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3故事节丨摩登时代:金牌段子手

作者: 司马远九郎 | 来源:发表于2018-05-07 00:10 被阅读340次

     

    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摩登时代:金牌段子手

    我今天不该出现在这!

    你诅咒生活待你不公,却从不为自己的境遇承担责任。

                     —— 凯文·史密斯《疯狂店员》

    我被抽调到拆迁临时指挥办公室的第一天,我们几个——无非是张三李四王五蔡六,说好听点说威武点,也可以是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若要把自己当作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南侠”展昭,那最终必将自讨没趣的,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当然称之为“影像化思维”亦未尝不可,——一起下到拆迁区域去做动员工作。

    我有个同学就住在这个片区。我来做工作顺带也看看他。尽管他不一定真心欢迎的。

    他是网络写手。但他不写武侠不写穿越不写侦探不写科幻不写言情,连盗墓都不写,只是一员段子写手。他以此为生。

    写段子也能挣钱?

    可挣钱了。有些网站为了赢得点击率,网罗一大批写手为他们制作原创段子,当然了必须你的作品有独到之处,譬如说,污一点,再来点无喱头什么的,点击率才高——娱乐搞笑是当今的主流消费文化嘛——网站也以此跟写手结账。他自己这样告诉我的。

    世界真奇妙啊,当时我一听就感叹道。我那位同学说,一点也不奇妙,只是比较冷门的职业而已。他说,你天天在单位上班,有工资领有奖金领,医保养老五险三金什么全都有——有保障啊,可是在外头谋生存的,什么样的钱都有人挣,你知道的,有卖血为生的,职业化,隔几天起个早,喝下一大盆盐开水,绕老城区跑一大圈,去医院抽个若干CC,卖钱养活一家老小。据说,也有专门卖精子的,这个可能要那方面特别旺盛,又是独身的吧,而且不梦遗,不然白白流失了。还有卖信息的,卖资料的,甚至卖人头的——医闹、交通事故、矿难,被雇去充当死者亲属。卖身,女的做鸡男的做鸭,还有卖屁股的,哈哈哈,哈哈……我那位同学讲到这笑个不停,尽管他并不胖,脸也不够大,却使我想起某个大胖脸、在互联网做脱口秀节目的家伙。

    那天到他家时,他正看一本什么外文原版书(并非常见的英文、法文、日文、俄文,疑似拉丁文或者梵文),不借助字典词典或金山快译软件,徒手看!我这位同学叫焦志强,他一向阅读范围很广,涉猎到政治、历史、金融、哲学、文学、艺术,五花八门。有次他给我推荐一本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城堡》,他说我在机关上班,一直是小科员,十年如一日没半点长进,如同小说里的土地测量员K一直不能进入城堡内部,是被一个魔咒锁住。但我读过后觉得不如盗墓小说好看。卡夫卡表面上写的是现实中的情节,却荒诞不经,像梦魇一样;南派三叔写得天马行空、漏洞百出,还是能让人接受呢。

    焦志强边看《拆迁安置以及补偿暂定办法》(他放下外文原版书),我们边聊着些别的,谈到我们以前的班花嫁给个澳大利亚人,据说那家伙并非从欧洲大陆来的白人移民,却是为数不多的塔斯马尼亚岛原住民的后裔。

    “雄袋鼠有两根阴茎,不知这位澳洲土著男身上的家伙什么样构造,哈哈。”黄段子高手焦志强说,“澳洲很早以前就跟其它大陆分离,并长期与其它大陆相隔离,是各界中独立性最强的。那里的动物主要是古冈瓦那大陆原始动物的后裔和独立隔离发展的特有类型,因而澳洲也以物种最为独特而著称。”

    “真的吗,雄袋鼠有两根阴茎?”我们当中有人诧异地问。

    他说,这绝对是真的,不过雌袋鼠也有两孔阴道,正好纹丝合扣,但澳洲土著男若有两根阴茎,娶的是单阴道的亚洲女性,那样的话就有一根是多余的。要不要像做包皮手术那样把它切除掉?大方的话当场把它送给护士小姐玩儿,或捐给社会——从巴士车窗伸出来小便被交会车蹭掉小弟弟的家伙便可将之移植到自己身上。小气就把它带回家,风干,如同一段腊肠,倘若出差了,家眷正好以之暂解燃眉之急。他真是口无遮拦三句不离本行啊,简直是污得不像样子。

    与我同来的工作人员中有位看了我一眼,又皱了下眉,转而对焦志强说:“焦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指两根阴茎一个阴道?”

