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1壶苏东坡

重温1壶苏东坡

1．我书意造本无法

东坡跋王安石书曾言“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他认为无法之法应是超越二王欧颜等的程序化，寻找到法的源头“意”了，故曰意造。

正如庄子《天道》篇所言形、色、名、声都是次要的，可贵者“意”也。从意再次出发则是创造新的形与色，也可以说是新法，亦即“出新意于法度之外，寄妙理于豪放之中”，逍遥法外而合情合理。法须舍弃，无法之法更不可学（《金刚经》：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意”非常重要，是一切的源代码。什么是意呢，陶诗云：此中有真意，欲辩己忘言。《天道篇》轮扁说：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亦即如佛在灵山那么拈花一笑，苏东坡把话说到这，余者留给我辈自己去感悟了。但是还是要给坡公叩首的，他开了有宋一代的尚意书风，让后人晓得以形与色呈现的书法之法之外，还有个极其重要的“意”，那是书法创作的最本源。

2．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早了八百多年詹姆斯尚未提出“意识流”这个概念，普鲁斯特、乔伊斯尚未开始意识流写作，东坡即在其《文说》如是说。中国人早早知道万物万事（包括宇宙）都是有意识的，“意”的外部呈现为形、色、名、声。人的意识表露出来可以是一幅画、一首诗、一句话、一个字、一支歌、一座屋宇……甚至一场战争。但是意识是莫名其妙、不可言传的，它是先天存在的，不可人为干涉。费洛伊德研究人的潜意识，从梦来分析它，这在中国属于旁门左道、江湖骗术，如“周公解梦”等等。说白了，梦依然是意识的外部呈现，是形、色、名、声，同一幅画、一首诗差不多，算是一场电影吧。大多数人以为从意识的外部呈现——人类后天创造的形、色、名、声，说得清自己内心潜在的意识。其实是错的，请解释为何上亿只精子只你来到人间？基于何种意识呢？东坡知道意识是先天的，不可以去研究它，更不可以去干涉它，且它是绵延状态的，只当它是一场大水：“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地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另东坡《答谢民师书》亦曰：“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3．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东坡一辈子兴许没画过多少画，留下的也不知是真品还是赝品，更未曾见哪个津津乐道于坡公某一用笔某一用墨。可中国绘画却因他的思想改变了航向，这好比毛泽东改变了中国的政治局面，非一枪一炮之事，康南海改变了民国书风，非一笔一划之事，坡公成为画史上一座分水岭。沿原来的路走下去，我想大概是近似于日本浮世绘的画风吧。摹写物形是绘画的初级阶段，坡公说那是小孩子玩的。好比制作了机器人外形，而欠缺智能程序。如书法自魏晋一路下来到了唐代，颜柳甫出造形已臻完善，坡公便也着手于“造意”之事。关于绘画，他说：画至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真像电脑硬件组装好了，接下来就是安装软件啊！写意——意，一切形、色、名、声的源代码，故而东坡崇尚写意，遂使绘画脱离匠人制作进入文人抒写。他乃是艺术家中的艺术家。原谅我一再以计算机智能原理比方古代文明，可是现代科技不是从古代文明孕育出来，难道说是外星人送来的？东坡居士第一个提出要给绘画“机器”安装智能化驱动程序——意，方便一代代画家的创作，还可以像玩电脑游戏那样用来玩了——文人自怡，尤为重要是让更多有识有志之士如赵孟頫、董其昌、青藤、八大、石涛、吴昌硕、白石、宾虹等，以之从其他艺术领域——文学、书法、金石等下载相关的补充程序，得以一一健全了中国绘画。另外，米芾是东坡的优秀助手，我们必须记住是他动手安装了智能化驱动程序，并将之优化到最佳状态：米家云山，卧茄点——绘画智能程序的第一代编写语言。这个比方不是很准确，但是最接近。

4．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身处不同的时空维度，所见竟如此截然不同。

东坡比塞尚早了八百多年思考这个问题。

就此，苏轼是中国文人画鼻祖，塞尚是西方现代艺术之父。

爬行在圆球上的蚂蚁眼前永远是一片平面，我们如何才能看清世间万物的庐山真面目？塞尚说：用圆柱体、圆锥体和球体来表现自然——以同时性视觉，全方位来感知，而非片面单一拘泥于某个角度某一瞬间的假相。东坡说:只缘身在此山中！必须倒过来，把“山”纳入意识之中——如同移动的镜头将之一一拍摄，徐徐展现一座四维动态的山。

东坡比塞尚高出了一筹。

因此，毕加索运用塞尚观点创作的所谓立体主义风格的《亚威农少女》，女人正面的胸脯变成了侧面的扭曲，正面的脸上出现侧面的鼻子，甚至一张脸上的五官全都错了位，呈现出拉长或延展的状态；而秉承东坡思想的文人山水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则让观者视觉跟随一个隐形的意识的指引在画中游览，从远到近、由浅而深、自高向低，此即山水画构图的平远法、深远法、高远法……所有的角度皆身临其境，一一领略其中的峰峦变幻、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一座在意识之中活着的大山呵！从乔治•布拉克的《埃斯克拉的房子》能清楚看出，立体主义对于房子（物体）的几何图形化处理同中国文人山水画对于山峰的理解几乎是同出一辙，但是山水画剪贴拼接宛若自然——用电影语言讲：镜头推进更为舒缓，接近人意识里的时空感，而立体主义使用了蒙太奇式镜头重叠的方法,给人的感觉是混乱荒谬，我觉得立体主义要么过分跳跃，要么搅成一塌涂糊，都因为未能如中国人那样理解“意”——即柏格森所谓的心理时间的绵延不间断特性，詹姆斯提出的“意识流”。

5．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

我太喜欢吃肉了，恨不得猪能长五条腿。

那回在武夷山参加笔会，顿顿把一盘红烧肉一个人吃得快精光，遂被道友邱贵平邱大和尚先生发布在博客曝光示众（我惭愧不已）。

东坡居士仕途失意，诗书娱情，以酒肉养志，自诩老饕，后世称许他为美食家。东坡诗文不时涉及各式吃食，现时还流传不少冠名东坡的名菜，我觉得“东坡肉”是可信的，那确是他的原创。“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烹饪方法，却隐含大智慧:初层为饮食，原汁原味乃是至味；次层为养生，用现代人的话讲但凡是添加剂都有害，过分加工则导致营养流失；三层为谋生，最简单的方法通常也是最有效的，坚持就是胜利；四层为为政，假如锅里的肉就是百姓，王安石的新法也好司马光的旧政也好，少折腾对他们才是最好的；五层为艺术，没有捷径，聪明人也得用笨办法，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是最高境；六层为生命意义，生命就是时间，时间就是等待，终极美好的等待就是美好，终极苦涩的过程就是煎熬；七层为求道，无为乃是无不为；八层为宇宙观，天为盖，地为锅，万物万事一锅炖；九层——不就一锅肉嘛！肉，还是肉，可是吃肉被提升到哲学的高度了，吃得好也能吃出名堂来，成名成仙成佛。东坡肉，不妨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