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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茶马古道过了场镇折了个几乎90度的大弯,就朝大山里钻去。无数的旅人便追随着它,在山林里穿梭,谁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春生站在原地。他使劲颠了颠身上沉重的茶包,让深深勒进肉里的背带稍稍偏离了原来的位置,感觉稍微轻松了一些,随后又蹭、蹭、蹭的加快了脚步。
虽然小小年纪春生就背起了茶包,但他的身子骨却没有因为茶包的重压而长得缓慢,反而像一株从岩缝里生长出来的松树,在生存的压力下,长得高大而又挺拔。他的背影看上去修长而又结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后生。
老一辈人都说背茶包的人命苦,是提着半条命在耍。但比起饿肚子的日子,这样的苦,对他而言就算不了什么。背一趟茶包,来回得半个月。爬山涉水,会让人流尽身上的汗,脱掉几层皮。但每一次得来的报酬买来的玉米面,也足够他和母亲在青黃不接的时候可以勉强度日。秋天树叶泛黄的时候,家里的几亩薄田,又会为一年辛劳的母子俩送上一囤黄灿灿的稻谷,一个冬天就用不着那么操心了。母亲会用家里的石磨一点一点的将稻谷磨出来,剩下来的粗糠,也可以不再留下来做菜包。家里那条瘦瘦的小猪,也因此变得毛色光滑起来,成熟时就能卖上一个好价钱。一年的盐巴钱也就有了指望,或许还能攒下件粗布衣服的布料钱来呢。这对于吃不饱,穿不暖的他们来说,就是能够感受到的实实在在的幸福。
天高云淡,过了正午的太阳不再炽热,从山谷里吹过来的风也是凉幽幽的,这正是背夫们赶路行脚的好时候。
刚过去的夏天的洪水将河床冲刷得干干净净。河滩大部份都露出来了,溪水浅浅的地方,铺满小石子的河底在阳光下五彩斑斓。
小溪在山林间绕来绕去,有时近,有时远。欢快的水声就像小翠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耳边。有时,它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就像她经常穿的那件绿衣服的衣角镶起的银色滚边。有时,它从大石头上舒展开长长的身子,如丝如缕,犹如她柔顺的头发飘散在水中。有时,它又会在崖边的大树下乘凉,那深深的小潭光影斑驳,那就是她乌黑发亮的双眸了。它的水也是有十分的温度的,就像她胖胖的手指在轻轻的摩娑着他的皮肤了。
秋天的大地满满的都是收获。地里空了,粮食装得农人的粮仓满满的。那看不尽的山林里,无数的野果也成熟了。挤在石头缝里的甜甜的地瓜子,高高挂在枝头果仁脆生生的野核桃,或是那一串串或黄或紫酸酸甜甜的羊奶奶,但在他心里都比不上那像小铃铛似飘摇在风中的八月瓜。那熟透了的瓜儿裂开了嘴角,就像一个小姑娘在远处在笑着对你说,快来摘我呀!快来摘我呀!但当你真正走进它的时候,它又在你头顶晃来晃去,又像在对你说,我就不让你摘!我就不让你摘!
哼!你不让我摘,你不让我摘我就不摘你了吗?