    我连忙说:“《拆迁安置以及补偿暂定办法》,你有什么想法或者看法?能接受吗,上面的条件……”

    焦志强拍了自己屁股一下,他这个人跟别人有点差别,别人突然想起什么都拍脑袋,他一向拍屁股,让人觉得他用屁股思考似的,他说,“哦,我没问题,别人能接受我也能接受,别人签了我也签。”

    话说到这份上,倒也没必要就这个问题再多费口舌了。我问他最近可有什么新“作品”。他说写了个见女网友的。所有的人都说这个好这个好,讲来听听。

    焦志强说,他到她住处拜访她,凑巧她就租在这一带住,走过去就到了。

    到了他自我介绍说:“我姓焦。”本还想说是焦裕禄的“焦”,见对方戴着眼镜也许是个文艺青年,就没再解释。

    “姓生活啊!”姑娘说。

    她的意思是她姓这个怪姓吗?志强纳闷了,复姓有诸葛有司马有澹台,还有姓“生活”的!

    姑娘又说:“坐吧,坐吧,开始坐吧。”

    他就坐到沙发上。

    “嗯,沙发也可以坐。”

    “沙发可以坐。”他说。

    “一般坐到床上去,沙发只用来休息。”

    他只好说:“床和沙发都是日用品——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都是很好的休息嘛。”

    “不对,休息和睡觉是两码事,不要搞混了。休息不用戴套,睡觉要戴的哦。”她又补充了一句,“套子才是日用品。”这是刚刚流行的什么调皮话吧。

    姑娘要求他脱掉衣服。焦志强一再表示只是聊天,又不是游泳,不必脱光衣服。

    “你想要口……?”姑娘看着他说。

    “对呀,聊天——口头交流。”

    姑娘撇了撇嘴,说你真不懂还假不懂,又说她逼羊,焦志强说羊又不碍着你什么,逼它干嘛呢。

    姑娘说羊死了。焦志强问谁家的,姑娘说是她自家的,焦志强说怪可怜的!心想姑娘心真狠,好好的羊居然把它逼死了。他正出神着,姑娘喊:“擦擦。”

    焦志强说:“没毛巾啊。”

    “擦,擦擦擦我……”

    他终于找到一张纸巾,问她擦哪呢。他见她羊死了,挺难受的挺伤感的,痛不欲生的样子,却没滴一滴眼泪。

    “后面。”姑娘手指着身后说,“你走到后面去擦呀!”

    焦志强遂急急忙忙跑到她家屋后,擦起墙上那个大大的宋体“拆”字,油漆早已干透了,擦也擦不掉。

    他讲完,我说:“这个不污啊!”

    焦志强说:“表面上不污,因为这是一个冷笑话。”

    “也不怎么好笑啊!”我同伴中有位说。

    “冷笑话,要脑筋急转弯去想才好笑。”

    拆迁动员工作做了整整三个月没有半点进展。

    破破烂烂的建筑群里头,以我个人的感觉——住着四大恶人、江南七怪,十三名少林十三棍僧似的光棍,十二名金陵十二钗似的母夜叉,还有一百零八名水浒一百单八将似的刁民……也就是说,除了黄段子写手焦志强还算是个“正经人”,其他的都是些歪人,好比这里的房子没有一间不是东歪西斜的。哦,还有一大群哑巴,你知道的,若要同他们沟通就得通过翻译——懂哑语的人,我们从聋哑学校请一位女教师来帮忙。但是,跟哑巴们沟通还是非常困难,困难死了。有人怪这位热心的女士没做好,说她翻译得不够准确,女士说,这并不是她水平低,而是,口语与哑语本身的差距。她跟哑巴们用哑语沟通得好好的,但一经翻译成口语就变味了。

    “差距?你是说,哑语有什么问题?”我问。

    “不不不,哑语尽管原始简陋,但是——”女教师噘着嘴说,“但是它比任何一种语言都准确。”

    我们都有些被她说晕了,她比手划脚又解释了一番,还是无法令我们明白。

    最后她说:“比方说,哑语打个手势说‘搔痒痒’好歹还能搔到痒处,口语表述呢,说了根本就是白说。”

    焦志强被拘留了,因为他在网络上传播黄色段子。虽然查不到他在哪个网站注册,从他电脑上也查无存档或传输的迹象,但是前些日子他讲的那个段子正以《脑筋急转弯》的标题在网络上广为传播。

