。

    幺叔和二叔都没有结婚,他们兄弟俩一起搭伙过日子。幺叔自从开始做收购废品生意,经济状况好转,便竭尽全力帮助我们家和三叔家。

    慢慢地我们兄弟上学了,花费越来越大,幺叔义无反顾地帮助无能为力的父母让我们兄弟上学读书。

    在他自己卑微的世界里,幺叔认为只有读书才能让我们兄弟改变命运。先前没去收购废品,幺叔便下地帮父母劳作,希望能多收获一点食粮,让我们兄弟尽可能地多填一些吃食到肚子里去。

    平日里的接济不说,九十年代初,幺叔毅然把他千辛万苦赚来的数千元钱拿出来,为我们兄弟修建了三间大瓦房,我二兄得以结婚成家。

    后来,在用幺叔的钱修建的瓦房旁边,我接着再修建了几间瓦房。其间幺叔除了拼命帮我干活外,还把他所剩不多的存款倾囊以助。我修房时,幺叔在劳务上同样身体力行,起早摸黑操心着修建巨细事情。

    幺叔拿钱帮我们修的房子

    很多时候,幺叔都是不喝酒吃菜只吃饭裹腹。在幺叔朴实的心里,把自己吃的那份酒菜让给修房造屋的工匠吃,修房的进度自然也会快些,修建的成本就会节约不少。

    幺叔不但对我们一家鞠躬尽瘁,就是对乡亲邻居也是有求必应。除了金钱上的挪借,幺叔在劳力上是帮过我们老家乡村里的每一家每一户。干活时的幺叔宁愿被人像牛一样役使,也从不抗辩偷懒。

    有时候不善言辞的幺叔被人捉弄戏耍强压软骗,幺叔也只是嘻嘻一笑,不置一词,久之乡人也渐生怜悯之心,视幺叔为活菩萨一般地存在。

          最卑微的伟大

    幺叔无私奉献的行动,在闭塞偏僻的乡村,有无数人不能理解。

    有好心的乡亲曾无数次地劝阻幺叔:“你个五矮子,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你不留着自己享用,你无儿无女将来分文没有怎么养老?!”’

    善良的幺叔总是憨厚地一笑:"我不出钱给侄儿们修房造屋,他们就娶不了婆娘成不了家,难不成要让他们也像我一样无家无室?只要侄儿子们成家立业,我也就不会无依无靠。”

    幺叔一直对我们充满了信心。

    小时候,幺叔端着饭碗正在狼吞虎咽,看见我们的身影,常常喊住我们,从他的饭碗里给我们兄弟或是夹一块红苕,或是倒半碗稀饭,自己捧着空碗乐呵呵地看我们欣喜若狂,那满足的样子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我们读书回乡,幺叔赶紧劝说要我们去当兵或者学一门手艺。当兵就是吃皇粮,有了一技之长,也不至于饿肚子。在幺叔心中,活下来才能做大事。

    在我去当兵未果又学艺未成时,幺叔极力撺掇我去做生意。

    “你娃娃读过书,有文化,做生意才能挣大钱。”幺叔对我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的欢。和尚庙里穿长衫,手中无钱哭喊天。你不好好安排计划,时间一天一天就混过去了……"

    我们在外吃苦受累,回来委屈地对大人诉说,幺叔默默地在一旁听,末了总是问一句:“你在外面吃的啥子?”

    我们莫名其妙,才开口说了两个字“米饭……”时,幺叔就站起身来,笑笑:“那还是比在屋头吃得好嘛!”

    过了几天,幺叔悄悄塞给我们一卷钱,向外面努努嘴:“出去吧,出去才有机会,饿不死就不要回来。”

    老实得像头牛的幺叔,其实内心非常坚韧

    在极为悲哀的生存环境下,终身未娶的幺叔,极是爱怜生活在饥寒交迫中的我们。这些朴实无私的行动和默默无语的奉献,在今天的我想来,依然如一盏极温暖的明灯,给我前行的力量和战无不胜的信心。

    幺叔是过怕了苦日子,也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一直坚持着帮衬着父亲,让我们兄弟读书上学,还在我们困难的时候,用最朴素的言行来鼓励帮助我们。


          出生悲苦

    幺叔不但生得矮小,而且智商似乎有些缺陷。虽然幺叔的品性一般人不能企及,但老实巴交真是对他外貌和情商智商的遮盖性褒扬。

    也许是自幼受到众人肆无忌惮的歧视,幺叔在他开始收购废品之前,一直保持沉默寡言。表达喜怒哀乐的唯一方式,就是咧嘴一笑或者皱眉黑脸。在任何有人的场合,幺叔是不能完整地说出来一句通顺的话。

