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贰瓶子，如需转载请联系该公众号，谢谢。
1
同学说楼下有人找我。一下楼，我看见韩姐在楼前踱步。
早上接到凌坤电话，说这批解救的孩子里有一个和韩姐儿子的特征特别相符，我想，韩姐肯定是等不及了，想让我陪她去看看。
我陪着韩姐一边往凌坤单位走，一边在心里祈祷：但愿这次是好消息。
这一年多，我陪韩姐在这条路上走过不下十几回，每一回都是乘兴而去，失望而归。每次回来，韩姐眼底的失望和因失望而更显愁苦苍老的面容，都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到了目的地，没看见凌坤，打电话也没人接，韩姐扒在窗子上往屋里瞧。屋里坐着几个大小不一、高矮胖瘦各异的孩子，韩姐一个个专心看过去，嘴里念念有词。
凌坤的一个同事冲我喊：“还有一个娃，凌坤带着采血去了。”
我和韩姐又往医院赶。
凌坤是个谨慎的人，加上以前的经验教训，这次能让他亲自带到医院采血，估计八九不离十。我心里这么想。
被凌坤推到我们面前的男孩，七八岁的样子，生活环境应该不错，孩子全身干干净净的，一双大眼睛闪烁着聪慧的光芒，经历过被解救的过程，孩子好像有点紧张，但经过凌坤耐心的解释，加上医生护士证明，孩子很快恢复了活泼的天性。
韩姐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转到孩子身后，一只手抚上孩子后脑勺，那里果然有个疤痕，她拉开孩子左边衣领，孩子被吓了一跳，不安地在她手下扭动，凌坤一边安慰孩子一边向韩姐说：“我看过了，有。”
孩子的左肩处露出一个小拇指1/5大小的黑痣。
孩子眨巴着大眼睛问凌坤：“叔叔，检查完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韩姐的眼泪像开闸的水，奔流而下。
2
要解释我和韩姐、凌坤的关系，就不得不扯到去年圣诞节，以及我的前男友。
去年圣诞节，同学们都成双成对地出去庆祝，我却到处找不到前男友。打他电话，总是无人接听，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是把我拉黑了。问他同学，他们说一下午没见人，问：“会不会是给你准备惊喜去了？”
直到下午四点多，有个朋友发来一张照片，照片背景是未宾广场，人群熙攘中，前男友站在一家商场门口，独自一人，手上抱着各色礼物。我当时心里就有些发慌。
为求一个真相，我一路跑到未宾广场，闪烁的霓虹灯下，巨大的广告牌前面，一对壁人紧紧相拥，我大喊了一声前男友的名字，他乍然回头，初始的慌乱之后，一道凉薄的视线罩住了我。
他的白富美前女友从国外回来了。他们要重归于好。他说他还没想好怎么和我说。冷冷丢下一句“我明天找你谈”，他拥着前女友飘然离去，留下我蹲在地上哭成狗。
身边来来往往不知经过了多少人，我擦一把眼泪，直起身，蹲得太久，头有些晕，我身子晃了一下，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有个声音说：“妹子，你没事吧？来，我扶你到旁边坐一下。”
那个声音很温和，扶着我的手也很暖。坐下后，我才看清，声音和手的主人是位大姐。大姐提着一个大包，穿着朴素，面相憨厚，她递给我一张纸巾：“快别哭了，负心汉不值得你掉眼泪，你这么好的姑娘，肯定有很多人喜欢。”
大姐一直陪到我情绪完全稳定，她说她也是因为男人出轨离了婚进城打工的，她告诉我：“靠男人不如靠自己。”这些话当时让我心里热呼呼的。
我问她在哪儿打工？她说：“别提了，倒霉很，今儿才进城，在一个面馆吃了碗面，把包落人家那儿了，想去找，这地方太大，转来转去找不到面馆的位置。”
她问我：“你见过一个招牌上有个‘祥’字的面馆吗？周围好像在拆迁，但是价格相当便宜。”
我想起过来的路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个拆迁地儿，为感谢大姐的帮助，我自告奋勇带她去。
3
我俩边走边说话，主要是她说我听，她真的很会劝人，不一会儿，我就被她逗得笑出了声。
我们走了十来分钟，拐进一个巷子，巷墙上画着大大的带红圈的“拆”字，大部分房子都拆了，只剩几间还立着，我仔细瞅瞅，头一家门牌上好像就有个“祥”字，我指着那家对大姐说：“应该就是那儿。”