    而我也被单位处分了。扣了奖金,还停职检查。这挺奇怪的,因为我只是个普通科员,并没有什么职务,在拆迁临时指挥办公室挂的第十三小组小组长就算是职务,也是临时的啊。况且,我自己检点也没有出错的地方。拆迁动员工作未能取得进展,是客观存在的原因造成,难度大,一整片都这么样,不独是我们小组的问题。

    我找我们领导要个说法,我去他办公室,他正看一份什么材料。等我把话全讲完,他才抬起头,准确地说是从眼镜片后面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自己反思反思!”他说。

    我说:“局长,我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我再说什么,局长一味看他的材料,我想除非他把材料全看完了,才有可能再搭理我。毕竟看材料是他的正事,是他的工作。那么厚的材料要看到什么时候,才看得完呢?我快当场崩溃掉了,绝望极了!灰溜溜地走了。过后,我反思来反思去,想不出自己犯错的地方。这段时间写盗墓小说的南派三叔封笔了,据说是发疯进精神病院治疗去,我只好再找卡夫卡的读读。他另一本小说《审判》里银行助理约瑟夫·K在一天清晨突然被法庭审判有罪,他虽被捕却仍能自由生活,照常工作。他一直搞不懂自己有什么罪,也无法申辩。最后,他在碎石场的悬崖下被处死。我觉得我的遭遇同约瑟夫·K很相似。后来,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原因了。

    我们局长的女儿叫莉莉,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地下女朋友,也就是说暂时她还没告诉家里。我俩是在“崛起的亚特兰蒂斯”酒吧认识的,当时我不知道她是我们局长的女儿,她也不知道我是她爸的下属。我们上床了。还不想让她爸知道的原因主要是,我们局长让人给女儿介绍了个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儿子,那是个“高、富、帅”的家伙,可是莉莉不喜欢他,也不跟他上床,她说她“奉命”去跟那人约会,喝咖啡,时而装出端庄的淑女范儿,时而装出吃手指头的纯真无邪样儿,让他捉摸不着,难于找到应对的方式,总之他拿她没法子。我说,不怕对方恼羞成怒把你先奸后杀了?她说那人是傻逼生的,他爸是从小给人提夜壶长大的,他没那个胆子。莉莉说倒是像我这种表面上看老实巴交的才是最危险的。

    我说:“那你还跟我交往?”

    她说她欣赏我喝醉之后变幻莫测的性技巧,和不喝酒时讲得结结巴巴的“甜言蜜语”。她就喜欢我这款的“渣男”,没办法呢。

    我说:“到底有没有爱上我?”我的意思是认真的、严肃的。

    “你猜呢!”她耸了个极其性感的肩。

    我说猜不了。她说,猜不了,想啊。我说,想不出。她说:“你不是那么爱思考,换位思考啊,把自己当成是我去想,脑筋急转弯!”我说,真的想不了,我想不出她到底爱没爱我,也想不出自己到底爱不爱她。

    “你喜欢跟我做爱,我也喜欢跟你做爱。”我说,“好比那那那什么啊……”我觉得自己有点儿犯傻了,有个比喻似乎要脱口而出,一时又说不出来。

    莉莉闭上一只眼眼假装射击的样子,说:“别说了。”

    于是,我们继续做爱。我让自己在她里面“脑筋急转弯”,深入浅出,钻来钻去,这就是她所说变幻莫测的性技巧。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个。她说她断断续续也交过几任男朋友,但是从没有这样过,她认为在热恋中这个很重要,对以后的婚姻生活也很重要。但是,这个又不好向别人言传,尤其是向她爸明说。而我的条件——另外各个方面:颜值、工作、家庭背景等等皆不给力,还讲话结结巴巴。所以,她一直想不出用什么方式去告诉父亲。

    “不行了,你爸可能发觉咱们的事了。”我说。

    “怎么会呢,他从哪里知道?”

    我认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某些人向局长告密的。这次单位对我的处分就是他给我一个警告,给双小鞋穿穿,还不识趣,早晚还有更不好受的!另外,局长也许考虑到事关女儿的声名和自己的面子,能顾及还是要顾及,所以他叫我自己反思反思,而不挑明。

    我们局长工作八小时之内看材料(永远看不完)、开会(永远开不完),在这点上很像《城堡》里的高级官员。作为城堡外面的土地测量员,我知道看材料和开会非常非常重要,但是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则无从得知。工作八小时之外,我们局长喜欢打打扑克。

    那天晚上,莉莉陪她爸打了几圈扑克。

    父女俩在游戏大厅登陆后,进入一个房间,同另外两个人玩斗地主。

    一人一台笔记本电脑并排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俩能够互看对方的牌,因此另外那两个人老是输,老是输,他们老是赢老是赢。这样的玩法很新奇,我们局长玩得很起劲,欣喜若狂的。