对这瓜儿,他自然是轻蔑的。在身体上,从小就在林子里野惯的他一点也不缺乏这种技能。况且,他空空的肚子也需要它们去填饱。于是,他总是跳起来,狠狠的把它们扯下来,放在嘴里一阵猛咬,再好的瓜儿也变得面目全非了。而现在,不知怎的,他却怎么也不敢轻视这瓜儿了。在采摘它们的时候,他总显得是那么的小心,生怕就伤到了它们嫩嫩的皮肤。他也不会用力的拖拽瓜藤,让那些还没有成熟的瓜在空气里干枯。它们在他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通人性的小精灵,和他有了朋友般默契的交流。它们懂得了他的心思,它们也是他心里的一片心意。而他对它们的这片小小的善意,也有了想不到的回报,每年的这个季节,他总能摘到最好的瓜儿。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身上鼓鼓的口袋,这鼓起来的地方,是他精心摘下保存起来的十多个“八月瓜”。想到这些瓜儿,他就有些高兴,它们鼓鼓的样子,像是要争着从口袋里跳出来。于是,他拍了拍口袋,在心里默默的对他们说,你们就在里面给我安安静静的呆着吧,还没到你们出来的时候呢。
“走路咋不长眼睛!”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忽然响起,声音不怒自威。
被这声音猛的一喝,他这才看见一个下山的人朝自己冲来,他赶快将身子往右边一让,竟然有些站不稳。
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扶住了他。
“走路看着点!”二爷生气的盯着他,他那被酒精烧红的眼睛里起了一团火,“别东想西想,吃些不长!”。
“总之,又想吃人家小翠的嫩豆花了哇!”家贵在一旁瞎起哄着,引来众人的一阵笑声。
“都给我闭上嘴!”还是那个沙哑的声音,让众人一下子就安静了。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徐徐落下,躲在了晚霞后面。太阳落山了,夜晚就加快了它的脚步。大山仿佛一下就暗了下来,水声敛息,秋虫呢喃,山下黄泥堡的人家早就飘起了长长的炊烟。
背夫们一天的辛苦也快结束了。走累了不想爬坡的,可以息在二台子。还想走的,就得拼尽一天最后的力气,爬上从二台子上去的那陡峭的两百多步石阶,到了小关的客栈,才可以卸下身上那一百多斤重的茶包,享受到一天来难得的惬意时光。
“还走不走呢?”春生回过头来小心地看着二爷。
“怎么不走呢!今天住小关,我还要喝四季春曹老板的杆杆酒呢!”
二爷的这句话让春生心中悬着的一个石头总算落地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二
在小关,和高屋大瓦的隆裕源相比,四季春就是一个小客栈了。客店的老板原来是隆裕源的伙计,因为人手脚勤快,做事稳重,深得老板的信任,加上又能勤俭持家,很快就积下了一些薄产。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在隆裕源的蒋老板帮助下,他就盘下了一个小客栈。蒋老板也有心帮趁他,隆裕源里住不下的散客,有时也安排到他这里来。仗着与蒋老板的这层渊源,官家、棒客也不敢到客栈来撒野。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生意好时,还能积下几个闲钱。老板不抽烟、不赌钱。这日子说不上好,却也令一般人家羡慕。唯一遗憾的是,老板娘前三胎都流了产,到三十二岁才有了一个女儿。现在也有十五岁了,也不读书,就在家里帮帮爹娘,洗衣、做饭,刺绣。有时也会和老板娘到隆裕源走动、走动,帮上一些微不足道的忙。一家人小心翼翼的维护着两家那点非亲非故的关系。
今天小翠和他娘都不在客栈里,老板亲自在灶下做饭。看着没人烧灶,春生就到厨房里去帮着烧灶。
其实他是有点小小的心思的,他想知道小翠到哪里去了。
老板将背夫们交上来的玉米面用水和匀,做成一个一个的包谷饼,准备摊在灶上那口大锅四周,锅底再煮上一些土豆和莲花白,这就是背夫们的晚餐。店子里有豆花和包谷酒,那是要在店钱之外另外算钱的,背夫里很少有人吃得起。
“春生,累了一天,你去息着吧!”看着春生来帮忙,这生意人自然要客气一下。看得出来,这种活他已经很少干了,玉米面和得有点稀,刚放在锅里就有些走样了。
“今天蒋团长回来给大老爷做寿,带成都的客人到山上来打猎,那边忙得很,小翠和她娘都去帮忙了!”有春生过来帮忙烧火,他就显得不那么忙乱了,兴致也就上来了。
“你知不知道,今天那边光大菜就十几样,什么鱼翅呀!海参呀!鲍鱼呀!我也只是在那年刘军长路过这里过才看到过这种排场!”