“哎呀，妹子，我是外地人，万一人家听出口音欺生怎么办？要不，你帮我说几句？多一个人就当给我壮胆呢！”大姐说。
我见统共也没剩几步，就对她说：“好吧，我陪你去，这样，我说话，你装着打电话，让他们知道咱还有人！”
“妹子，你真聪明！”
说话的功夫，我们已经站在店门口，我正想停下仔细看看招牌，背后突然被人推了一下，力道很大，我的头撞在门板上，眼前直冒金星，头晕眼花时，旁边有人压着嗓子说：“都是死人吗？还不出来接货！”
我感觉背上被人死死摁住，嘴上摸过来一只手，我下意识张嘴去咬，来人“啊——”一声惨叫，我终于有机会抬头，眼前情景让人震惊。
先前和颜悦色的大姐一脸狰狞，她捂着右手，恶狠狠地对从门里出来的两个人说：“愣着干啥，快把她嘴捂住！”
那两个人向我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看见旁边又有个人影扑出来，我顺势往旁边一挪，却原来那人不是冲我来的，她扑的是抓我的两个男人，男人措不及防被撞个正着，身子一歪，我抓住机会连滚带爬往外逃，边逃边扯开嗓子喊：
“救命啊——救命啊——”
巷口处有噔噔的脚步声，一男一女的身影出现在我视线之中，我拼命伸出一只手，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救星，来人看清是我，愣了一下，竟是前男友和他前女友。我也不由顿了一下，就这一顿，背包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叫你跑！我叫你跑！”
我看见前男友伸着脖子朝我身后张望，突然他一转身，拉着前女友的手，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拽我背包的人，就是便衣警察凌坤。
事发突然，又混乱，他以为我是那帮人的同伙，抓住我一把把我摁在墙上，直到他的同事们跟上来才弄清情况。
刚刚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冒出来撞那两个坏人、给我创造逃跑机会的，就是韩姐。
4
韩姐来自一个偏远农村。她是为寻儿子而来。
韩姐的儿子，三岁时在村口被人拐走。这些年，韩姐一直没放弃找他。
为找儿子，韩姐顾不上地里和家里，顾不上娘家和婆家，几乎掏光了家底，找到第三年，丈夫婆婆灰心了，他们觉得乡党说得有理：“国家这么大，谁知道娃还在不在？在哪儿？有这钱和时间，不如再生一个。”
韩姐不同意。为此，她和丈夫闹翻，离婚后，带着为数不多的钱财进城继续找儿子。
她辗转过几个城市，最后一条关于儿子的线索在这里戛然而止，她觉得孩子应该还活着，而且，多半就在这里。于是，她决定留下来，边打零工边找儿子，也由此，结识了不少同路人、热心人。
凌坤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平时关注新闻，就会知道，在中国，丢孩子的不是一家两家。据不完全统计，全国每年大约有20万孩子失踪，如果一个孩子代表一个家庭，那么，每年，有数万父母奔波在寻找孩子的路上。
同是天涯寻子人，相同的命运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自主结合成小团体，有自己的领队和组织，消息来源五花八门，资源共享，互帮互助。
有很多人，在找自己孩子的路上，帮别人找到了孩子。他们说：“帮人就是帮自己，帮忙的人越多，找到孩子的希望就越大。”
在寻找丢失孩子的行动中，父母和警察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这家店的线索就是群友提供的，警察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苦于没有实证。为早日破案，免得再有孩子遭遇毒手，韩姐主动请缨，她假扮拾荒者，在这个区域转悠了四五天，帮警察盯梢。
临近元旦，这帮人想趁圣诞节人流量大捞一把，撒出去找目标的人在广场上盯上了我。
韩姐为救我被坏人踢伤了，我心里特别过意不去，坚持陪她到医院，一路上，凌坤像是有气没处撒，火全冲我来了：“还大学生呢！我看是读书读傻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正经馆子！没脑子！”