    我们局长意犹未尽,莉莉却说咱们聊天吧。她把笔记本拿到自己房间里。

    局长还在客厅,他用手写板跟女儿聊天,他女儿在网络上,同时也在家里。局长的ID昵称挺酷的,叫“皇阿玛”,头像是个大帅哥,个性签名是:日理万机,玩来玩去一只破手机;佳丽三千,翻来复去一个李惠贞(李惠贞是莉莉她妈——莉莉帮局长注册的,并在他授意下弄齐所有的“资料”);莉莉昵称叫“还珠格格”,头像是个小萝莉,个性签名是: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一棵树,另一棵也是一棵树。

    父女俩开始聊天了。

    莉莉给她爸讲了个段子,说有兄弟俩一起去买鞋子。买鞋子的过程中出现了些状况,大概是哥哥想按自己的尺码帮弟弟挑鞋。弟弟说他的鞋子合不合脚,他自己的脚才清楚。这段子其实是传统老段子,《笑林广记》或《笑府》上有的,说不定《庄子》或《晏子春秋》也讲过了,莉莉从网上复制过来,还以为是新段子呢。她爸想不出她给他讲这个老掉牙的段子用意何在,一头雾水的。他给她发了个晕的表情。

     还珠格格:您不明白吗?

    皇阿玛:一点也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还珠格格: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的脚清楚。

    皇阿玛:想说什么直说吧,朕恕你无罪。

    还珠格格:关于儿臣男朋友的事!

    莉莉说出我的名字,说我是她真正的男票,恳请局长大人不要老是整我,而要无条件接受我,必须的。

    莉莉没想到她爸会发那么大火,丢下笔记本把她从房间里拉到客厅,问她怎么跟“这家伙”鬼混上,先不说“这家伙”各个方面都不符合当“驸马”的条件,差太远了。而且,“这家伙”最近跟一个在网络上写黄段子的搅在一起,黄段子写手是他同学,是个拆迁户,作为拆迁动员工作人员,他跟这种人搅在一起,鼓动群众不配合拆迁!现在,黄段子写手被拘留起来了,他还不反省一下。据莉莉后来向我描述,她爸那天晚上非常生气,两只手放在背后,把上衣后面支起得老高,在客厅里来回走来回走,好比一个生气了的毛主席来到他们家。他说这都是为她好!他和她妈为了培养她操碎了心,这么宠着她,她居然这样。莉莉心里有个感觉当时没说出:用心培养没错,宠她也没错,可是管束太严了,等于把她当成宠物狗狗,照顾得像小公主,无非是想牵出去遛时,与同小区的李太太王女士比:你家有杂交哈士奇,我家有纯种贵宾!

    “都是姓焦惹的!”莉莉嘟着小嘴巴说。

    我吐了吐舌头问:“什么呀?你说什么……”

    我一开始没听懂,还以为我们做爱引起的什么,细想才明白是说焦志强,原来是“都是你那同学惹的祸。”

    “怎么了?”我说,“他被拘留是只不过是在网上传播黄色段子。可是他是被生活所迫,焦志强以前在杂志社当编辑,分管幽默小笑话和脑筋急转弯的栏目,杂志不景气,裁员时被裁掉了。总得弄碗饭吃啊,又不偷又不抢的,本来就有点冤……”

    “不不不,跟黄段子不相干,黄段子现在铺天盖地都是,网络、手机微信、电视上的娱乐频道上都有这个,谁去管它!再说,黄段子还能活跃气氛,领导讲话开头都要即兴讲个黄段子呢。”莉莉说,“就怪他不配合拆迁。”

    “他第一时间就表态说只要别人签他也签。”我说。

    “暗地里焦志强鼓动群众不要配合拆迁,还弄了个微信群,好像叫‘钉子大联盟’,或者是‘抗拆人民团’什么的,我记不大清楚。反正别人都这么说。他不用上班,天天挨家挨户串门给人讲解,宣扬怎么怎么来对抗拆迁,提出苛刻条件,索取更高的补偿和更好安置。”莉莉说,“他被拘留真正原因就这个。”

    莉莉还说,其实她爸并不知道我俩的事,倒是我们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了。如今面临的更大问题则是局长不允许莉莉再跟我见面。之前他被蒙在鼓里,现在可要对她采取监管,上下班由司机接送,没得到批准、没人陪同的情况下不能外出购物或会朋友。她刚刚在商场里费尽心机地甩开她妈妈,好比当年地下工作者甩掉军统女特务,回去准要挨训,他们还会加强监管的力度呢。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要命的,一天不同我见面,一天不同我做爱,她都受不了。这对我来说也是要命的,一天不同她见面,一天不同她做爱,我也受不了。我们隐约觉得双方仿佛都是还没断奶的小孩,仿佛都是染上毒瘾的瘾君子,相互沉溺于对方,把对方当成乳汁或者海洛因。

