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早晨，当我走出我打工的工厂大门时，一场大雾正弥漫了整个平原。而我的眼前，更是迷雾一团，身上的几十块钱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更不要说寄钱回家。
想着出门时妻子那满怀期待的目光，还有我那幼小可爱的女儿，我就禁不住想流泪。自从下岗后，生活之路在我面前越变越窄，做什么都有不如意。一晃出来三个多月了，工作没少找，可就是没有一个能干成的，最后下定决心到这家炼油厂来，却因为体力下行而被老板辞退了。想到这些，我便赶到极度的悲伤和绝望。在那一刻，我想到了自杀。
一条河流从城的中间穿过这个城市，河两边便栽了树，修了路，成为人们休息，闲耍的去处。这里的河堤白天人也比较稀少，清静寂寥，我便沿着这条长长的河堤，茫然地走着。
时间也不知怎么过去的，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
这时，我的眼前宽阔的水面筑起了一个坝，被拦下来的水流顺着一条人工渠折向城市里。当我沿着人工渠走了不远，便走到一座桥底下。人们沿着石阶走下来，顺河堤向前走去，再往前走就是闹市了，这于我的心境极不相符，无奈之下，我便在河堤旁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
城市的夜空，呈现出一种空旷的明朗，但越向遥远的地方，越显得浩淼，神秘。此时，它犹如一张巨大的黑幕，将这个世界捂得严严实实。人们在身边轻轻地走着，似乎要赴一个神秘的约会。
不知是眼前流水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样的原因，你分明能在这种阗寂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溜走，她去了就不再来了，无论她存在时是那么的绚丽或是黯然，寂寥，如同那掠过身边的飘忽的风息。循着那水面跳动的冷光，倏忽即逝，只能给你留下一片深深的怅惘。
这样想着，我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但一阵冷风吹过，又让我一下子回到现实之中。堤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原来亮着灯的地方变得一片黑暗。而那眼前那一渠的墨绿的清流，竟如一条蜿蜒的巨蟒，正急匆匆地向前赶去，如同要逃避什么一般。周围一片漆黑一片阴冷，使人不禁有些胆怯。但我环顾四周，我又能去那里呢？
我只能在这里坐着，也许会平安地坐到天明，也许也会在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压下“崩”的一声断裂。
“小伙子”
你能往边上挪一下么？这时，一个细切、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一看，一个老人站在我旁边。他干瘦、矮小，衣着单薄。右手提着一个小木箱和木箱捆在一起的还有一根可以折叠的小凳。他看着我，目光里透出亲切，但又显得不怎么自然。
我将我的包拿开，他便在我旁边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双手抖索着打开，抽出一支。
“小伙子，抽烟！”他把烟和一个打火机放在我手里，关切的说道。
“这里风这么大，小伙子你不怕感冒？”
“……”
“我的烟没有毒的。”
他见我没动。便摸出一支自己点上。但一口还没吸完，一整猛烈的咳嗽便压迫得他低下头去。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眼眶里满是浑浊的泪，苍白脸色显出痛苦的神色。
“老伯，你不要紧吧？”
看着老人这个样子，我的心弦禁不住拂动起来。惭愧和不安使我赶忙用手帮老人拍了拍后背。
“小伙子，”老人出气稍稍均匀了些，他把目光转向我，真挚地说道。
“这么冷的地方，是不适合过夜的。”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如果你不嫌我老头子脏，就到我那里和我将就一宿吧！”
不知怎么的，他的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怔在了那里。
“小伙子，不要这样子”他提起箱子，脸上透出一股坚毅的眼神。
“我住的地方远得很，你还是省点精神来走路吧！”
他住在离城很远的一条旧公路旁边。这屋子在没租给他之前，是主人用来堆杂物的偏厦。房顶盖的是水泥瓦，周围是红砖砌的墙，一进门便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唯有那扔着一床薄被的床和地上放着的锅、碗和酒瓶，才使人感受到了一些温暖。
“走”
进了门，放下东西，他便提起铁锅。
“我们去煮饭吃！”他对我说道。
出了门，往回走上几十米，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便有一间院落。
我们走进其中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里，里面没有人。屋角堆满了竹椅、竹凳。屋中央的几张大桌子上堆满了茶碟、茶碗。屋内靠里拉着一幅布帘，他走过去拉开，便看到一个火炉，上面盖了些新煤，没有一丝火焰。他用火钳往炉子里捅了几下，新煤便“轰”的一声漏下去，接着蓝色的火苗便窜起来。
“小伙子，来坐！”
他拉过一根条凳来，招呼我坐下。往锅里倒了些水，也在我旁边坐下。
这时，我才真正看清了他的脸。他的颧骨较高，使他本来就瘦的脸显得更瘦削。牙齿也可能掉了一些，双颊显得有些凹陷。额头上布满细细的皱纹，眉毛很细，眼睛也不大。但不知是离火近的缘故，整个脸却透出明亮的光芒，给人以平和，睿智的感觉。
他将手伸向火炉，一动不动，享受着火炉带来的温暖，神情里流露出无比的轻松和惬意，让旁人觉得沉迷和痴迷，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在寒冷的街头擦鞋的老人。