“这些东西,在雅安府都买不到。那年老爷就是派我到成都盐市口去买的。那鱼翅、海参要提前用水发好,发出来的鱼翅,白生生,滑溜溜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粉条哩!”
春生拨弄着火,他想象着那边的热闹,但却并不觉得有十分的好奇。客栈老板所说的这些好象都和他隔得很远、很远。鱼翅、鲍鱼,这些名词,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况且自己也吃不到。唯一和他相关,是听到了小翠的消息。不过,这倒让他有点担心。因为小翠就亲口对她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到那边去。那边的客人,个个看上去假斯文。犹其是那个什么蒋老爷,看人的眼睛里面像藏着一把刀,毒毒的,像要往你身上割肉!
这点春生也不怎么相信,因为他去取茶包时,也是见过蒋老爷的。一个精瘦的老头,经常在茶庄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从来没见他训斥过人,而且名声很好。每年冬天县里为穷人施粥、施棺材,那红榜的第一个都落着他的名字,他是捐得最多的一个。
不过,小翠说的不管是什么话,他都信。就像他说的话,小翠也信一样。不过今天老板嘴里所提到的是蒋团长,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并不知道是谁。
“这蒋团长倒真有孝心,要吃野猪肉嘛!他只要招呼一声,别人就会屁颠、屁颠的给他送去,非要亲自上山来打,说是父亲过七十大寿,要亲自尽尽当儿子的孝心!
听他这样一说,春生才明白蒋团长是蒋老爷的儿子,在刘军长的部队里当团长。
“这蒋团长真排场,把戏班子也带到山上来了”客栈老板忽然想到什么,“听说还带来了一个会变脸的头牌!”
“你去看不?”蒋老板将最后一个玉米饼贴在了锅里,抬起头看着春生。
“我不去”他淡淡的应着。
“你真不去?”他的眼睛里放出了一阵欢喜的光芒,“那你就在这看着火,我出去转转!”话还没说完,他人就已经到门外边了。
这老板把春生当成自己店子里的伙计来使唤了。
三
一个勤快、本分的后生,走到那里总是让人喜欢的。这个年青人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加上又是一个天生闲不住的人。在家里不但会帮母亲做重活,还会打草鞋,用麦杆编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小物件。他编的蛐蛐,金画眉,惟妙惟肖,还会用细竹条给它们配上一个精致的鸟笼,让喜欢的人看得心痒痒的。有时还会为家里挣上几斤盐巴钱。
在四季春客栈里,没有人吩咐他,他会去把水缸挑满,也会把柴火劈上一大堆,码得整整齐齐。这一家人都喜欢他,也没有把他当成外人。这个刚在这边叫,“春生,水缸里没有水了!”那个又在那边叫,“春生,灶下没有柴火了!”自然的,他就会去抱来一大抱柴火,挑水把水缸装满。尤其是老板的独生女儿小翠,更是十分黏着他。一会儿让他教她认字了,一会儿又会让他教她编东西了,再不然就让他讲故事。总之叫他的时候都有很多理由,但春生照例是不会拒绝的,总是乐呵呵的去做。不过,这样得来的好处,春生总是拒绝的。他的碗底,很多时候会悄悄多上一块肉。有时,小翠还会带他到厨房里,看着他把一碗放满了葱花香油辣子的嫩豆花吃下。
三年的时间,这个原来黑瘦的小姑娘便出落得楚楚动人 ,却照样这样使唤春生。时间长了,这在外人眼里似乎有了别样的意思,但老板一家人也没说什么,外人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两个正当年华的年青人,就在人们的美好期待中一天天的长大。