    “怎么办?”我说。

    莉莉想了许久,想得很使劲,终于想出一个法子,请她奶奶出马。莉莉说奶奶曾经是历史教员,能说会道,擅长于引经据典,凭她老人家的三寸不烂之舌,口绽莲花,晓以利害,不费一兵一卒,也许就可以说(音“税”)服她爸。莉莉说出奶奶的名字,我马上“啊”了一声,老太太教过我们!我说是哪个学校哪年哪届。莉莉说,没错!没错!奶奶退休前最后教的就是那一届。

    我说:“我记得老太太给我们上课,从不带课本,就白嘴讲故事,讲得精彩极了,非常有画面感,再调皮捣蛋的学生都被吸引住(包括不喜欢历史的女生们),一堂课45分钟仿佛被偷偷缩短了,下课铃响起,大家觉得还没听够,交头接耳谈论老师刚刚讲的那些,仿佛看了一场好电影似的。再翻开课本看,内容还是那些内容,就是没有老师讲得有味。”

    老太太把我们局长喊去她的住处。通常他每星期都去看望她一次,像这么特地“约见”,他有种隐隐不安的感觉。老人身体健朗,不久前的例行体检报告单将她“形容”得就像返老还童的“天山童姥”,老人除了退休金,尚有稿费收入颇丰,经济上没问题,中年离异后潜心于故纸堆,与古为徒,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像寻常老人莫名其妙就产生孤独感,想找个人唠嗑。我们局长意识到她要跟他谈的是“关于”他的什么“问题”。

    我们局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去了。

    老太太的书房,有著名学者题字的“煮古斋”。她说要给他测一测智商。小时候都是这么样,她让他做趣味数学题、填字游戏、拼图游戏、猜谜语。老太太说,当年是为了帮他全面开发智力,如今却生怕他过早进入老年痴呆。

    “你说,你一个当局长的若是老年痴呆了,坐在局长室办公桌后面吃着手指头,那就羞死人了。”老太太说。

    我们局长怔了下,而他素来对他的母亲大人又敬又怕,因而不放过任何一个奉承老人家的机会,赶忙说:“娘,您真风趣。风趣得就像电视上演的宰相刘罗锅、铁牙铜牙纪晓岚和天花乱坠的东方朔。”

    “不不不,姐是风趣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外加老顽童外加桃花岛主女儿古灵精怪的女诸葛黄蓉黄女侠,哈哈哈。”

    我们局长暗自嘀咕:“不要是容嬷嬷或者灭绝师太就好。”他脑海中浮现容嬷嬷和灭绝师太恐怖的模样。

    老太太说:“出个脑筋急转弯你猜。”

    我们局长噘着嘴说:“嗯。”暗自又嘀咕:“怎么又是脑筋急转弯!”我们局长曾告诉莉莉,从小到大他在老太太——与其说是他的慈母,倒不如说是严师——面前,总是脑海中像放电影似的出现“字幕”,此时他脑海中字幕就是“怎么又是脑筋急转弯!”事实上,大多数人在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长者面前都会如此的,只是自已没注意到而已。

    老太太说:“史书上记载——孔明字诸葛亮……”

    我们局长说:“是诸葛亮字孔明,怎么会是孔明字诸葛亮,娘,您记错了吧,还史书上记载呢。”

    “脑筋急转弯嘛,主要是要有娱乐色彩,不那么认真的,诸葛亮字孔明或孔明字诸葛亮都行。我的意思是说,这道脑筋急转弯智力测验题是史书上记载的。”老太太说,“如你所知,史有正史、野史之分,譬如说历代遗留下来的文人笔记……好了,暂且按下不表,今儿不是要跟你讲这个!”

    我们局长打小知道他的娘亲巧舌如簧,擅长于狡辩,天下无双举世无敌,难逢对手独孤求败,万人皆甘拜在她下风(她晚年曾在一篇文章批露,自已就因锋芒太露,造成配偶心理压力太大,另寻别爱,她那废柴丈夫跟她离婚后,娶了个没什么文化的村姑,并调动工作到偏远乡村支教,一辈子不敢出来,他算是也争了一回气),他也就不敢吭声了。

    老太太接着出题说:“史书上记载——孔明字诸葛亮,问——那么曹操字什么?请答题!”