    过去一系列变化,带给幺叔的都是惊涛骇浪。家世的陡然没落,让幺叔如一只失去巢穴庇护的雏鸟,可怜而且可悲地苟活于世。

    在幺叔的字典里,“与世无争”是他的人生封面,异常鲜明地守护着他的一生;“幸福”“快乐”这样的词语是没有的,最起码在幺叔四十六年的人生历程中,幺叔是没有机会深刻理解这两个词语的含义。

    在前三十年人生历程中,幺叔一直在为“活下去”苦苦挣扎,吃饱穿暖是他人生最伟大的追求,破衣寒食风餐露宿是他的生活常态。在那个好多人“初中读毕业,回家搞农业,大粪担不起,屁眼挣出血”的时代,幺叔可以说是以文盲身份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

    耕田犁地担粪挖渠都是农活

    在社队集体劳动时,幺叔从来都是干体力活。任劳任怨的幺叔,像牲口一样干着脏活累活,仅仅只是为了像牲口一样活下来。 在农村里,像幺叔这样的“矮矬穷”,又身负家庭的沉重枷锁,再加上近乎愚钝的思维,不要说娶亲,就是和人搭档干活,也只有下力的份。

    幺叔一直以来的听天由命,让他在遭受旁人的奚落和取笑中,变成求生的厚重盔甲,渐渐麻木不仁。活下来的所有表现,就是像机器一样服从命令。干活之后等待像牲口一样有饭吃有衣穿,从没有奢望过质量好坏,也失去了对数量的挑三捡四。

            活着真难

    后来,时势又发生了些变化,有些消息缓缓透露出来,人口可以悄悄流动,幺叔便央求一个远房亲戚带他出去闯荡世界。

    哪知,这个自吹自擂的亲戚居然是个骗吃骗喝的二流子。怂恿幺叔找家里收拾了几十块钱的“盘缠”,把幺叔带到绵竹、北川一带的大山里去转悠了一圈。花光了所有的钱,最后竟然让幺叔连乞带讨地从离家数百里地的地方一个人“摸”回来。

    幺叔到家的时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除了饥饿和寒冷,旅途的无助和恐惧让幺叔魂飞魄散,几至崩溃。在家养疗了许多时日,才慢慢恢复过来。

    八十年代初期,我大哥奔赴省城学养兔,要到离家二十里外的邻县大镇乘坐长途汽车,天亮之前必须赶到。幺叔自告奋勇地送我大哥去乘车。

    坐上车的大哥嘱咐幺叔快回去,但幺叔却踌躇着不肯走。

    围绕着客车转了好多圈,大哥再次要幺叔赶快回家。

    彷徨的幺叔紧了紧单薄的衣衫,好半天才犹豫着仰头对萌生说:“侄娃子,你——你给我伍分钱,我去喝——喝碗面汤嘛,我冷得很!”

    到省城的长途汽车一天只有一班

    原来,背着十多斤红苕淀粉和大哥一路疾行的幺叔,单薄的衣裳早就被汗水湿透,送大哥上了车,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汗湿的衣衫早就冰凉地贴在身上,在冬日的寒露里,幺叔冷得直打哆嗦。本想借着车站的光亮绕着客车紧走几圈,好让身体稍微暖和起来,却不想被大哥发现,只好鼓起勇气向侄子讨要几分零钱,去车站外面的饭馆喝碗面汤暖暖身子。

    大哥恍然大悟,从一包零钱里面找出伍角纸币,怜爱地递给幺叔:“幺爸,拿去,这是伍角钱,去吃碗面再回去吧。”

    幺叔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只要伍分钱,喝一碗面汤就要得了。”

    大哥明白,幺叔是担心自己带的盘缠少,不忍心多要,便命令似的说:“赶快拿去,车子等下就要开了!”

    幺叔想了想,伸手接了,飞也似的向车站外面的小饭馆跑去。

    司机上车,发动了车子,让发动机怠速转动热车的时候,大哥看见幺叔左手里握着一把零钱,右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面汤,躬着矮小瘦弱的身子,急急地向着客车小跑而来。

    找到大哥坐的车窗下方,幺叔高举着双手,焦急地对大哥喊:“侄娃子,赶快喝两口面汤热(暖)和一下(身子),这是找回来的四角伍分钱,拿到!”