吃过晚饭,用大锅里的热水将脚美美的一烫,一天劳累的疲乏就消失了大半,背夫们最难得的惬意时光就开始了。家贵当然是不会错过外面的那场大戏的。留在屋子里的人,有几个围在一起丢骰子喝酒。二爷靠在床头眯缝着眼睛,在思量着明天的路程。睡觉也是不错的选择。大通铺下垫了一年的稻草换成了今年的新谷草,厚厚的一层,比垫上了几床新棉被还软和。身子一挨上去,就像黏着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一股淡淡的清香熏得人似醉非醉,这是做一个好梦的节奏,慢慢的就有鼾声传了出来。
但这会儿春生是不会睡的,他在等着小翠。
虽说知道小翠就在隆裕源,但春生也不会去找她的。他并不是怕见小翠,而是担心小翠尴尬。因为他知道小翠在那边做的是服侍人的事情。他想她是不希望春生出现在那里。
和老板一家熟悉以后,春生出门随身的粮袋里,总会多出一些别的东西来。有时是小翠娘要的顶针。有时是老板要的塑料烟杆。但更多的是小翠要的东西。这小姑娘从过路的行人那里看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把县城想象成了一个什么都买得到的地方。但她的愿望有时常常落空。但春生却总是会用自己的方式哄得小姑娘开开心心的。春天,他会为她掏来一窝鸟蛋,用小纸箱装好,放在她面前。夏天,他会把田坎上的栽秧泡用手巾给她包上一大捧来。秋天,林子里可摘的东西就太多了。他给她带过鸡枞、野毛梨、野核桃、羊奶奶。但她唯独最喜欢半生不熟的“八月瓜”,她把“八月瓜”放在装满粗糠的坛子里,捂熟了慢慢的吃。得到这些东西,她并不自己独享,总会给春生手里塞上一块,这是不容拒绝的。不知什么时候起,小翠总要看着春生把带来的东西吃下去,才放他回去。春生也十分乐意这样去做,他们慢慢的品尝着果食。可是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没呆多久,他们又要分开了。
几个猜酒令的背夫睡着了,客房里总算清静下来了。但春生的心却像那从远处传来的鼓乐声,在不停的闹腾着。他有些怨恼着这演戏的,甚至对那个蒋团长也有点怨恨。要不是他带着人到这里来寻欢作乐,小翠早就回来了。手里拿着的半本《隋唐演义》也激不起他的兴趣,倦意一阵阵的涌上来。再这样下去,他又担心自己会睡着了,见不上小翠的面,只好强撑着。
二爷在埋着头裹旱烟。他自己吃不起纸烟,但喜欢将烟丝切细、切短了,用纸裹成比纸烟稍大一点,也放在一个从别人那里讨来的烟匣里,用来一路上待客时候用。
“你看你,两个眼皮都搭下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春生,像一个父亲看着儿子,“都这么时候了,你不知道去找找!顺便把家贵这个跑野脚的给我揪回来!”
在这支背夫的队伍里,二爷虽然对手下的人凶,但却是最关心每个人的。他懂得人情事故,总会把复杂的事情处理得圆满。他也知道这支队伍里每一个人在想什么,所以他的关心总是恰到好处,从不会露出一点痕迹。
四
隆裕源在康边茶马道上是数得着的大客栈。老板是城里的制茶大户蒋老板。他家的边茶在藏区很有名,连达赖也喝他家的茶。一天从他家发出来的茶包,何止成百上千,那白花花的大洋就像洪水一样流进他家。他家的内宅修得是雕梁画栋,连门窗也是精雕细琢的。这隆裕源修在这里,主要还是接待与蒋家有来往的达官贵人,所以也修得高大、气派,而且讲究舒适。在正房的二楼中间还修了一个小戏台。遇到显要人物经过或是到山上来避暑,还会请些演员到这里来唱戏。那花费弥巨,实在让一般大户望尘莫及。
春生走到院子时,大戏早已唱完了。只有一个挂着长胡须的老生在台上吱吱呀呀的唱着。他啍得有气无力的,好像只是为了自己消磨时间。但看戏的人却不乐意了,台下只剩下几个短打扮仆人模样的人,还在饶有兴味的守着他。自然他在这里没有找到小翠,更别说家贵了。
春生在帮老板送东西时来过这里,知道厨房在什么地方。他想小翠娘俩应该在那里帮做事,于是就壮着胆子上厨房去找。
倒是厨房那边还比戏台子下热闹,还没走过穿廊,就听见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家贵那尖尖的鸭公嗓夹杂在里面,显得十分的特别。家贵是个话痨,再加上背茶包的一路上听来了许多真真假假的故事,倒是和什么人都说得上话,还得了个“粘粘草”的绰号。
“站住!”