    “曹操字孟德。”我们局长脆生生地答道,好比他是踊跃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错,曹操字做爱!”

    “娘,这这这,这下您真错了吧,曹操怎么会字做爱呢。”我们局长期期艾艾,犹豫不决的,最终还是壮着胆子申辩了,却不知老太太葫芦里还装着什么药。此时他脑海中的字幕是:?!@#¥%(&…………

    没想到,老太太竟“呼”地站起,厉声喝道:“操你娘的,史书上记载,曹操就是字做爱!史书上还记载,你爹操你娘,生出你这个弱智兼老年痴呆症的,从小缺少教育,长大后欠抽,不知道曹操字做爱的?!”

    我们局长一愣一愣的,有点反应不过来哩。但他清楚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发这么大火。

    “明白吗?”老太太口气缓和了些,重新坐下来,说,“再给你出道题,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四个字共计刺了三千六百五十一针,问——假如,假如秦桧的妈妈也想给她儿子秦桧刺字,‘为民除害’四个字,需刺多少针?”

    我们的呆萌局长因答错过一道题,再也不敢贸然作答。

    “回答!‘为民除害’要刺多少针?”老太太咄咄逼人。

    我们局长说:“答不出。”

    说真的,让数学家、书法家、纹身高手、生命医学工程人体研究专家合着一起来,也答不出这道题的。

    “你猜!”

    “猜不了。”

    “猜不了,你强猜啊!你不是很会拆吗?一拆一大片,假如不是国家政策不允许,说不定你们还强行拆迁了!”

    “娘……”我们局长听出老太太话里有话。

    “猜不了,你不会脑筋急转弯吗?你弱智了,你老年痴呆了?你脑筋不会思考了吗?”

    听得明明白白的,又稀里糊涂的,我们局长弄不清老太太所说的“猜”和“拆”,到底哪些句子用的是“猜”字,哪些句子用的是“拆”字。关键的关键她所说的脑筋急转弯具体指的是什么?!而此时,擅长洞查他人心机的老太太居然像弹幕党一样,在她儿子脑海中输入一行炫色的加粗字幕:“哼!小样的,看老娘怎么收拾你!”从小到大,但凡他犯了错都会这样的,直到荣升为“局座”这两三年才稍好些,我们局长不禁打了个冷颤。

    “娘,有什么要教谕儿子的,您明说啊!”

    “真想一针就刺死你!好吧,给你指一条路,救得了你救不了你,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老太太说,“我有个学生,非常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乃太史公所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人,且能妙笔生花,如苏东坡、徐文长嬉怒笑骂,皆成文章。他姓焦,叫焦志强,失业后在网络上写段子谋生,又碰上拆迁,可是你们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关在拘留所里。‘猜不了’或者‘拆不了’的问题,你都去请教他吧。他比你会脑筋急转弯!”

    以上是莉莉把拆迁和焦志强被拘留,以及她爸阻挡她和自己喜欢的人来往,一系列的事告诉了奶奶,请奶奶“出山”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好比当年孙膑的老师鬼谷子先生在齐国使节苏代的再三请求下,下山搭救燕国重围中的齐国名将孙膑和独孤陈。我们当年的历史老师演了一出“三娘教子”,给我们局长上了一堂课。事情经过是后来莉莉告诉我的。(后来的后来我们局长让那房地产商的儿子“腾”出他的女儿,交给我由我专人来泡她。莉莉高兴死了,她可高兴了,我也很高兴,为此我们特地多做了一场爱——以往一天一场,那天加演一场,共计两场——以示庆祝。)