    大哥的眼里霎时充满了泪水,接过面汤喝了一口,推开幺叔努力伸着的握钱的左手,嗔怪道:“喊你去吃碗面的嘛,你为啥只喝面汤?钱你拿去吃面!面汤我不喝了,坐在车上我不冷的。”

    幺叔哪里肯依,更加着急起来,用右手拼命地扒着车窗,把左手里的零钱拼命塞进大哥的衣服里,嘴里不顾一切地大声吼道:“你也还没吃东西,坐这么远的路不吃东西要晕车的!多喝几口面汤也抵事的,快,快,快点再喝几口!”

    饱尝生活悲苦的幺叔,深知出门在外的艰难,用他那颗微不足道的心悲天悯人,因为他也是这个世间最不足挂齿的人。


          曲折人生

    年轻的幺叔很羡慕做木工技艺的三叔,非常渴望和三叔一起去到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么。幺叔在而立之年难以成家立业,自己也惴惴不安地知道是身无所长所致,便死乞百赖地哀求着三叔带他学木工手艺。

    知道自家兄弟底细的三叔,抵不过家人旁族的劝导,勉强把幺叔收作徒弟。

    幺叔上房架檩条钉椽子老是胆颤心惊。第一次被三叔强逼着上到墙剁去架檩条,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力气不够,一根檩条失手打下来,居然把新砌的墙给主人家砸垮了!

    再就是后来上到墙剁去挖木料上的榫眼,手酸脚软的幺叔比同去的师傅要少干三分之二的活。幺叔在后来经常给我们慨叹:木匠都好学,只是难打望天凿!

    最让我三叔在众人面前狼狈的是,有一天三叔喊我幺叔去趖瓜筒(既能修饰房屋有关构件之间的衔接处,又能给室内环境增添艺术美感的一种室内承重木构件),我们那个地方把趖是读作“琢”的,我幺叔抱着一截木料,居然在地上“筑”起来!三叔是我们那个地方有名的“掌墨师”(工程师级别的大师傅),哪丢得起这个丑,当即喝令幺叔“滚回家去”!

    后来还听说幺叔被三叔“撵出师门”,是因为有次三叔带幺叔去给人打棺材,喊幺叔去规划材料时,幺叔居然拿起五尺棒(木工丈量工具)要去量死人身材高矮,把三叔气得暴跳如雷才被逐出来的。

    但三叔幺叔都坚定否认有这事,也有可能觉得这事太丢人了吧?

    “轻巧活路”木工手艺学不成,幺叔自认还有一身力气,去学石匠总可以吧?石匠终归是力气活,而年轻的幺叔力气有的是。

    在农村当打石匠是个力气活

    幺叔找了我们那个地方的好几伙石匠师傅,都嫌弃幺叔木讷迟钝,不愿收他为徒。

    后来,有一伙石匠看幺叔老实巴交,想学石匠手艺也确实心诚,便让幺叔跟他们一起做工。

    幺叔得了这样一个机会,真的认为三生有幸,拼了命似的抢着最累的活干,吃饭时也极少去夹菜,好让师傅们多吃点,而且尽可能地帮所有师傅们做包括家务在内的所有琐事。

    一两个月后,师傅们说幺叔通过了他们的“考察”,要幺叔拜他们中的一位师傅为师,开始正式学艺。但“拜师”的“仪式”马虎不得——要幺叔准备钱请他们喝酒吃饭,还要给“师傅”买布做新衣服。

    欣喜若狂的幺叔把做工积攒的所有工钱拿出来,又绞尽脑汁地向二叔要钱,终于凑足了买酒买菜的金额,虔诚地请所有的石匠师傅隆重地去胡吃海喝了一顿。但幺叔再也拿不出钱给“师傅”买布做新衣裳了。

    众人看幺叔焦头烂额的模样,知是幺叔铁了心要学手艺。便让幺叔去赊了几包香烟来,“郑重其事”地请来一个教书先生,让教书先生给幺叔立个“纸约”,幺叔完成“纸约”内容后再正式拜师。

    幺叔拿着教书先生和石匠们串通一气写好了的“纸约”回来,喜滋滋地把父亲和二叔三叔叫到一起,盛大宣布自己即将开始正式做石匠学徒了,要他的几位兄长齐心协力再帮他一把。

    父亲拿过幺叔有如圣旨一般的“纸约”,看过之后气得七窍生烟,二叔三叔看过之后,也暴跳如雷。不知所措的幺叔不明就里,软磨硬缠地纠缠着已经读书识字的大哥读给他听。

    大哥气喋休休地念着“纸约”上的内容:

            “大祥五矮子

              是个二流子

              球钱找不到

              还想学石匠

              一盘猪头肉

              几斤烂烧酒

              光请师傅喝

              不买新衣裤

              ………………

              光说不行动,

              手艺教你做?

