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不永傷
他又来了,就站在河的岸边,与我相距大约十丈的远近。
这条河牵着两座山丘,远处群山相拥,近处暮霭蒙蒙,如一条缠在山脉腰间的银色腰带,将原就坎坷的地脉箍出了深深的山涧与沟壑。谈起这条河的渊源,附近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上古时,老君行至此处,见低洼盆地的农人们正为大旱所困,三年不雨,民不聊生,顿心生怜悯,便取下拂尘中一束兽毛化为上游山间河流,以润泽沃土,解焦金流石之急。
因此自古以来,这条河上从不架桥,好像架了桥就了负了老君的好意,与老君生了嫌隙似的。
我来到这里已经五年了,也从未去过对岸。我的一位名叫衍周的朋友就曾命丧与此,至今想起,仍使我惊骇悲痛。那时他出行前我便忧心不止,不住地叮嘱他:河水从未有人渡过,不知深浅,更不知是否有暗石险障立在其中,加之上游湍急,倾泻百里,实在危险的很。然而他听不进我的话,硬要搏上一搏,他走之前曾情激志昂地对我说:绍篱,我们迟早要到对岸去,不是今天,也许就会是明天、后天,我们的好奇和热忱等不了太久。我死盯着他眼睛里射出的灼灼白光,那一刻,我的心尖不停地颤动。
然而衍周终究失败了,他被一颗极小的石子绊了一跤,随之而来的激流河水紧接着一波接着一波,重重地撕咬着他可怜的身躯。后来他就死掉了,七零八落,尸骨无存。
从那时起,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时常在伶仃寂寥的长夜,或是快要被安静吞噬的傍晚想起衍周的话——绍篱,我们迟早要到对岸去,不是今天,也许就会是明天、后天,我们的好奇和热忱等不了太久······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积攒出如衍周一般的勇气,常常一整天地坐在河滩上发呆,冬去秋来,日暮新月也早就失去了意义。我静静的观看时间如这条河一般时而娟娟流淌,时而汹涌澎湃,任由自己的身体和思想日渐腐朽,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只等来了“等待”。
但是前些天,河边竟来了一位读书人。他的面容白皙俊美,满头乌丝梳得油亮,身着一件灰蓝粗布长衫,皎白的鞋底与河水互映着光彩,是我在乡下从未见过的明净模样。我想,与我的浅薄粗鄙不同,这大概就是读书人了。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晓得他是要过河的,只因他已经接连三天在河边踯躅徘徊。起初,他竟试着趟过河去,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褪下缎面白底的鞋子,仔细将长衫撩至腰间,用新鲜的柳条捆出了一朵花。如此,竟下了水,我的心登时揪了起来,脑中似有一万个念头飞驰而过,却一个也来不及捉住。好在只消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受不住初春山涧河水彻骨的寒意了,水尚未及没过膝盖,就蹦着、跳着,跃出了水面,上了岸也是哆哆索索,踉踉跄跄地抖作一团。我的心跟着落了地,心情也愉悦了不少——这可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儿。后来他也不敢再做尝试,只沿着坑洼狭窄的碎石河滩来回踱步,时而愁云满面,时而豁然开朗,时而又悲从中来。
我悄悄立在一块大石的身后,目睹这一切,却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如若他发现了我,向我求助,我该怎么办呢?
老实说,我惧怕这条河,饶是我与它日夜毗邻,跳跃的浪花也偶尔使我欢欣,我仍是怕它。它吞食了我的挚友,将他撕碎,抛弃,粗暴地对待一个用尽全力活下去的生灵,这使我不知道它活泼烂漫的外表下掩藏了怎样的心肠,不知道它善良恭顺的脾气何时会发生骤变。但此时,似乎有另一种声音在与我脑中的思想打架,我仔细来听,竟又是衍周的话——绍篱,我们迟早要到对岸去,不是今天,也许就会是明天、后天,我们的好奇和热忱等不了太久。
我只觉得脸颊发热,心里也热了起来。
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使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忙看向那人,发现他已然狞髯张目,暴跳如雷了。被他掷入河中的石块似乎也带着怨气,溅起的水花几乎迸入我的双眼。
“这该死的河!”
“该死的石头,该死的鬼地方”
“我死也要过去······”
“啊~~~啊~~~啊~~~”
他朝着对岸声嘶力竭地喊,幽长激愤的嚎叫撞上对岸的山壁又投射了回来——大山对他的控诉不屑一顾,他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河边,大声地喘息。
死…
死?
死!
我确信听到了这个字,我怕极了这个字,“死”即是彻底的毁灭,永恒的消忘;是命运对生灵的凌虐,也是蝼蚁以卵投石的抗争;是这世上最悲壮,最暴虐,最莫可奈何的事情。衍周不就是死了吗?这是多么沉痛的过往。难道又要我看着眼前这衣冠济济,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前去送死吗!我想也不敢想。
不知是什么怂恿着我从巨石身后走了出来。这是一瞬间的事,没有想象中的艰难。
当我正从阴影中侧身而出,一束焦红的余晖打在我的胸口,我的心脏竟然由温热变成了炽烈,那久违的沸腾着的是什么?是挣脱的快感吗?还是无畏的快乐?我只知道,那是只有和衍周在一起时才会有的感觉。
读书人果然第一时间发现了我,他缓缓站起身,接着疯狂地向我飞奔而来,眼中溢出的欣喜如同激流的洪水,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甚至想要张开双手去拥抱他,那一刻,没有什么值得惧怕。
“你需要我的帮助吗?我可以让你踩在我的身上,也许我们都可以过去!”