    话说“测智商”的第二天,我们局长要我陪他去拘留所看我那位“姓焦的”,为生活所迫“姓生活”了的同学。

    焦志强待在“6号间”里。在这里头6是吉祥数字——下次再犯事可以溜掉。8反倒不是什么好数字,它意味着“案发”和“事发”。6号间关着大概十来个人。他们没事干——据说,民警有时会弄些拆毛线、钉钮扣、糊灯笼、插花(塑料花)的零碎手工活让他们干,省得闲得发慌滋事打架。可是这种业务也不好拿到,外面应届毕业生一大群都在等着活干呢。打扑克当然是不允许的,属于赌博的都不行,拘留所不是商务酒店向来不提供赌具的。那就看看报纸,可是最近关进来一个人,老是把报纸撕了,他撕报纸并不是老年痴呆,而是小儿多动症,手痒痒。此人是所长的什么远房亲戚,民警和羁押人员都不敢说他。他把报纸撕成一片一片的,再拆成纸船、纸飞机、纸风车、千纸鹤、许愿星,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倒也好,出去时每人带几只留念。这些人没事干只好数手指头玩(无聊不是可怕的病,但足以要了人的命,同处一室尤其会交叉传染,不信你约几个人,什么事也不干,待在一起几天试试,准要疯掉了,自救办法就是:数手指头或不停地念佛),数完手指头脱下鞋袜数脚趾头。数个不停,数来数去就是1到10。除了一位打架斗殴被人砍掉一只手指头的数到9,还有个天生支指的数到11,看守民警都腻烦了,巡过来听到6号间里人人在数数,巡过去也听到在数数,或到9或到10或到11,从没超过11的,仿佛留声机卡带了。民警建议他们轮流讲故事,但不允许讲武侠,生怕讲着讲着就动真格,也不能讲侦探的,学会反侦探出去后违法就升级到犯罪,也不能讲科幻和穿越,那玩意听多了要从拘留所转去精神病院长住,更不能讲盗墓,那样就会想着挖个洞跑掉。只剩下言情好讲,可是“在座的”没有一个读过琼瑶阿姨、安妮宝贝或郭小四,即使号称博览群书的焦志强对于“新鸳鸯蝴蝶派”在海外、网络时代、小时代的徒子徒孙也是空白(他一辈子甘当“卡夫卡门下走狗”,乐此不疲,他曾说若将卡夫卡归类,那就是侦探悬疑小说,因为卡夫卡毕生写作为了寻找某个谜面的谜底,或者说寻找某个问题的答案)。民警说:那就讲讲身边或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小故事吧。

    我们到的时候,那些人讲得正美呢。陪同一起来的拘留所所长(此公是我们局长的老战友)正要喊他们停下,我们局长摆手示意:先别打断他们的“雅兴”,听听都讲些什么。

    正讲的那位自称是一名小偷,做贼的,可是这次被捉却是因为打架斗殴。他讲,那天他撬开一扇门,其实那门根本也没锁紧,几乎是虚掩着呢,他就走进去看看有什么好偷的,没想到有个声音热情地对他说:“你来了!”原来是女主人在浴室里,他吓了一跳想跑掉,她却在里头边洗着边对他嘘寒问暖,告诉他若是饿了,餐桌上有饭菜,自己先吃点,还说酒柜里有什么洋酒,不要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做贼这么久,从未有人对自己这么体贴关心。盛情难却,再加上做贼的本身就胆子大,他便坐下来吃喝开了。过了一会儿,女主人麻烦他去卧室里替她拿睡衣,他照办了,女主人问他要不要一起洗洗。他知道这叫“鸳鸯浴”,是一种很浪漫很浪漫的洗澡方式,他一直很向往呢,就恨没有机会尝试,因此又一次盛情难却了。

    那女的一直喊他一个名字,喊得娇滴滴、气喘吁吁的,不停地吐出舌头撩来撩去,时而舔一下自已裸露的粉肩,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好滋味。名字不是他的,应该也不是对方老公的,因为不多久她老公回来了,证实这件事。

    这个名字很长很怪。

    好像叫: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或者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或者是,在那生命中盛开桃花的地方……

    或者是,桃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反正很难记,也就记不清了。这位贼大哥意识到女人的老公不在家,她约见她的男网友,第一次见面,因此把他错当成那人。不多久,女人的老公回来了,他被臭打一顿。他很冤,挨打还被关起来。还有,这次他什么东西也没偷,而是那女的偷人,本来要偷的并不是他,偷错了才偷到他。从某个角度某种意义上讲:他是受害者!

    另一个人站了出来,这是一个很壮实的家伙,从短袖T恤里显现出发达强健的肌肉。他嚷嚷道:“混蛋,我没打你!”

    做贼的家伙很怕这个人,可想而知他就是那个女人的老公。做贼的说:“怎么没打我?哥,你踢我下身,撩阴腿,让我差不多武功全废了,要断子绝孙哩。”说完他翻了个自以为很妩媚的白眼,事实上很恐怖,任谁看到都觉得恶心极了。

    众人都笑了,我们局长和所长也笑了。

    女人的老公说:“用脚不算是打!”