              我看你这辈子

              笨得像个药哈子(傻子)

              球钱莫得学锤子…… ”

    幺叔终于知道被几个同样下力气的同乡石匠戏耍了,但不敢去找他们理论,自己还理亏了似的躲着他们。

    幺叔不想一直坐等下去,也想为自己求一生路,但总是碰壁,而且是碰得头破血流。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幺叔最后去收购废品,开始了新的生活。

          最后岁月

    经过岁月无情的侵蚀,幺叔终于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被病痛折磨的幺叔却腰无分文,看病成了难题。

    刚刚成家的我们兄弟事业无成、立脚未稳,正在茫然奔波,实在对幺叔无以为助。

    幺叔强忍苦痛,除去诊所赊欠药物勉强疗医之外,另以先前摸黑起早奔波山野,可能碰到鬼神缠身,臆想揣测之时,以迷茫心态迷信于乡间草医神卦,寄望于巫术仙道解除自身痛苦。

    可以料想到的是,在残酷的现实中幺叔失败了。

    缺医少药的苦痛逼迫得可怜的幺叔到处求神问卦,间或抓住机会在乡间赊欠药费拼命医疗。即是在这命在旦夕之时,幺叔都是强忍着从不向我们讨要本是他辛劳所得的巨额款项。

    在生命和亲情面前,愚钝的幺叔宁愿选择自己受苦,也不愿意向我们表示半点厌恶,反到是时时激励我们要努力自强。

    看着日渐一日消瘦憔悴的幺叔借告无门,医无所医,最后竟然有些神情恍惚,在生命和尊严都要丧失殆尽的时候,我们兄弟同样心如刀割。但迫于生活重压,我们自己都喘不过气来,哪里还顾得上孤苦伶仃的曾经赤胆相助的幺叔已经命悬一线?!

    我们想方设法,筹得一些钱,送幺叔去邻县大镇医院住院治疗,传回来的消息却是一日恶过一日。当时,我还幼稚地幻想:一个人的生命哪有这么脆弱?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说死就死了吧?!

    但是,幺叔真的就在我们兄弟还没有闯出个名堂,在一九九五年的春天,病逝于苦痛之中,终年四十六岁。

        (10+1) 

                    给你树一座碑

    幺叔装殓入棺的那天,我强行掀开并不厚实的棺盖,看一生中穿戴得最正式的幺叔仰卧在棺材里,腰间系着几个丢给黄泉路上恶鬼饿狗吃的面馍,手里拿着探路驱狗的打狗棍,一副昂首挺胸激情奔向新世界的样子,心里想着这真真就是我和幺叔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我是永远永远再也见不着了我的幺叔的时候,我号啕大哭……

    幺叔去世十年的时候,我回乡给幺叔扫墓,看幺叔的坟墓衰草掩盖破旧朽烂,我发誓十年后一定要给我幺叔修墓,让我可怜的幺叔住上“好房子”,在那个世界不再挨热受冻。

    可是十年后,我正忙于名利俗事,竟然难以抽身。这未成的誓言压得我心烦意乱,很多时候暗夜痛啜。我明白我心愿未了之时,就会一直是自我折磨之日。再过去了一年,又再一年,我终于在我发誓后的第十二年,如愿给我幺叔修了墓,在墓上刻联:

    与世无争安净土

    为人厚道显方圆

    这是我们对文盲幺叔一生最后的总结和最好的祝愿,也是我们在尘世给幺叔树立的一座丰碑。

    从此,我苦难一生的幺叔,终于可以在他去世二十二年后,住进他倾其一生所有培育的侄儿们为他修建的崭新的“豪宅”。

    写在最后

    写到这里,我又记起每年的除夕,无论风雨霜雪,幺叔都雷打不动地拿着锄头篾兜,不管是否有我们跟随,都极认真地为逝去多年的长辈们垒坟砌墓。望着被自己打理得焕然一新的墓地,幺叔如同给逝去的亲人送去了一套过年的新衣,一脸的庄严和肃穆。

    幺叔的坦荡和对还未黯世事的我们兄弟的无比信任,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视野见识和人生阅历,这样一个只认得人民币上的数字,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能读写的一直生活在乡下的老实农民的格局和胸襟,就是包括今天的我,也远远不能企及。

    中国的农民是大国崛起的根,虽然木讷愚钝,但在默默无闻中的坚韧和朴实,却是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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