一声拉枪栓的声音把春生吓了一跳,他怔在了原地。原来门口站 着一个士兵,一见春生径直朝里边走,便将手里的步枪拉响了。
“长官,我,我找人!”春生见当兵的拿着枪指着自己,说话就有点不利索,但也没十分怕。
“找什么人?”当兵的说话很严厉,拿眼睛斜掉着他,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屋外这一闹,倒给春生解了围。一个人从厨房旁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春生一看,是家贵。这时家贵也看见春生了,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长官,这是我兄弟,他是来找我的。”家贵抽出一根纸烟递给那个兵,脸上陪着笑。
“黑里咕咚的,猫着个腰就往里冲,你以为大爷这枪是吃素的!“他冲春生翻了翻白眼,没再说什么。
“二爷叫你回去哩!”春生也不是个笨人,这样就把话接上了。
“家贵,还不进来喝酒!”屋内一个人不耐烦的吼道。
“就来,就来。”家贵应着,就把春生带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有一间床,一个小桌子。桌子上胡乱摆着一些酒食,有两个人正围着桌子喝酒。一个是挂着长长盒子炮的副官,另一个胖子春生认识,是这里的厨师。
“家贵,哪个在外边吼,扰了老子的雅兴,老子一枪毙了他!”当兵的说话不看人,但依然闻得到满嘴的酒气。
“副总,没事,是我兄弟来找我!”家贵坐下,让春生坐在一旁。
“你兄弟,鸡巴都没长毛!”那人把头抬起来看了春生一眼,“人倒是长得称抖,是个哄女人的料!”
“还是个童子鸡哩!”家贵说话不紧不慢,尖声尖气,惹得另两个人大笑起来。
他们这一笑,笑得春生满脸通红,手也不知往那里放。
“这年头,光有付好皮囊顶求用!”,胖子抓起一支鸭腿塞进嘴里,使劲的嚼着,两个腮帮子鼓鼓的,“还是袁大头实在,你看那些有钱的,那个不是三房五房的!”
“副爷,你找了几个烘脚的?”家贵端起酒杯,向副官谄媚道。“找个铲铲,一个月那点草鞋钱,除了吃饭,赌钱,那里还有钱娶老婆!”话一出口,副官又好像觉得这话说得不妥,有失自己的身份。他略微沉吟了一下,转眼着间就堆起一副色迷迷的笑容,“不过呢,收烟金的时候,大爷我还是开过洋荤的 !”他的话语与神情里充满着回味与神秘,让他的两个酒友有些摸不头脑,面面相觑的看着他。
“开洋荤,你们知道不?”看着两个酒友那副莫明其妙的样子,他愈加得意了,“啧啧!白俄女人,那两个奶子,真他妈的大,啧啧!”
“宁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家贵双眼放着光,无比羡慕的看着他,“副总,你这辈子就值得了!”
“讲值得,还有我们蒋团长值得?”副官摇了摇头,“一个团长,放在那里还不是坐镇一方,连县太爷也要巴结,一年收一趟烟金下来,也要落个上万的进项。家里又做着这么大的买卖,那女人还不是像他家里的银钱一样起堆堆!”
“就是,就是!”两个人看着他,一边附和着他,一边劝着酒。他们讲的这些话并不是春生想听的,但他却又不想走。在进来的时候,他就看见厨房里人来人往的。原本想仔细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小翠,但经过那个兵这么一扰,他就只好呆在这屋子里,那里也去不了。
“不过,这人啊!还真说不清!”副官的话锋一转,“你就说我们团长吧!女人倒是找了不少,除了大太太,就没有一个敢弄进屋的。我们太太,那就是一只母老虎。一说要讨小,就来个一哭,二闹,二上吊!”