他没有回答,只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我的身体,似乎对眼前的一切仍旧难以置信。
“我早先怎么没有发现你呢?”他的手握住我的,用尽全力晃了一晃,眼中满溢而出的光彩一时难以熄灭。
“因为我藏起来了呀!”我嘿嘿笑着,他可真傻。
“啊哈!我终于可以过河了!”
“嗯!我们现在就出发!”
他欣喜若狂的跳上了我的脊背,他可真重啊,我几乎站立不出住了。但我的内心却是毫无疑问的欢欣雀跃,拖拽着沉重的身体,佝偻着,步履蹒跚地,竟能忘记了与锋利的碎石摩擦时火辣辣的痛楚。我想和他说话,一刻不停地:
“你知道吗?除了你之外,我原本也有朋友的,他叫衍周。他说过,我迟早要去对岸看一看,不是今天,也就是明天、后天!”
“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想,我会是在哪一天呢······”
“我每天都在做准备,然而,一天一天的竟这样过去了。”
“但我从没想过会是今天,不!我从没想过会是任何一天,我总在一面接受,一面抗拒,一面期待,一面逃避。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要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心境中度过岑寂的一生。”
“哈!竟是你出现了,你让我做到了单凭我自己无法决心去做的事,你让我结束了这样苦闷无聊,乏味孤寂的生活,便是我再不愿承认,我也要感激你!”
“可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读书人眼中的光芒终于褪去,只剩下黑漆漆的两个洞。他瘫坐了下来,像破碎了的漏斗里的流沙,又如同一条随风而靡的破败棉絮,连魂魄也被抽走了。
“我的流樱,你在哪里,我只听说你逃至这个此处,我走遍整个村落,独独剩下这河对岸没有去过,我信你在那里,你一定要在那里,一定要在······”
我只听着他哀切的倾诉,声音由浑厚清亮,变为口鼻共鸣的嗡响,最后竟将头埋进衣袖中排山倒海般哭了起来。原来读书人是寻亲而不得,受了爱别离,至亲散的苦楚。想到这里,我心里也不免凄怆感伤起来。
此时,我们已经行至河心,一阵疾风伴着直泻而下的河水,一波紧接着一波的撞击着我的身体。我在乳白色沸腾的“泥沼”里横冲直撞,左右摇摆。我想起了衍周的命运,心中不自觉地恐慌了起来。不!我不能!我既已出发,就不可以在中途丢弃了勇气。我的眼睛直视前方,拼命稳住重心,只待这一波激流过去。读书人将头深深埋了起来,他的颤抖的双手狠狠地捏住我的脊梁,指甲陷入我的血肉,他的沮丧、焦灼、恐惧全倾注在十个指尖上,使我感到刻骨的疼痛。过了一阵,似乎渐渐适应了这狼奔豕突的激流,我发现自己竟能够缓慢地向前移动。接着,我时刻保持身形的稳定,紧紧摩挲着拦腰冲击的急流,丁点儿丁点儿地向前挪动。那对岸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跟着越来越紧张,总是担心下一秒就会横生变故,然而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当我踏入浅滩,只觉恍如隔世。
“我们到啦!”。
“到了······”他说,更像自言自语。
身上的衣服大半都透湿透湿的,他立在河岸的草丛中瑟缩发抖,水滴怕打着鬈曲的绿叶啪啪作响。
“你冷吗?”我忧心他的状况。
“好冷······”颤抖的声线似被牙齿咬碎了之后散落出来,绵软不成形。
我想告诉他,我似乎也有些冷了。因我发现我的胸口似乎被石子戳了一个洞,缓缓地有寒气灌入心中,使我不能动弹。但不知为什么,我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他自顾自地摩挲着水漉漉的口袋,找到了一个小盒子一样的物件儿,抽出一根木棍,使劲儿一划,木棍儿折了,伴随着一颗小小的火星盘旋了半圈儿就熄灭了。
“这可真是个好东西,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火了!”我兴奋极了,用力向他身边靠了靠,又似乎纹丝未动。
小木棍折了五六根之后,终于划出了一团豆大的火星,他顺手搓了一把干燥的软柴盖了上去,火势立即大了起来。我高兴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也望着他手里火红的温暖。他看了看我,径直向我走来。我兴奋地直跺脚,眼看着他走到我的身旁,让温暖慢慢地向我靠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轻轻地······最后,将这团大火球丢在了我的身上。
我身上干燥的地方所剩不多了,但还是烧了起来,大火伴着滋滋的水汽和呛人的青烟,这一切让我如坠噩梦,痛心不已。
“为什么”,我看着他,内心撕裂一般,但眼睛却是干涸的。
“为什么”,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不断加着软柴,以助火势。
原来他只是冷了,他太冷了,需要火,需要柴,也需要我······
恨吗?怨吗?也许是的,毕竟是我将他渡过了河。
恨吗?怨吗?也许没有,因为他也渡了我。
夜风习习,沁凉入人心间。我想衍周若还在,定会为我感到高兴的,他大概会这样说:“看吧绍篱,我说过的,我们有好奇心还有热忱!”。接着我又想到了眼前这粼粼波光的潺潺流水,它似乎不那么令人畏惧了。它很久很久之前就在这里了,喜怒无常,桀骜不驯是它本来的脾气,汹涌澎湃,一泻百里是它习惯的步伐,它从没想过要为难任何人。紧接着,我又想到了眼前黑洞洞的石壁,和无数个岑寂的长夜里的我的影子,却独独没有去想眼前的读书人,因为在化为灰烬之前,我实在来不及想地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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