“算了算了，你少说两句，她本来就受了惊吓，你就别再说她了。”韩姐一手扶腰，一手抚着我的头发，轻声安慰。
5
候诊的时候，经不住我追问，凌坤透露了一些韩姐的事。
看韩姐面相，我还以为她和我妈年龄差不多，没想到她实际才不到四十。凌坤说她找儿子四年多了，为找儿子，啥活都干过、啥苦都吃过、啥罪都受过。
我亲眼见证，医生让韩姐留观，韩姐执意不肯，凌坤说她是怕花钱。她的钱，每一分都要用到找儿子上。
我很想为韩姐做些什么，于是，不久后，我也加入了“帮孩子回家”的志愿者队伍。
我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利用课余时间帮找孩子的家庭在网上筛选比对人选，帮他们更新人员信息，除此之外，偶尔还帮忙处理实地核查工作，虽然效果不甚理想，但我觉得特别充实，在帮助别人的同时，我自己好像也找到了一部分人生价值。
事件刚发生的那段时间，晚上我经常梦魇。在梦中，我被人追赶，我明明看见前面有张熟悉的脸，但面对我求助的目光，他却一转身跑了，然后，有两个人从天而降，像踏着五彩祥云的英雄，把我从虎口救起。
我不敢想，如果那天韩姐和凌坤他们晚来一步，等着我的，会是怎样残酷的现实。
我恨那个见死不救的人，我想在学校论坛上匿名公布他的丑行，凌坤和韩姐却劝我，时间宝贵，要花在值得的人和事上。
自从加入志愿者，每每在大街上看见那些乞讨的孩子，我的心情和以前完全不同。以前我会给他们捐上几块零钱，为他们的不幸叹息几秒钟，但现在，我知道了，那些孩子中，有一部分很可能就是被拐的别人家的宝贝。
凌坤说，被拐的孩子如果被卖到普通人家，平安长大，那还算运气好；如果拐他们的人是为自己获利，那就遭了，孩子们可能被灌药、弄残，为引人同情，每天有专人专车把他们送到各个地方，乞讨一天，晚上无人注意时，再把他们接回固定住处，收取他们一天的乞讨成果；如果达不到主人要求，孩子们会挨打挨骂、受各种惩罚。
最可怜的是那些被拐走卖器官的孩子，父母永远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那你们怎么不救？”
凌坤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怎么救？没证据怎么救？这些孩子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不信你试试，今儿你和他们多说几句话，多拍几张照片，你看明天在这儿还见不见得到他们？”
“那、难道就看着他们受罪啊！”我有些激动。
“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比如现在有些好心的网友会偷偷给这些孩子拍照，然后发到网上，如果真是被拐来的，他们的亲人看到了，会找警察，我们就可以针对性治理。但这些，对孩子和父母来说，远远不够，我们只能寄望，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
都说上帝是万能的，菩萨有求必应，世界各地的神呐，能否睁开您们尊贵的双眼，伸手帮他们一把。
6
正式的检验结果出来，凌坤带到医院采血的孩子，各项指标都和韩姐匹配，韩姐这才敢抱着孩子大哭出声，围观者无不心酸落泪。
那孩子被韩姐抱着，却呆呆愣愣地，拼命扭头看凌坤，不住地问：“叔叔，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想找爸爸妈妈。”
“她就是你妈妈，你的亲妈妈。”凌坤说。
孩子看看韩姐，低下头，手指揉搓着衣角：“可是我想找原来的妈妈。”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哭声。
我们循声找去，是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孩子狂喜地喊：“爸爸——妈妈——我在这儿！”
原来是买他的那家人。
钱家宝，韩姐儿子的现名，这名字是养父母给他取的，可见他在这家有多得宠。养父母说，家宝被带走后，爷爷奶奶就病倒了，天天喊孙子，逼他们一定把孩子带回去。
养父母说，他们不知道孩子是被拐的。因为男人身体有毛病生不了娃，他们托远房亲戚帮忙抱养一个，家宝被远房亲戚抱给他们时，说是个私生子，只让他们给了几年奶粉钱。