“这叫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厨师对蒋老板的家事略知一二,“谁叫他老泰山是刘军长的长兄呢!”
“不过这次,刘军长也镇不住了!”副官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引得那两个人把红红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两只灌了酒的鸭子。
等两个人的头都凑过来了,副官两眼飞快的朝门外瞄了一下,声音更小了,“我们团长老婆就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她那块地,我们团长埋头苦干了这么些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以前老太爷是碍着亲家的面子不好说。现在老太爷病得不轻,这次发了话,再不给蒋家留个后,他就要一头撞死!”
“有这么严重?”家贵夹着的一片肉停在了嘴边。
“这次母夜叉也服软了!”副官抿嘴一笑,“我们团长这回真的要当新郞官了!”
“只听说是给老太爷做寿啊?”厨师接着话,脸上讪讪的。他好像觉得这样事都不知道真有失他蒋家大厨的身份。
“哪家的女儿有这么好的福气!”
“哼!福气,你以为母夜叉是盏省油的灯!”副官夹了个花生米丢在嘴里嚼了几下,啜了一口酒,“我听说这个人要她亲自选。有钱的不要,太穷的不要,太招人的不要。生下来的孩子还要给她做儿子。”
“啧啧!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送吗?”
把这两个人惊的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五
在隆裕源没找着小翠,春生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往回走的路上,吃醉了酒的家贵一会儿要唱歌,一会儿又嚷着还要喝酒,让春生心里更不痛快了。
没想到,走回客栈,小翠却站在他们客房门外。
“春生,你今天忘了挑水!”小翠把声音叫得大大的,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看见小翠,春生就忘记了生气。
“哎!我去看戏了!”他看着小翠答应道,“我把家贵扶进去就来!”
“那我等着你!”
春生把家贵安顿好,挑着水桶朝河边走去。
过了中秋的月亮真好,下河的小路被照得明晃晃的。小翠在前面跳着,春生跟在后面。溪水在坡下流淌着,被河边的大树挡住了,只传来轻轻的水流声。
两个人到了溪边,春生放下了水桶。
“你去找过我?”小翠站在他面前,眼睛一亮一亮的,仿佛是它们在说话。
“我去看戏!”春生站着不动,眼睛却往小翠身上看。
小翠今天穿着一件平时很少穿的绿衣服, 衣服的下摆还镶了些白色的花边,手上戴着个亮哗哗的银锞子,这并不是她平时的妆扮。但这样反而让她更好看了。
“拿来!”小翠把手自然的朝他面前一放,他把装好的“八月瓜“放在她手里。
他们在一个大石头上坐下,深夜的月亮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小溪上。
“给!”小翠在他手里塞进了一个东西,“这是桂花香的月饼,蜜饯馅的!”
他放在嘴里轻轻的咬了一口,让月饼在嘴里慢慢的化着。但吃着、吃着,他却停下来了。
“这是大太太给的!”小翠看着春生不吃月饼,连忙解释道,“我刚才已经吃过了!”
照小翠的意思太太给的食物春生是可以吃的,其实她是想告诉春生这月饼是特意给他留的。
“太太和大少爷到山上来玩,听说娘绣的鞋样子好,让娘带几个过去她看看!”她接着说道。
春生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厨房那边看不见小翠了。
“她捡了几个我们带过去的鞋样,直夸我的手巧,还问了我很多关于山里的事情。最后还让我们陪她吃饭、看戏哩!”有人夸自己自然是让人高兴的,在春生面前,小翠更不会掩饰自己的这种神情,也十分乐意告诉他自己的事情。
想起刚才在厨房里从副官嘴里说出来的那番话,这些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春生是不会相信的。可吃了这人的月饼,并且听到那个女人还夸奖小翠,请她们吃饭、看戏。春生又觉得这个女人也并不是那么的坏,甚至还觉得她有点好了。
“想不到她还喜欢你做的鞋样子!”这个城里的女人和留在春生映象中的城里人反差太大,这着实让春生有些感兴趣了。
“她喜欢的东西可多了!小翠有点怪春生少见多怪,“她连八月瓜都没见过!一听我讲就喜欢上了!”