过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暖和了。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凌乱的钱。这些钱多数是一元的，又脏又零，有的甚至有些破损，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的兴趣。他一张一张的将它们拉伸、抚平，然后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用一双枯藤般的手，慢慢地数起来。
“今天还不错！”数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平静的眼神里溢出一丝欣喜来，“今天挣了二十二块钱”。
“等会儿我去买点卤肉，我们爷俩儿喝点酒。”他将钱揣进口袋里，快活地对我说道。
饭煮好了，他果真出去买了些肉及花生米。
他将床单揭起，就将饭菜摆在垫床的木板上。
我饿了一天，端起碗便吃了起来。老人没有吃饭，他用碗倒了一点酒，肉也不吃。抿一口酒，便吃几个花生米。这让我有些奇怪，但又不好问什么。
不一会儿，我便吃了几碗饭。饭太热了，我又吃的快。一会儿，我额头上便流满了汗水。这时，我看锅里饭不多了，便放下了碗。
“小伙子，你把饭吃完！”他拿起我放下的碗，将它盛满递在我手里，“我早吃过晚饭了”，说这话时，他用手抓起一个花生米丢进嘴里，又轻轻抿一口酒。
“这个是最好的下酒菜。”
原来这顿饭是专为我煮的。明白了这点，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忧伤。我端着碗愣住了。
“大伯，你…..，”泪水刹那间迷糊了我的眼睛，让我说不出话来。
“小伙子，别这样！”老手将洗脸帕递给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挺随意地说，“出门在外的人谁不会遇上点难处！”
“刚才在河边时，我就想问你点事，又怕你猜疑！”老人将碗筷收拾了下，倒出来没吃完的酒又被他倒回瓶里。
做完了这一切，他在那根小木凳上，望着我。
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些犹疑，仿佛这句话似乎在心里憋了很久。
“如果相信我这个老头，你能说说你的事给大伯听听吗？”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即让我吃惊，又在我的意料之中。话语虽是淡淡的却如同父亲的话一般，隐隐透出一丝严厉来。
我简单地把我的情况说了。当我说到我今天在河边的想法时。老人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柔和的目光里隐隐露出一丝悲伤。他将头扭向屋的一角，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风拍打着水泥瓦发出扑、扑的响声。暗弱的灯光在深夜，竟然如同裹上了一层寒冰似的发出刺眼的光芒。周遭是一片寂静，小屋就像漂泊在茫茫黑夜中的一片孤舟，载着两个迷惘的渡者，乘着微明的星光，寻找着那未知的彼岸。
“小伙子”
终于，老人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缓缓的，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很有力。脸上虽然显得很平静，但你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波涛翻滚。
“你不要怪我老人家说你，你这个想法是多么愚蠢啊！”
老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他心头，话语也变得急起来。
“你知不知道。 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一个女孩就坐在那个石凳上，一言不发。我那天收工的迟，十一点我回家时，她还坐在那里。结果第二天我去摆摊时，就听说下游发现一具女尸，赶过去一看就是她，一个多么年轻的生命…..。”老人说不下去了，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凄然地说道，“如果不是那个女子的事，也许我今天不会叫你和我一起走，你们简直太像了，我看你坐了那么多时间，真替你担心啊！”
在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大伯，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言不由衷地哭了起来，身子伏下去就要跪在老人面前。
“小伙子，不要这样！”老人嘴角微嗔，显得有些不快，伸出手一把拉住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明白么？像大伯我这把年纪的人，靠擦鞋维持自己的生活，还要给乡下老伴寄钱回去，你这么年轻，正应该是施展自己的时候啊！”
“………..”
“听大伯一句话，不要去做那些蠢事了。多想想自己的亲人，想想那些曾给你帮助的人，你会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
“……”
“唉！我也累了，我们休息了吧！”这句话说完，不一会儿，就从老人躺下的地方传来了均匀的鼾息。
那一夜，我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天我醒来，天已经很亮了，老人早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摆摊了。我带上门，悄悄离开了那间小屋。从此我再也没见过这位老人。
但这位可敬可亲的老人，已经永远留在了我心里。每当我苦闷、彷徨时，我就会想起老人。碰见他是我今生的幸运，是他让我懂得了什么是人间真情。
他默默无私的帮助，让我感受到人间随处可觅的温暖。
他那为生存所作出的不懈努力，也不停的催促着我去勇敢面对人生的风浪，走好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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