家宝来之前，家里因为孩子的事气氛降到冰点，家宝来之后，四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打转，奋斗有目标、感情有寄托、生活才有了奔头。这要是再把孩子带走，真真要了他们一家人的命。
他们恳求，能不能看在这几年精心养育孩子的份上，让孩子和他们继续保持联系，不说他们，给老人留几年念想吧。他们所求不多，只希望能时不时获得些孩子的消息，看看照片也行，知道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他们就放心了。
养母说，如果可以，能不能让她给孩子收拾些东西，孩子成绩很好，多才多艺，能不中断就不要中断。
孩子和大人都泪涟涟，韩姐不知道该怎么办。
7
又过了四五天，凌坤来接我，说要送韩姐和孩子离开。
经过仔细慎重的考虑，韩姐最终决定不回老家了，她前夫已经另娶，听说又生了孩子，她带儿子回去没多大意义。
韩姐决定留在本地，就在儿子养父母家附近，“这样，孩子也不用换学校”。韩姐说，这几天，儿子虽然白天晚上和她在一起，但是，眼泪从没干过。
她绷着一口气找儿子，是担心儿子吃苦受罪，现在既然亲眼看到养父母对儿子好，儿子比在家过得还幸福、快乐，那么，在谁身边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何况，依她的现实情况，至少目前，无法为儿子提供和养父母家相同的生活条件，如果把儿子找回来，又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受苦，让他不快乐，那她会觉得更对不起儿子。
“可是、可是，你才是他亲妈呀？”我说。
“你没当妈，你不懂。对妈妈来说，只要孩子能幸福，当妈的怎么样都是愿意的。”
知道韩姐要带着孩子在他们家附近定居，养父母一家简直高兴坏了，他们拉住韩姐的手不放，主动应承帮她找房子、找工作，孩子的衣食住行都不用她操心。
韩姐能说什么呢，儿子脸上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告别了韩姐，凌坤送我回学校，在车上，我几次想问他，几次又欲言又止。快到校门口时，凌坤看看我，才笑着说：“你是不是想说韩姐有私心？觉得这个结果不完美？”
他不愧是警察，一眼看透我心里的想法，知道韩姐的打算后，第一个浮现在我心头的就是失望，我觉得韩姐这样做有私心。我觉得这样对养父母一家并不公平。
凌坤手敲着方向盘说：“从本性上来说，人都是自私的。善和恶的区分，有时只看这个自私有没有损害到别人。
孩子选择养父母是天性，也是养父母一家这些年对他好的结果；韩姐愿意留下，一部分是她觉得自己无法提供给孩子更好的生活，一部分是不忍心把孩子和养父母一家分开。
韩姐和孩子留下，养父母一家的目的达到了，孩子也高兴，说实在的，我没看出她们三方有什么损失，三全其美，何乐不为！
至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要紧的，是把眼下的事做好。再说，你觉得，韩姐是那种占别人便宜的人吗？”
他说的在理啊。在一个母亲的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孩子的幸福快乐重要！依韩姐的脾气，做这个决定，必有她的长远打算，且依她往日行事看，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
我心既定，和凌坤打了声招呼就准备下车，凌坤眼疾手快拉住我，他说，韩姐让他最后帮个忙，不过这件事需要我的配合。
“什么忙？怎么配合？”我忙问。
“她说、让我代她请你看电影，再请你吃五顿、不、十顿饭。”
我脸上唰一下升起一朵红云，安全带在我手里被拧成一股绳。
“真的，你看，电影票她都买好了，给。”凌坤把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打开只看了一眼，脸更烫了。
“什么电影？”他问。
我声若蚊蚁：“《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
“绝对可以。等候多时了！”
身旁的男人一脚油门踩下，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驶去。
网友评论