    众人说,对对对,拳打脚踢嘛,用拳头才是打。

    “我最冤!以前我打人,打得别人头破血流、满地找牙,都不会被捉,还有人给我付钱呢。”女人的老公说他是一名业余拳击手。拳击用脚踢不算的!因此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打人。更冤的是,那天他本要去俱乐部打拳,一场顶重要的比赛,比赛过后还要去喝酒,通常都是他赢,获胜之后他和朋友们彻夜通宵地喝酒。可是,在路上遇到了倒霉事,才使得他调头回家来。

    业余拳击手说,他遇上的那事真叫倒霉,他骑摩托车去俱乐部,快到了,停下来买水果吃。他一向爱吃水果。他在家吃完水果每次都把苹果核、鸭梨核或者香蕉皮从窗户扔进对面楼的老张家,而老张家对此从无怨言。老张家对于从天而降的东西向来持欢迎的态度。因为有一年圣诞节,有户人家夫妻俩吵架,女的恨声说道:不过了!便捋下钻戒往老张家扔去。男的也说,他妈的不过就不过!他也捋下钻戒扔向老张家的窗户。老张两个儿子同时捡到大钻戒,交给他们爸妈,他们认为这是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从此后,他们愿意天天过圣诞节,天天从天上掉东西,不论好的坏的,苹果核、鸭梨核或者香蕉皮掉到家里也要欢呼雀跃地捡起,用红丝线系在大吊灯的烛形灯柱上,以示感恩。业余拳击手说,他那天在街边吃着一根香蕉,准确点讲是刚撕开皮,一口都没咬上,香蕉就断了,一段香蕉肉掉落地上,他刚想捡起来看是不是不很脏,吹吹沙土还能不能吃,一只脚向它踩了过去……

    “真倒霉!”白白失去了一口吃的,业余拳击手至今懊恼着,他说,倒霉的事还没完,那才叫做冤!踩他香蕉的老先生,当场摔个四脚朝天,脑袋瓜子摔破了,血流得一地都是,边儿的人出来主持公道,要他陪老先生上医院。老头确实伤得很严重,医院要他交一大笔钱,可是他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只好把证件、头盔、拳击套、护牙套和护裆套押在那里,回家取钱。因此才发现老婆偷人。

    “我够冤的吧!老婆偷人自己还被捉起来关!”业余拳击手说,“教授,你评评我冤不冤?”最后这句话他对焦志强说,他喊那网络上的黄段子写手为“教授”。

    焦志强说:“冤,所有的人都冤,比窦娥还冤!很多事我们想干,可是干不了,很多事我们不想干,可是偏找到头上来,大家都倒霉透了!有些地方,我们很想进去,可是进不去,比如说电影院、音乐厅、高级娱乐场所、旅游度假胜地,没钱买票没钱消费你就进不去,还有些地方,你得有能力、有特权才进得去,譬如名牌大学或某位大领导的办公室,等等。但是,有些地方你不想进,警察局、法院、监狱,还有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拘留所,神差鬼使就让你进来了。另一个是医院,你也非常不想进,但到了非进不可,需要治病了嘛,高级一点的医院又进不了。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钱、能力、特权使然。令你觉得心理不平衡的还有,有人就是进了不想进的——警察局、法院、监狱、拘留所,钱、能力、特权还能使之有所变动。”他指着沉浸于折纸制作的年轻人说:“好比这位兄台,白天在这里撕撕报纸折折小玩意,晚上就有人来把他接去别的地方过夜,第二天早晨再慢悠悠晃回来。”

    焦志强接着阐述:“但是,有一个地方是一视同仁的,谁也不觉得冤!有钱没钱,有能力没能力,有权没权,幸运儿和倒霉蛋都一样,不让你进你进不了,让你进你乖乖就得进,进去后一样的待遇,不分贫富贵贱。可公平了,公平极了,公平得不能再公平,公平得不像样子!呵呵呵,在那里从没人喊过冤。”

    大家都很好奇,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地方呢?

    焦志强说,他刚失业那段日子在火葬场做临时工,干那种把死人用小推车推进工作间,再将之弄进炼尸炉里的活儿。有天,他和三位工友合乘一辆摩托车,又喝了点酒,路上遇到交警临检,交警说你们违规了。没办法只得交钱认罚,开车的工友还得被拘留。那工友对交警同志说:“俺落到你们手上,罚了钱关上几天,还能回家。有天你们哪位落到俺手上,哼,交钱罚款,找关系也放不了人!”当时,交警同志全都怔住了,弄不清这家伙什么来头,有什么背景,不然就是酒后说疯话。

    所有的人都笑了,被人“偷”过的小偷和戴绿帽子的业余拳击手笑了,连那位全神贯注折许愿星的仁兄也莞尔一笑。我们局长和拘留所所长更是笑得腰都弯了。所长喊:“过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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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423故事节丨摩登时代:金牌段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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