“你就把这些瓜送给她尝尝!”想着自己和小翠也吃了人家的月饼,春生怎么会吝啬这几个八月瓜,“我从康定回转来,在路上还可以给你摘点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小翠赞同的点了点头。
两个年青人就这样愉快的说着话,倒像是把担水的事给忘记了。
六
一晃十天的时间就过去了。春生也在返回的途中了。
这趟茶交得顺利。春生又在康定那边邮局带了一个包裹到宜东,比别人多挣了一块钱,这让春生十分高兴。一块钱,可以让春生 和娘吃上两顿肉了,但春生却另有打算。他准备只留下半块钱吃肉。剩下的半块钱,他给小翠买了一条洋纱巾。这是他早就在集市上看好的式样。一条粉红色的纱围巾,系在小翠的脖子上。小翠也美,他心里也美。
走回来的路上,身上的担子轻了。他趁着休息的空闲,也摘了些八月瓜。成熟的他自己吃了。不好的给了家贵这个好吃嘴。留下的全是小翠喜欢的半生不熟的瓜儿,放在随身的粮袋里。一路上他小心的保护着它们,生怕就弄破了一点皮。
清晨,背夫们从清溪出发,爬上羊圈门,就踏上了翻大相岭的路程。
晚上春生睡得很好。养足了精神的他,爬起山路,就像走在平地上一样,惹得后面的人老是跟不上。走上一段路,他就会息下来等其他人。
山上清新的空气,将远处的山峦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就像一幅
久看不厌的秋山远眺图,看得春生心里美滋滋的。快到家了,粮袋子虽然空了,但放在里面的纱巾和八月瓜却又让春生觉得它依旧是满满的,将春生的心也填得满满的。
翻过山顶,下山的路就走得越加顺畅了。春生的身子和心也飞起来了。其实他是真的想飞起来,就像那天上盘旋的苍鹰,因为它能隔得得远远的就看见远处的肖关。
俗话说,归心似箭。这句话对背夫们也是不例外的。就好比这最后一天的路程,即使是走到深夜,背夫们都是要赶到家的。这样算来,他们清晨从清溪出发,走到小关也是黄昏时分了。
今天很有点奇怪,偌大个隆裕源显得冷清清的,倒是小小的四季春那边显得有些热闹。客栈的门口挂起了两盏明晃晃的汽灯,将客栈照得如同白昼。客栈的门框上挂着一个用作告示的黑木板,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主家有事谢客“的字样。但客栈里面却是人来人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欢喜的笑容。这家在办什么事?春生映象里即使小翠奶奶过七十大寿也没有这样的排场,那又是做什么呢?
“二爷,进来坐哇!”
正在春生想着怎样进去的时候,客栈老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正对二爷笑着。
“曹老板,这家里有什么喜事?”二爷对客栈老板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走,进去坐一会!”他虽然抿住嘴不再说话,但脸上的笑容却将一对小眼睛挤得更小了,走过来不由分说就拉起二爷往里走。
春生随着二爷走进了客栈里。
进了屋,客栈老板很热情的就把二爷往一桌丰盛的酒席上让。
“使不得,使不得!”二爷也是一个老江湖了,这不明不白的酒,他是绝对不会吃的。
“你坐下!听我说!”客栈老板也是知道点二爷的脾气的,他把二爷按在座位上,“小女明天和蒋团长完婚,你说这酒你该不该吃!”
七
“春生,春生呢?”
等他回过头来招呼春生时,春生早已走出客栈很远了。
那条还带着他体温的纱围巾和小半袋八月瓜,被他扔进了路边湍急的溪水里,在夜幕下转眼间就看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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